传统与时间,仿佛是钢刀与磨刀石,一边是坚硬顽强,一边是磨砺不断,在岁月的流变中,最终后者总会令前者有所改变,让前者以全新的方式呈现出新发于硎的风貌——绿色祭扫亦是其中之一。
以洒烧纸钱为例,现如今除了农村,在城市已经很罕见了。笔者儿时在北京的马路上还能遇到,一片一片的散落在地上,好像给大地平添了一串白色的独眼,看上去就显得诡异,尤其是大风吹过,它们死死地贴在地上硬是不肯翻转的时候,总让人想象也许它们的背面有着什么更加可怖的图景,但一旦翻转后依然是如许的白色,便更让人感到周而复始的凄恻与叵测……老人们总是说,路上遇到纸钱,不要踩,更不能追,对其中的缘由则讳莫如深。
一、从白色纸钱到五色纸钱
洒烧纸钱的风俗,据说起源于魏晋时期,唐朝天宝年间学者封演在笔记《封氏闻见记》中说:古代祭祀鬼神用圭璧币帛,事毕则埋之,但这种“厚葬”绝不是平民百姓消费得起的,于是渐渐改成纸钱,“纸乃后汉蔡伦所造,其纸钱魏、晋以来始有其事,今自王公逮于匹庶通行之矣。凡鬼神之物,取其象似,古埋帛,今纸钱则皆烧之”。而唐代诗人张籍在《北邙行》中留下了“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鸢作窠衔上树”这样的名句,证明在唐代,寒食节上坟时送纸钱给去世的亲人,已经蔚然成风。薛渔思在《河东记》里提到:司门令史辛察忽患头痛而陷入昏迷,见到有个黄衫人来到床边,拉着他走出家门,到了门外,黄衫人踟蹰良久,对辛察说:“你这么走不行,带二千缗钱吧!”辛察说我一向贫穷,哪里来这么多钱?黄衫人说:“纸钱即可。”辛察便告诉一个家僮速给他烧些纸钱,“于是其家果取纸钱焚之”。
《封氏闻见记》
到了宋代,纸做的冥器逐渐盛行起来,赵彦卫在《玉麓漫钞》里提到:“古之明器,神明之也,今之以纸为之,谓之冥器。”专门售卖纸冥器的商店谓之“纸马铺”,其中销售的商品中,纸钱是一大宗。那时给死人送纸钱的方式,除了烧以外,还有埋和挂,庄绰在《鸡肋编》中说:“每寒食日上冢,不设香火,纸钱挂于茔树。”而在外不能回乡祭扫的人们,则登山至高处,“裂冥帛于空中,此之谓‘擘钱’”。
《鸡肋编》
明清两朝,清明烧送纸钱已经完全形成传统。《帝京景物略》中记载:“清明日,男女扫墓……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望中无纸钱,则孤坟也。”意思是看不到纸钱的坟头即是无人祭扫的孤坟。文中的“楮锭”也是纸钱的一种,亦名纸锞,多用锡纸做成。
朱海所著之《妄妄录》中记一奇事:
《妄妄录》
杭州有个引车卖浆者,晚上推着车回家,恰是月夜,半途遇到一个衣衫褴褛者,拿着一个破纸锞欣欣然曰:“这个值钱啊!”卖浆者戏弄他道:“那你可发财了!”衣衫褴褛者望着他笑道:“送给你吧,反正你在酆都也用得上!”说完“长啸而灭”。卖浆者大惊失色,回到家就得病死了,临死前让家人给他多烧纸锞,还说:“到了酆都我就可以开个当铺了。”
最初的纸钱是愈白愈好,而且对纸张的质地要求很高,就像《太平广记》中所记的那样,冥卒只收白纸钱,且纸不好便拒收。到了清代,据《燕京岁时记》记载,除了白纸钱外,又出现了五色纸钱:“以五色纸钱制成幡盖,陈于墓左,祭毕,子孙亲执于墓门之外而焚之。”其时九门城外,处处飞灰,正如《都门杂咏》所描绘的:“满怀忧恨锁乾坤,佳节凭谁记泪痕?只见驱车芳草路,纸钱烧去更消魂。”
二、“鬼所所持者如真钱也”
纸钱的存在,其实是“鬼蜮”无非人间所投射的另一证明。人们把生存在世间所最最需要的物品,想象为在阴间亦有所需,故而焚烧给逝去的亲友以备份,用物化的形式寄托哀思,藉此获得心灵上的安慰。也正因此,自诩有教化之道的古代笔记,用大量的故事来加以佐证。比如清代学者李庆辰在《醉茶志怪》中就记载一个军械所的差官陈某“目能视鬼”,他信誓旦旦地表示:“每清明、中元节、年终,鬼必还家取纸钱。尝见其家贫有不焚者,则鬼徘徊门左,状甚凄楚,至有零涕者。”有人问他,那么焚烧纸钱到底有没有用呢?陈某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有用,你烧的是纸钱,鬼所所持者如真钱也。“他还特地补充了一句说:“凡世所焚车马舆轿箱柜刍灵等物,至冥中俱化为真。”
薛福成在《庸盦笔记》记好友陈鼐跟他讲过的一件事:
《庸盦笔记》
陈鼐少时居山西学院幕中,同僚中有个人患疟疾,昏睡中往往作诡异的呓语。人们等他清醒时,问他梦见了什么?他说:“有一人年四十余,自称与我同事,三年前曾居此室,因日长无事,特来相访,以破岑寂。”大家问署中老吏,果然山西学院中曾经有过一位幕友,年四十余病死室中,述其状貌衣服,无一不与那位疟疾患者梦中所见相合。有一天,鬼又“上身”,借患疟者之口说:“我久客思归,而苦无路凭,恒为关津吏所留阻,诸君如能为我办一通关文书,感激不尽。”幕友们一商量,找到学使,借出路票一张,贴上那鬼生前之姓名,盖上官印,祷而焚之。须臾,病者拱手对诸位幕友道谢曰:“诸君惠我甚厚,虽然我欲启行,而苦无旅费,能够为我一凑?”大家赶紧集资买了一大堆纸钱、纸锭焚之,病者复拱手谢曰:“叩谢诸君之赠,行囊颇丰,吾今从此去也!”说完,地上刮起一阵旋风,纸灰乱飞如蝴蝶,渐转渐高,结成圆球,吹入云霄……再看那病者,已经霍然而愈。
郭则沄在民初笔记《洞灵小志》里也借林叔鸿之口阐明纸钱并非全然无用。有一次林叔鸿到友人家中吊唁,一位同来的客人指着放置在灵堂里的金银山说:“这些要都是真的,恐怕比石崇还要富贵了吧?”林叔鸿笑曰:“虽非真,亦非赝也!”他说自己十几岁时患重病,昏迷中神已出舍,“见天地晦暝,遇数人疾行过”,便跟着他们一起走,半路有人设醮施食,人家都去领,林叔鸿也上去,结果被赶了出来。一会儿又有人分发纸钱,大家都去领,林叔鸿刚想上去又被呵止。他很生气,突然“失足而苏”,才知道自己虽入冥府,但终究死期未到,所以不能领取“那边”的食物和钱,又被打发了回来。还有个叫方福焘的人,刚刚考取县知事,就染上瘟疫而死,他的同学叶凌冬做梦梦见他,问他可曾收到亲友们焚烧的纸钱?方福焘说:“你们烧给我的我都收到了,在阴间这些钱可以通用的。”
这些“鬼话”不但不能证明鬼蜮之有,反而可以说明鬼蜮之无,因为在其间生活的每一步:通关、行旅、领餐,都无非是人间世的“复刻版”罢了——这就像山寨版的存在,不但证明不了其原创,反而只能证明其高仿。
三、一盆清水鉴别纸钱
笔者儿时,曾听长辈说起,路上遇到洒落的纸钱不可踩,尤其不能追风吹的纸钱。具体为什么不能追踩?长辈没有细说,自己体会去。想来必定是因为纸钱是可以穿越阴阳的冥物,而此类物品往往带着那么一股子“鬼气”,触之不吉。而在几十年后,我于清代笔记《夜谭随录》中居然看到了“正确答案”。
《夜谭随录》
《夜谭随录》的作者和邦额有位朋友名叫景君禄,住在城北。有一天晚上,景君禄同好友富海一起回家,路经灵官庙时,漏已三下(大约夜里十二点)。他们忽然看到两只粉蝶,在距离地面二尺高的地方翩翩飞绕。时值隆冬,又是深夜,怎么会有粉蝶飞舞呢?两个人追上去仔细一看,发现是两枚纸钱。“并无风,相去咫尺,旋转对舞不已,大以为怪。”这时有一个人骑马过来,到了近前,那马突然耳耸鼻鸣,怎么用鞭子抽都不往前走。马上的人问景君禄:“你们俩在干什么啊?”景君禄指着那纸钱让他看。正在这时,有个打更的老头过来,严厉地对他们说:“各走各的路,不要管闲事,这个地方前几天刚刚死过两个人!”骑马的人一听害怕了,拨转马头,疾驰而去。景君禄和富海两个人年轻好事,偏偏追着那纸钱,一直追到了一户人家的矮墙下,纸钱飘进狗洞消失了,他们俩才悻悻然返家——“是年富死,又二年景亦亡。”
读完这则笔记,笔者不禁恍然:看来旧时长辈们不让孩子们追踩纸钱,是因为此物可以为祟,好在现如今已经极难在街头巷尾见到纸钱,也便免了追踩之忧。而在古时,除了清明节、中元节那几天外,好端端的亦不会在晴天白日见到纸钱——只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在发生大规模瘟疫的时候。
民国学者柴小梵在《梵天庐丛录》中记述,明末北京大疫,“朝病夕逝”,有全家数十口一天晚上就全部毙命者,人们都惊恐万状,更加奇怪的是很多商家大白天的在买卖中收到纸钱,于是分不清满街行色匆匆的人们之中哪些是人哪些是鬼……有人发明出鉴别“伪币”的办法:“乃各置水一盆于门,市者令投银钱于水,以验真伪。”倘若是铜钱就沉下去,倘若浮在水面自然就是纸钱。柴小梵又写光绪二十八年,苏州浒墅关一带大疫,“居民死过半”。白马涧的一个酒家,有四个客人在一起喝酒,酒后付钱,“皆康熙乾隆大钱也”。酒店的伙计收了钱扔进抽屉,“轻如无物”,伙计十分惊讶,拿出来再看,竟然全都是纸钱,而那四个客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又有一铜铺,收得旧铜盆一个,携入藏之,乃一薄纸盆耳。”于是各店铺相率闭户,不敢交易,直到瘟疫过去才重新开张……
《梵天庐丛录》
古代笔记中貌似荒诞不经的故事,往往别有内涵:类似瘟疫时收到纸币,很有可能是在影射疫情发生时,有些为非作歹之徒趁着人心惶惶,用假钱付账或用假货易物——从某个意义上说,追逐纸钱或许会惹鬼上身,而制售假币则是不折不扣的鬼迷心窍,结局终归是由人变鬼或不人不鬼,总之再也做不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