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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龙的“危”与“机”:新党团登场与薛定谔的议会多数

5月19日,法国政坛的一则新闻引发了全球很多媒体的关注:当天法国新成立了一个名为“生态-民主-团结”(Ecologie, dmocratie, solidarit,以下简称EDS)的小党,首批发起

5月19日,法国政坛的一则新闻引发了全球很多媒体的关注:当天法国新成立了一个名为“生态-民主-团结”(Ecologie, démocratie, solidarité,以下简称EDS)的小党,首批发起者包括17名议员,这导致国民议会(下议院)的格局“此长彼消”,执政的共和国前进党(LREM)阵营失去7个席位,总数下降到288席,比议会多数席位恰少一席。一些媒体简要地将此消息解读为“马克龙失去议会多数席位”,《世界报》等媒体更称为马克龙遭受一记“重击”。

果真如此吗?从细节来看,不乏言过其实之处。但包括《华尔街日报》和《金融时报》在内的英美媒体对此事抱以特别注意,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对法国“大盘”走势的关注和担忧。在连续遭遇黄马甲运动、反退休改革风潮和新冠疫情轮番冲击之后,原本雄心勃勃的马克龙,正面临着五年任期“下半场”举步维艰的现状。在此前各项改革措施因疫情停摆之际,国内政治格局的任何微小变化,都有可能对法国下一步的政策走向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

马克龙

“薛定谔式”的议会多数

在展开深入分析之前,不妨先言简意赅地给出若干判断:

共和国前进党失去议会多数席位了吗?既是,也不是。

马克龙失去议会多数支持了吗?没有。

关于第一个问题:在EDS成立之后,严格意义上的共和国前进党籍议员其实已经落到了282人,但除此之外,法国议会中还有所谓“协同议员”(apparenté)一说,即虽然不属于同一党派、但属于同一阵营,这样的共和国前进党“协同议员”有6人,加起来达到288席,比议会半数289席仍少了一席。

然而,此前声明退党的议员Olivier Gaillard在此前市镇选举第一轮中已确定当选市长,而根据政治职务兼任限制规定,他将辞去议员职务,而继任候补议员则确定将回归共和国前进党阵营,因此该党重新达到289席的门槛。

因此,在疫情引发的连串尴尬局面中,一个吊诡且有趣的现状是,眼下共和国前进党正处于“薛定谔的多数”状态——在旧议员解甲归田、新议员尚未正式就职之际,既可以说“现有”288席失去了多数,也可以说“将有”289席重获多数。马克龙手中“议会多数”这只猫,既是死的,又是活的。

关于第二个问题:广义上的马克龙阵营中,除了其麾下的共和国前进党之外,还有一个较为可靠的盟友“民主运动”(Modem),该党手中有46个席位,二者相加远超议会半数,因此只要不是重大矛盾导致两党分道扬镳,这一优势足以确保(除修宪外)任何法案轻松过关。

而在“民主运动”之外,马克龙还有“行动”(Agir)这个潜在中右派盟友,该党名下有9个议席,虽然处在另一个党团中,但其党首Franck Riester入阁担任文化部长,因此也可以视为一支友军。甚至刚刚成立的EDS,似乎也不想搞出“恩断义绝”的僵局,声称自己“既不是多数派,也不是反对派”,言下之意,今后在具体法案问题上仍然不排除和执政党合作。

因此可以说,此次EDS自立门户对议会格局的冲击,更多是象征性的,让单一党派的议席数在门槛上波动了一下,而对于执政党的实质优势并没有太大冲击。

自立门户 雷声大雨点小

法国国民议会中至少需要15名议员才能组成一个党团。包括刚刚成立的EDS在内,目前共有9个党团,其中最大的无疑正是共和国前进党(288席),外加其盟友“民主运动”(46席),除此之外分别是中右派的共和党(LR,104席)、社会党及其盟友党团(SOC,30席)、UDI-Agir-独立派议员党团(UAI,27席)、自由和领土党团(LT,19席)、不屈法兰西党团(LFI,17席)、民主与共和左派(GDR,16席)。此外,有13名议员不属于任何一个党团,其中就包括著名的极右翼国民联盟的党魁马琳·勒庞(Marine Le Pen)。

根据法国媒体分析,EDS的成员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原来共和国前进党中的左翼成员,不满该党路线“右倾”,因而脱党单干;二是不排除路线上持异议、但主要对共和国前进党某些决策不满,例如在巴黎市长选举中跃跃欲试、却没有得到党内支持的维拉尼(Cédric Villani),及其支持者Matthieu Orphelin;三是致力于生态议题的议员,例如前社会党政府中的环境部长Delphine Batho。

如果稍微回溯一下此前的事态进展,就可以看到,这个17人的小党团自立门户,与其说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集体出走,不如说是“雷声大雨点小”,开局不太顺利。从五月初在媒体上的放风信息来看,这次创党计划原本规模要大得多,据称可能会有来自各党派的58名议员加入,如果成真的话,将一跃成为议会第三大党,成为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而对于共和国前进党来说,则可能是伤筋动骨的打击。

但到了EDS真正成立之时,规模只有原来预计的三成,一些此前被视为有可能脱党出走的共和国前进党议员,在党内压力之下,以“疫情期间时机不宜”为由按兵不动,据路透社称,一名退党议员透露,来自行政部门、党内的压力,使得他们不得不尽快宣布EDS成立,结果许多人最后决定暂不参与。

议席流失 不完全是坏事


在一个热衷辩论且政治多元的国家,内斗可以说是法国各政治派别的共同特征(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也是人类社会中所有政治党派都难以避免的现象,即所谓“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但在此前提下,左右阵营又呈现出不同特征。

法国右派内斗的“争权夺位”色彩更重,近年来最典型的就是“后萨科齐时代”的共和党领导权之争,为了党主席一职斗得元气大伤;而左派的内斗则更富有理想主义激情——是为了“真理”“权利”和“进步”、并非单纯的利益而斗争。这就是为什么左派的内斗往往比右派更难调和,而法国社会党更是出名地“派系丛生”,成为奥朗德执政期间的一个痼疾。在一个以“进步”为旗帜的团体中,当“要不要进步”不再成为一个问题,“哪一种进步”就激发出巨大而持久的激情,诚如雷蒙·阿隆所言,“在自命为左派的不同群体之间,从未有过深刻的统一性。”

尤其是,在近年来生态政治崛起、欧洲各国绿党普遍声势看涨的背景下,“捍卫环境”和“拯救地球”具有比其他政治诉求更高的道义正当性,而在这个方向上,政府做得再多,也都不够多。置身于这一逻辑中,也就更加不容易做出妥协。

在马克龙2017年胜选总统、并携余威获得议会大胜之后,笔者曾从旁观者角度预测(参见《从议会大胜到内阁危机:马克龙面临的挑战》),这场大胜其实内在地蕴含了很多不确定性。因为共和国前进党作为新生政党,在传统左右政治派别的夹缝中硬撑出生长空间,不可能完全白手起家,必然要从既有政治党派中“招降纳叛”,在削弱政敌的同时,也为自身埋藏下不和的种子。面对极右翼上台这种绝对无法接受的前景,主流政治精英同仇敌忾地聚合到一起,但在危机过后,从“非常政治”进入到“日常政治”,也必然在执政过程中逐渐暴露出矛盾。

尤其是,随着共和国前进党的“中间偏右”光谱定位日益明显(但没有共和党那么右),此前从左翼阵营加入进来的支持者,离心力也相应更强烈。

从共和国前进党成为议会多数党开始,小规模的出走其实一直没有停止。该党议席(含协同议员)数量也从2017年中的313席逐渐滑落到如今的288席,这流失的25席中主要包括几种情况:

一是因为在特定重大事项上反对政府而退党,或被开除出党: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今年3月间政府动用宪法第49-3条,绕过议会辩论和投票程序,为退休制度改革强行闯关(参见《法国政坛中的魔术数字,与霍乱时期的无爱政治》),引起多位议员强烈反对并宣布退党(下文详述);此外类似情况,还有Sébastien Nadot因为投票反对政府预算案被开除,Jean-Michel Clément因为反对移民法案而退党,最近一例就是今年5月初,议员Martine Wonner因为对政府的抗疫解封方案投反对票而被开除。

二是情况最多的一种,即多位议员因为宣布同共和国前进党之间有“重大分歧”而退出党团,占到流失25席的一半以上。这种情况和前一种其实并没有截然界限,但往往是因为分歧积少成多、不堪忍受而主动退出。

三是各类小概率情况,其中最典型的是西班牙裔前总理瓦尔斯非常罕见地离开法国政坛转战巴塞罗那,另外还包括议员当选资格被判无效(Isabelle Muller-Quoy)、或因涉嫌犯罪被调查(M'jid El Guerrab),或因争议性发言而被开除(Joachim Son-Forget和Agnès Thill),或因议员在任上去世、替补议员改换门庭等。

在这些情况之外,更能体现政治格局重组后不确定性的例子,是名噪一时的“数学家议员”维拉尼的离去。这位菲尔茨奖得主借马克龙胜选的东风当选议员,成为光芒最耀眼的政坛明星,也成为执政党网罗全国英才的一个标志。但很快,维拉尼就表达出对巴黎市长一职的浓厚兴趣。而且在执政党已经确定为其竞争对手格里沃(Benjamin Griveaux)正式背书、甚至马克龙亲自劝说顾全大局的情况下,仍然执意参选,造成了“一山二虎”的窘状,因此也被共和国前进党逐出阵营。

当年马克龙及其“前进!”(En Marche!)运动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其实许多人各怀打算:不乏有些人是受到新兴政治力量的感召,对传统主流政党陷入僵化不满,力图开创新局面;也有些人是在原来政党中发展机会受限,希望改换门庭,进入仕途上升快车道;还有些人其实无所谓政治营垒,而是希望借助这支新兴力量满足个人政治野心,相比之下政党利益可以退居其次:维拉尼正是其中典型,由于其分流选票,加上执政党原正牌候选人格里沃因性丑闻退选、接替人选布赞在疫情危机关头从卫生部长岗位撤离引发争议的因素(参见《抗击疫情不力,如何在法国成为一个“共和”问题》),共和国前进党一度志在必得的巴黎市长职位,如今几乎已化为泡影。而在布赞重整旗鼓、投入到市镇选举第二轮之前,维拉尼甚至还暗示他愿意取而代之,成为执政党的正牌候选人。

从政治力量重新分化组合的角度看,执政党议席的流失其实是正常现象;初期的鱼龙混杂态势下,已经在随后的施政过程中造成纷争,而某种形式的“政治纪律”也成为必需:25席中有五分之一以上是因为在重大政策上立场不一致,就被共和国前进党下重手驱逐(其中当然可以窥见马克龙的思路);同样,在维拉尼执意参选巴黎市长之后,该党高层表示,维拉尼此举“在事实上”表明他已退出本党——这实际上是“被开除”的一种客气说法。而种种政策纷争导致的人员流动,客观上起到某种“清党”效果,至少避免成为一个人事与政见相互冲突的大杂烩,重蹈社会党的覆辙。

不做“橡皮图章”,但做“橡皮子弹”

在前述共和国前进党议席流失的各种情形中,有一种值得格外关注,这就是前述法国政府今年3月间动用宪法第49-3条、强行推动退休制度改革立法,导致该党至少四名议员(三名众议员和一名参议员)与其分道扬镳。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四位议员毫无例外地都来自左翼阵营:参议员Michel Amiel在加入共和国前进党之前,是社会党和偏左翼地方小党的成员;众议员Albane Gaillot一开始致力于社会弱势群体保护的民间事业,后来在2014年加入中左派阵营投身市镇选举,开始涉足政界;Delphine Bagarry原本是社会党阵营的市议员和省议员,2017年立法选举中成为社会党和“前进!”运动竞相争取的对象,甚至同时取得两党提名,但最终选择了后者;Hubert Julien-Laferrière更是资深社会党人士、在里昂地方上深耕多年,也是里昂市长科隆的亲信,并随后者一起加入马克龙阵营,但在科隆辞去部长职务、和马克龙渐行渐远之后,他也因为宪法49.3条问题退出该阵营。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三位众议员在退党之后,都加入了刚刚成立的、左翼色彩鲜明的EDS党团。

此前在动用宪法第49-3条问题上,按照总理菲利普的说法,政府不得不祭出这一手段,不是担心本党议员意见分裂造成“跑票”,而是因为反对党议员恶意阻塞审议程序,为这部仅有65条的法案提出四万多条修正案,以至于议会根本无法在合理期限内完成立法。

话虽这样说,但宪法第49.3条除了其权宜特征,更有制度上的标志性意义。行政权强行绕过立法权,将其“短路”,必然引起争议,而这种争议事关宪政体制,可能会超越党派壁垒。就算是本党或者本阵营议员,也可能因为一方面对退休改革方向有实质性不满,另一方面对动用宪法第49.3条有程序性异议,在双重共同作用之下,导致和本党“一拍两散”。而对于出身于左翼阵营、原本就更钟情于民主价值的议员来说,宪法第49.3条这种强力手段就显得更加难以忍受。

法国议会当然不是“橡皮图章”,而是实实在在可能制衡政府的机构。退一步说,在执政党稳获议会多数席位情况下,法案付诸投票可能也只是“走个程序”,但如果政府拒绝承认议会的作用,连“橡皮图章”盖戳的机会都不给,那么反水议员可能会变身“橡皮子弹”,虽然不足以致命,却也让政府忌惮三分。

就眼下来说,马克龙暂时还没有失去议会多数之虞、而且共和国前进党自我净化以保持战力,从某种意义上也不是坏事,但这两年多来,议席数节节下滑,仍然给执政党敲响警钟。毕竟,在现代宪政体制下,不管政治领袖如何有雄才大略,名副其实的“代议”,才是现代国家区别于一个“口含天宪”的前现代国家的根基,也是“共和”真正能够“前进”而不至于倒退(甚至有名无实)的内在动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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