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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汉城到燕京》:时代冲击下的东亚故事

一位18世纪的朝鲜人脑海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最近出版的《从汉城到燕京》以朝鲜“他者”视角写作16-18世纪的东亚历史。本书主要依附的史料为古地图及朝鲜使臣的日记。明清时期,“朝鲜使节团”按例连年组

一位18世纪的朝鲜人脑海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最近出版的《从汉城到燕京》以朝鲜“他者”视角写作16-18世纪的东亚历史。本书主要依附的史料为古地图及朝鲜使臣的日记。明清时期,“朝鲜使节团”按例连年组织三百人左右的盛大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使中国。这趟行程长达一千两百公里,使节团沿着鸭绿江,要走四十天至六十天不等,才能穿过山海关,来到北京。

越过高山与深河,在日记中他们记述了沿途观察到的风土人情,同时也记述了庞大的帝国改朝换代之时所经历的动荡,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帝国忠实的效仿者,他们也需承受大时代的崩裂带来的变故,他们该如何为也曾是他们的故国守节?又该如何认同并接受新的制度与时代?

本书作者吴政纬为台湾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生,研究领域为明清史、中国近代史、中朝关系史。著有《眷眷明朝:朝鲜士人的中国论述与文化心态(1600—1800)》,论文《“朝鲜”如何进入明清史家的视界》《论朝鲜清心丸的流行与清代辽东社会》等。

一幅名为朝鲜的思想地图

《从汉城到燕京》旨在述说朝鲜使者在中国的故事,目的是揭示朝鲜人眼中的景色,为读者提供新的视角来看待中国的历史,进而探究朝鲜读书人的世界观,阐明他们心底的中国与天下究竟有多远有多大。虽然故事的终结是朝鲜最终忘却了明朝,为了追述这段思想运动的兴起与衰微,必须从一场东亚国际战争谈起,直至一段中国和朝鲜的真挚友情而止。

第一章“从义州到北京:络绎于途的求救信”从1592年的壬辰倭乱说起。关于这场战争的专精研究甚夥,学者关注丰臣秀吉出兵朝鲜的动机,以及在朝鲜半岛上四处燃起的狼烟。是谁击退日军,保卫山河,这是中国和朝韩史家的兴趣所在。《从汉城到燕京》中,作者的企图是述说朝鲜使者的故事:战争期间来回义州、北京的朝鲜使臣,他们拼尽一切,只为保全母国,当国家危在旦夕,这些使臣经历了什么?他们做了什么?这是第一章想要探究的隐微故事。

“壬辰倭乱”带来了持续的影响,本书的第二部分“在战争结束后开始:鲁认与姜沆的故事”将目光聚焦到两位因缘际会被俘而流亡日本的朝鲜人,奔回母国是他们毕生职志。他们如何出逃?在日本沦为人质俘虏的岁月,造就什么样的日本观?更重要的是,透过他们的眼睛,理解壬辰倭乱的另一面向。

“皇明中华的尾声:最后的朝天使们”与“清朝灭亡的隐喻:一棵等待盛开的枯木”则是呈现朝鲜如何看待中国的改朝换代,在壬辰倭乱之后,一般认为朝鲜知识人孺慕中国,感戴明朝是中华文化的母国。细细审酌朝鲜使臣的明朝观察,在倭乱之后,他们如何评价中国?这是符合理想、实践儒家的乌托邦吗?明朝灭亡,这不仅是中国人的难题,也是朝鲜人必须响应的设问。在明朝灭亡之后,朝鲜如何安排自身的位置,他们如何看待清朝的存在?最吊诡的莫过于大清入关后,历经顺治、康熙,直至乾隆年间,四境晏然,歌舞升平。信奉“胡虏无百年之运”的朝鲜使者,如何理解、响应这个世界?

物质史也是历史研究的重点,“燕行即世界:18世纪的‘中国袭来’”就着眼于物质文化,尤其是来自中国的商品。18世纪,中国制造的货物宛如潮水,席卷朝鲜上下。朝鲜使节团不仅肩负文化任务,同时也是重要的商贸管道。朝鲜通过使行贸易,向中国购买各种必需品。朝鲜使节团的亮眼明星,不止于文人士大夫,那些随团出行的奴仆、译官、管理马匹的下人,同样值得关注。

该书的作者介绍:“朝鲜使者写下无数关于中国的观察,即使在名为中国的场域,我们仍应注意朝鲜的分量,这像是画中画,提醒着朝鲜主体性的存在。越过高山与深河,朝鲜贡使看见了什么?这是最令我着迷的问题,而本书是最渺小的尝试。我想诉说,图上的未知有意义,我想描绘,一幅名为朝鲜的思想地图。”

朝鲜人脑海中的“世界”

要徒步多远,才能离开朝鲜?越过边境,直至尽头是北极、南极吗?世界是球状体?人类曾经想尽办法刻画世界的样貌。《从汉城到燕京》中收录的两张由朝鲜人绘制的地图记录了他们看世界的方式。

朝鲜人笔下的中国,大体符合实情,不论是沿岸的轮廓,或是重要河川如黄河、长江的相对位置。当然,我们能轻而易举地指出失真的部分:河川与陆地的比例失衡,中国大陆东部与西部的比例尺不一致。

然而,“真实”与否不是衡量该图的唯一标准,其中有许多可注意的地方,首先,朝鲜半岛的大小显然与现实不符,放大不少。其次,此图应作于清代,从图右下侧有“台湾府”,右上有“宁古塔”“沈阳”即可知之。其三,画者知道中国之外另有天地,左上角列有“荷兰国”“大西洋”“小西洋”,左下角注明“暹罗国”“占城”,透露来自域外的消息。不过绘者显然是以中国为中心,于是勉强将中国之外的地理知识,紧缩一隅。

那么,图中的中国本身有什么问题?

既然是一张清代的中国地图,为何北京旁写着“顺天府”,南京则是“应天府”,这都是明代的用语。再者,圆圈红底注明战国时期的国家,又用小字写下孔子、张良、东方朔、周瑜、郭子仪等历史人物,这张图似乎更像是历史教材。在我眼中,它所呈现的是层累叠加的中国历史,而且明显是以朝鲜为中心出发的世界观。

朝鲜领土的尺寸膨胀不少,相形之下,日本则显著缩减。以朝鲜为中心,能够发现更多图中意在言外的表现方法,例如不论是由陆路、海路,朝鲜前往北京的旅程,地名标记频繁,相对位置较准确。由朝鲜北上,经辽东、凤凰城、广宁、宁远、山海关,这些顺序皆符合实情。往西渡海,在山东半岛登陆,北上直抵燕都,这些皆是粗略的轮廓中精细的存在。这位朝鲜绘者投射更多的,始终是朝鲜自身,而不是中国,这是阅读此图的法门,提醒我们表层印象之后别有洞天。

“中国地图”的意义是揭示另一条通往“真实”的道路,读者必须在中国聆听朝鲜的声音,才能明了辽东、山东的细节何以如此详尽,日本、荷兰国却遭受冷落忽视,这皆是有意识的安排,体现朝鲜的世界观。

现在,目光移至“天下总(揔)图”,此类型的图又被称为“天下图”,在17、18世纪的朝鲜极其流行。目前学界对此图所知不多,各有诠释。天下图吸引众多研究者注意,起因于它的不可解,这张图充斥太多未解之谜。天下图为什么是一张“圆形地图”,大陆与海洋为何是圆形的?中间的中国尚且容易理解,然而“三首国”“流鬼国”“大人国”,这些夹带着诡谲气氛与想象真实的名词,却满布纸上,引人遐想。

如果请一位18世纪的朝鲜人描绘世界的模样,上述两张图是最常见的答案,这都是“真实”,绝非虚构。探究朝鲜人的世界观令人着迷,图上未知的国度曾让人信以为真:中国居于天下之中,世界围绕着中国旋转。世界起源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继而女娲补天,中国的历史象征天下,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说得更多的是中国,而不是今时今日的“世界”。中国曾经主宰东亚区域的知识,朝鲜上下莫不服膺。我总觉得,想读懂这两幅图,首先要了解中国,才能进而掌握朝鲜的位置。

从汉城到北京

前面提到的“中国地图”,对辽东的描绘最为细致,因为这是朝鲜人最熟悉的路线。从元代开始,直至清末,朝鲜人沿着几乎一致的路线由朝鲜前往中国,从汉城到北京。相较于中国内陆,辽东地区诸如“凤凰城”“锦州”等小地名跃然纸上,理由不外乎这是朝鲜人的必经之地。

明清时代的中国曾有一套与周边国家互动的游戏规则,学术式的称呼是“朝贡册封体系”。缘此制度,朝鲜必须履行外交义务,逐年向中国派遣使节团。因此,朝鲜人在中国的旅行像是惯常的风景,他们穿梭于贡道上,从中国带回最新的情报。这条路线是通向世界的窗口,主要向朝鲜展开。

朝鲜使节团是浩大的巡礼,成员约三百人,按例连年前往中国。朝鲜使者约需耗费四十至六十日,走过一千二百公里,才能抵达北京。根据几幅朝鲜人绘制的地图,可知路程贯穿辽东,他们先是穿越崇山峻岭,见识沙漠荒野,然后目睹天下第一关“山海关”,接着走进最繁华的北京城。

朝鲜使臣在北京有固定的居所,也就是接待外国使节的会同馆,因为就在玉河桥旁,俗称玉河馆。在明代,朝鲜贡使停留四十日,然后踏上归途。相形之下,清代较为宽松,使节团可以停留两个月,间或有超过的例子。从朝鲜人的世界图,谈至朝鲜使节团,实是因为使节团的成员值得一提,其中不乏朝鲜思想界的著名文人,他们来回往复中朝之间,形塑朝鲜的世界观。

朝鲜自1392年开国后,仿效明朝制度,科举同样使用儒学经典,是一个处处复刻明朝的国度。理解这一层,才能想见朝鲜使臣履及中国土地的喜悦与振奋:这不仅是政治上的宗主国,更是文化母国,前往中国的使行不唯是政治任务,更像是朝圣问道的实践。

这种情况下,代明朝而起的清朝不是汉人政权,而是源自东北,被朝鲜视为“夷狄”的“女真人”。如本书正文所示,清朝代替明朝兴起是对朝鲜最严重的打击,小中华如何自处世界,是数个世代朝鲜读书人的疑惑。从今人的角度观之,理解清朝的关键词绝非“夷狄”,事实上这是一个疆土远迈前朝,历久绵长的伟大时代。然而,对于这些身着“大明衣冠”的朝鲜人而言,“清国是胡虏夷狄”的观念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他们认为中华文化已亡,指责清代的汉人不思念明朝。于是朝鲜使者在中国的旅程,像是寻访明朝的过往,他们凭吊逝去的文化母国,即使政治上服膺大清,内心却未曾退让一步。

《从汉城到燕京》内页

“前往北京的记录”

学界习惯将朝鲜使者的见闻称为“燕行录”,燕是北京的古称,可以简单地将此理解为“前往北京的记录”。然而,这种称呼流行于清代,不是明代的产物。对于景仰明朝的朝鲜人而言,这不是燕行,而是朝见天朝上国的行旅,因此常称以《朝天录》《朝天日录》,由此可见朝鲜人对明、清两朝的观点迥然有别。

《燕行录》是来自域外的中国观察,历明清两代不断。根据统计,朝鲜平均每年向清朝派遣三个使节团,这是一个规律性“发现中国”的历史机制。中国与朝鲜的文化交流,不只是目睹大山大海的旅行,朝鲜使节带回的信息比起所见所闻更值得关注。他们在中国寻访金石书画,竭力搜罗关于中国的知识,装箱封存,运回朝鲜。燕行是莫大的文化工程,向朝鲜输入最新的中国,我们能借此窥视朝鲜读书人对中国的感怀与观察,也能从中领略中国的风貌。

前往中国是此生难得的际遇,不少跟随使节团进京的读书人,将所见所闻写下,这可能是一份日记,也可能是提交官方的报告书。按照惯例,使节团中的“书状官”返抵朝鲜后,需要向朝鲜国王提交见闻,这像是官方差旅的核销报告,内容是最新的中国观察,让远在千里之外的朝鲜宫廷知悉世界变迁的消息。

相较于呈交官方的报告书,性质私密的日记更引人注目。日记像是封藏心底的悄悄话,只能跟自己说。根据现有的研究可知,写作日记的动机,部分是为了回国后出版一本最权威的“中国观察”,因为得以前往中国的终究是少数,光荣返乡的人才有话语权。无缘一睹中国的朝鲜人才是多数,他们通过阅读前人的笔记、日记、报告书,在朝鲜体验中国。由此观之,朝鲜使节团实扮演多重的角色,他们不仅仅是政治使者,更是中国观察团、中华文化的传译员,他们与朝鲜国内的读者共享眼前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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