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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宗强先生二三事

2020年4月29日,正值日本新冠病毒肆虐之际,看到罗宗强先生的讣闻,深感悲痛。罗先生是我尊敬的学界前辈。虽和罗先生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交谈,都受益匪浅,颇感投洽。最初闻罗宗强先生的大名,是在上一世

2020年4月29日,正值日本新冠病毒肆虐之际,看到罗宗强先生的讣闻,深感悲痛。

罗先生是我尊敬的学界前辈。虽和罗先生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交谈,都受益匪浅,颇感投洽。最初闻罗宗强先生的大名,是在上一世纪90年代。当时,并不认识。他被称为是国内中生代古典文学研究学者中的佼佼者。门下有不少学生。

到世纪之交,读到罗先生的《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觉得很有新意,他所讲的“文学思想”,不仅在于探讨各个时代文学理念、创作手法、审美意识的变迁,还着眼于对文学作品中所包含的人生态度、个人情怀的分析,以及对这些与社会思潮关系的探讨。有着打通“文学”和“思想”,这两个不同领域的意向。当时曾和有的学者讨论过这部著作和其他“文学批评史”论著的异同,我认为,这部著作的特点不在收辑材料的详尽、具体个案的分析,而在于别开了研究的视角,有新的创意和开拓。这是在还没有和先生相见之前的事。

罗宗强

本世纪初,章培恒先生主持在复旦大学召开一个古典文学的国际研讨会,请了不少学者,我也参加了。开会前一天的晚上,吃饭的时候,章先生和我在复旦大学的宾馆,安排到达的与会代表。有同学来报告说,罗宗强先生到了。章先生让我去门口迎接。我见到了先生,说“章先生正在里面忙,让我来接您。”先生很高兴。我问先生,“您的行李呢?”先生转身示意,他身后一位年轻的女士提着行李箱。我当时脑子有点“短路”,打算去接箱子,脱口而出:“是您女儿啊?”这一问,先生不由得“哈哈”地笑了,那位女士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先生说,“那是会议组派到机场接我的。”“她在你们复旦古籍所读书。”

这下轮到我尴尬了。出国前,复旦大学古籍所的学生不是很多,大多认识,出国后,古籍所有很大发展,许多学生,我都不认识,结果造成这样的“误会”。这是首次和罗先生见面。后来我遇到罗先生,他还曾提及此事,当作笑话。

记得也是在那次会议前后,章先生告诉我,罗先生不仅研究古典文学,也研究当代的诗歌。他对“海子”的诗评价很高。这在古典文学学界很少见。

章先生问我,“你知道海子吗?”说实在话,我1988年前往日本之前,对于国内的当代诗歌,仅仅知道有朦胧诗,知道有舒婷、顾城、北岛等人的名字,要说研究,是绝对没有的。海子的诗歌,当时我根本没有读过。不觉有点汗颜。

此后,我读到了罗先生发表的关于海子诗歌的论文,先生对海子诗歌中所表现的“失望、寂寞、孤独的情绪”,他的故土情怀、历史观念和哲学思索进行探讨,分析了海子诗歌的语言、精神和诗歌表现中流淌着的民族的“血脉”。读后颇为触动。先生对于海子的评价,并非仅限于“朝向大海,春暖花开”那样的流行诗句,也不是探求他去世原委等一度大家关注的话题,而是从民族、历史、文化的视角来探讨他诗歌所表现的人生和意义。我想,这样的思考和研究方向,和后来他晚年一直进行的文人心态的研究,一脉相承,和章先生所主张的文学古今演变的理念可谓互相贯通,所以他们惺惺相惜。

进入21世纪,见到罗先生,是我到天津南开大学开会,到先生家中拜访。那时他住在新居了。北方式的新建房子,几楼,我忘了,进门以后,宽敞的大厅和书房相连。先生请我在大厅喝茶,聊天。还带我进入书房参观,可谓“坐拥书城”。先生问及会议情况,我的会议论文是关于内藤湖南“唐宋变革论”的问题,向先生介绍了我的看法。先生又问及日本汉学的情况,因为先生研究六朝和唐宋文学,我告诉他,日本有位女学者井波律子先生写过关于《世说新语》的书。又谈了自己在写《日本汉学史》的一些事情,先生表示首肯,鼓励我写下去。

罗先生说看过我写的《钱谦益的心态》,那是1989年我发表在《复旦学报》上的文章,后来被人民大学“报刊资料中心”转载了,他说写得不错。他认为研究文学,是要注意文人的生活方式,注意他们的心态,这样才能把握他们的文学和思想。这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告诉我,他也写过有关魏晋六朝时代嵇康、阮籍心态的文章,我告诉他,章先生和我们翻译的吉川幸次郎先生的《中国诗史》中有有关内容,他说,“知道的。”总之,聊得挺投洽。

印象深的一次见面,是在2008年12月,到广州中山大学开会。会议是关于文体学的。就餐的时候,我和罗先生、中山大学的黄天骥先生坐在一桌,事后又一起喝茶聊天。他们都是广东人,谈了一些广东菜的特色,也聊到当时学界的一些情况,回忆当年的一些老师。

晚上我到先生房中拜访。他告诉我,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家中有一女儿,外孙也因注射疫苗而得病,现在总算都恢复了。谈到当时社会的状况,又谈到了各自的研究。先生说,他现在从六朝时代转到明代研究了,正在探讨明代文人心态,历史是有借鉴意义的。当晚,有位年轻的学生也到房间来,他是先生的学生张毅教授的弟子,在中山大学吴承学教授处读博士。先生勉励后辈,要努力探索,独立思考。对当时学界的一些情况进行了批评,说到“大学要培养人才,不要培养奴才”,可谓警世之言。深感先生真是尽心培植桃李,启导后辈。

那次会议期间,组织代表游览广州市,我又与先生同车相邻而坐。边游边聊。先生谈了自己的一些经历和生活态度。谈到他是潮州揭阳人,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研究生毕业,曾被分到江西的乡下。好不容易回到南开,从事文学理论研究。倏忽便已近八十。话语中,令我感到特别有生命意识。先生说到自己的生活态度,是“吃肥肉,少运动;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听罢,我笑曰:“您老真是独辟蹊径,反‘常’道而行之。”又谈到了当时文学界的一些争论问题,我讲了自己的看法,颇得先生首肯。当时,他的学生们正在为他编辑一部纪念论文集,先生对我说:我如文章,可和他的学生联系。我已记不清事后我到底联系过没有。

此后,先生把他的大著《明代后期士人心态研究》,寄给我。令我受宠若惊。可惜此书我放在上海,不在手边,无法展开叙述。

最后一次见先生,是2011年8月,到北京开会,那是首都师大召开的会议。正值先生八十大寿。首都师大的左东岭教授,还有年轻刘尊举博士等,都出自先生门下,特地请先生出席。那次见先生,给我记忆最深的话,是说自己已经退下,“布衣”、“草民”而已。在家时而练练字画。又说,日本的毛笔很好使。而写字,“不仅要间架结构,更要注意用笔得气韵。”那种坦然的胸襟和恬淡的态度,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时,拙著《日本汉学史》将要出版,和先生谈到此书,说一定奉呈先生请教。先生很高兴。

2012年夏天,回到上海,把已经出版的《日本汉学史》五卷本按照先生告诉我的地址,寄到天津南开大学文学院。没想到过了几天,书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颇令我意外。接着我回到日本金泽大学任所,又和罗先生联系,再寄,先生才收到。2012年秋,收到惠赐的大著《当代名家学术思想文库》的《罗宗强卷》(北方联合传媒集团,万卷出版公司,2010年)。先生特意签了名,还附了一封用毛笔写的亲笔信,说明了上次拙著《日本汉学史》之所以被“南开大学文学院”退回的原因,乃是因为“文学院所在大楼,因院中无人值班,门卫不敢签收”,并对我加以鼓励。八十多岁高龄,挥毫给我写信,我想有其深意在。内心当然是非常感谢的。

罗宗强写给李庆的信

本想以后再见先生,但2012年以后,世事匆匆。杂事碌碌,我自己也曾生病开刀,就一直没有机会再拜会先生。有时国内外会议上,遇到南开大学的同人,都说先生尚安康。

时间的流水就这样默默地流逝,2020年4月29日,突然得知先生去世的消息,深感悲哀。先生年近九旬,或也可以算是安然驾鹤西行了。和在南开的朋友联系,表示了哀悼之意。写了一副挽联:

博览文史,探究古今心态,学界重镇鸿儒,

开拓新路,培植南北桃李,自称布衣草民。

后学李庆,遥望海天,敬叩于东瀛金泽。

据说,先生家属不办追悼会等,我想,这不仅是因为疫情,也符合先生的人生态度。

谨以此文,献于先生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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