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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妖鬼神魔的深夜游行里,一起梦造荒诞

这是一本“虚构”与“真实”共存之书。 一半是真实的足迹,一半是无凭无据的幻想。 …… 我只是一名递送邀请函的使者, 请容我邀请诸君,揭开脸庞上的面具, 展露面具之下的——您的妖怪之脸。 在妖鬼神魔的深

这是一本“虚构”与“真实”共存之书。

一半是真实的足迹,一半是无凭无据的幻想。

……

我只是一名递送邀请函的使者,

请容我邀请诸君,揭开脸庞上的面具,

展露面具之下的——您的妖怪之脸。

在妖鬼神魔的深夜游行里,一起梦造荒诞。

民间妖怪传说从来就不缺少,即使在科学昌明的现代,我们的影视、文学、绘画等领域包括口头流传,经过一连串的移转、套叠,绵延不绝,仍然一再重现各种版本的久远故事。大致上,这种文化现象可以归为口述传统对于事物可能性的艺术化探寻,无疑蕴含着我们文化的象征,反映着我们当下生活的企望。展露面具之下的脸,人妖孰难分辨。

《陆外山海物语》插图

这首小诗是《陆外山海物语》的开头致辞,作者向读者发出了特别的邀请函,“共同建筑起台湾的妖界鬼蜮”。不如,范围和区域扩大一些,让我们一起进入更大的、更诡谲的鬼怪的世界吧。

1.

在《陆外山海物语》里,鬼市魅影、毗舍耶、海翁、龙神、旋风蛟、酒桶妖、虎姑婆、林投姐、人面鱼……229篇妖鬼介绍,之后附有典文,典文之详细甚至超过介绍,每一种妖怪皆有来历。台湾是一处宝地,有无边的林子、无际的大海、星罗棋布的礁石、缥缈的云雾,以及千百年的传说。何敬尧自觉地进入了岛屿原住民文化,海洋的潮声藏着先民的告诫,还有通向现世的来时的路。那些怪力乱神,并不只是虚构的,还是一种现实。不了解这种文化,就很难理解东方文化最神秘的部分。《陆外山海物语》还配有多幅插画,张季雅的黑白手绘尽显妖怪之魔魅,或狰狞毕露,或丑萌跳脱,视觉的直观效果更加渲染了气氛。

《陆外山海物语》

从《陆外山海物语》的书名,可见它对《山海经》的承袭。《山海经》是一部奇书。它在古代一直被作为地理书来看待,人们向往那些山川方国、域外珍奇的描写,书里灵怪出没、神物潜藏的异域是真的存在的吗?神话学大家袁珂承鲁迅“巫书说”,认为《山海经》所据古图可能是巫师作法术时使用的鬼神图画,颇具新意。袁珂先生对《山海经》十分着迷,他著有《山海经全译》,并有《山海经校注》,后浪出版的《山海经校注》亦采取文图并茂的格式,人首怪蛇、多尾狐猴,姿态各异,不一而足。

袁珂《山海经校注》插图

近年,随着传统文化的复兴,图书市场对《山海经》的兴趣很大,各种版本的《山海经》通俗读物纷纷推出,图文并茂是很受欢迎的形式。其中,博集天卷出版的《观山海》热度最高。这部作品的译注文字部分是次要的,只做点到为止的简介,亮点全在画师杉泽融合当代审美品位和中式绘画风格的瑰丽插图,相当于一部华丽的图鉴。我们生活在图像的时代,我们喜欢看图,尤其,妖怪是非常适合图像展示的形象,具有丰富的的想象性和能产性。从根本上说,每种妖怪的具象又是一种集体的或匿名的产物,图像的意指中存在着一些共同核心,是为宗教、习俗或在更广的意义上讲是为人类的心灵需求服务的。

2.

在《陆外山海物语》的前言,何敬尧谈及神怪传说对于台湾类型文学的影响。比如,荣获皇冠小说奖的张草,便倾力于恐怖、科幻、惊悚色彩的短篇小说创作(如《很饿》《很痛》)。何敬尧强调了近十年来台湾恐怖小说添加奇幻、冒险、罗曼史等美学架构的写作潮流,又强调了台湾推理小说的书写实验试图将推理文类结合恐怖元素,熔铸出与众不同的故事质感。何敬尧希望《陆外山海物语》的文献整理,能让台湾的怪谈小说,运用更多的资源。

中国作家、自号“搜神馆主”的张云,可能有着与何敬尧类似的想法。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低音近期出版的《中国妖怪故事(全集)》,辑录历代典籍文献近300部,整理1080种妖怪及其故事,堪称“中国妖怪大百科全书”。这部作品也是类型文学写作的宝藏。

《中国妖怪故事(全集)》

这类考据,历来有不少书籍。有些并不局限于查找来源,而是作家自我意识的创新写作,以小品文或随笔居多。栾保群的《扪虱谈鬼录》三部曲(包括《说魂儿》《鬼在江湖》)诙谐有趣,比如,其中讲到“帮忙鬼”替人代考,有些鬼是出于义气,有些鬼是给钱办事,因而考中的仍是有钱人居多,鬼世界类似人社会,岂不唏嘘?“海上说鬼人”有鬼君的《见鬼》亦称“所谓见鬼,见的是幽暗的人性与曲折的人心”。从书中的单篇标题“对阴间的妹子说不”“为什么很少见到胖鬼”“冥府为什么不愿办大学”就可看出,也许鬼世界离我们一点也不远,但他们有自己的游戏规则,所以有鬼君总结出了“鬼世界的九十五条论纲”。

《见鬼》

《扪虱谈鬼录》里有篇《骷髅的幽默》,讲到南宋画家李嵩的《髑髅幻戏图》,诗人、作家、画家、古琴家兼具一身的杨典,也经常创作这类画作,泼墨人物画承袭骷髅秘戏风格,并有明末文人朱耷、徐渭的遗风,气质狷狂恣意,不拘一格。杨典的文学作品浸透同一美学思想。《懒慢抄》搜集历代笔记志怪记载而成,又并不尽然是摘抄,用杨典自己的话来表述,笔记体小说是极简主义,它可以在很短的篇幅内具备小说的所有性质,它不像一般的小说,有起因、高潮和主题,容易染上说教味,写笔记体小说只需享受它的可能性和节奏。它又是最当代的节奏,在当代社会的时间观念和碎片化的阅读习惯下,它的短小恰恰又成立了。

擅长这类志怪小说文体的作家,还有盛文强。人类面对海洋,长久惶恐惧怕,靠海的生活往往朝不保夕,似乎在转眼间,海洋就能无情吞噬,连船上平日里熟悉的那些器具,似乎也诡谲变幻,化身成怪。盛文强撰写《海怪简史》《渔具列传》《海盗奇谭》等作品,虚实相间,杂糅随笔与故事、小说的特色。海洋文学多了一抹异色,现代文坛多了一朵浪花。

3.

杨典有言:“它的节奏是最古典的节奏,无论是《庄子》里的“寓言”还是六朝的《搜神记》,笔记体志怪小说是中国小说真正的传统。”姑且不论中国小说的真正传统到底为何,我们来看杨典的文学创作,诗集《花与反骨》、随笔《女史》、小说《鹅笼记》等,信手拈来皆是典故与笔记,借异域异人异物异议讽喻世事,既能领略“无用之树才能不夭斤斧”似的老庄学说,又有佛门公案的化用,再仔细对照比较,有些就是《懒慢抄》各篇比如《臀妖》《头人》《飞毯》等的详细改写或混用,谓之“杨老邪”,鬼气森森。

杨典画作

抬头环顾,文坛大家譬如莫言、阎连科、张炜等人的写作风格和笔调、主旨,有哪一位没有受到志怪传奇的影响的呢?《庄子》《搜神记》《聊斋志异》熏陶了多少人的梦境呢?张炜说,像他这样生活在胶东半岛上的人,不可能不受齐文化的影响,齐文化是一支很长的流脉,他生活在这支流脉当中,所有作品都源于这支流脉。齐文化是一个海洋的、放浪的、神鬼并存的幻想文化,是蓬莱仙山,也是腾蛇乘雾。

由此推及,何敬尧的视域仍显狭窄,台岛文学受志怪文化的熏养之程度,要远远超过类型小说的范畴,纯文学也深得其味。略举两例,童伟格和甘耀明。

童伟格的短篇小说《王考》,起笔写乡村请神,三村各自建好了圣王庙,谁也不愿在轮流供奉的次序,及供奉时间的短长上退让。于是产生纷争。借由祖父的地方文人角色,深考圣王的渊源,凝聚乡人感情的地方宗教折射着历史变迁的诸般事宜与逐渐形成的地域文化。《叫魂》《假日》与《离》等小说,写亲人的离去,生死相隔两茫茫,笔法之跌宕恍惚有妖气,亡者会归来。

《邦查女孩》

甘耀明的长篇小说《邦查女孩》,“邦查”就取自阿美人的说法。那个邦查女孩名叫“古阿霞”,其实古阿霞并不是她最初的名字。在她刚出生时,祖母每天给她洗澡,每天都给她一个新的邦查名字,七个名字,七种植物的芬芳。男主角“帕吉鲁”,是花莲人对面包树的称呼。故事的发生地之一,咒谶森林就是我们人类的原乡,它被施加了奇异的保护色,以各种谣传的口述版本,阻止现代人的进入。小说设置的场景,仿佛不属于人世的空间。

4.

《陆外山海物语》有多则内容出自台湾少数民族阿美人,比如,山谷的回音灵,人死后的恶灵,创世的日月星神灵等,其中,人类始祖神话的石生和竹生说,在中国大陆的神话母题和民间传说里也是很常见的。文化是流播的,不止辗转于海峡两岸,跨海越山,每一种外来文化都会与当地习俗相互渗透,保留一些原有文化的因子,又形成一些新的特色。

日本民间传说《竹取物语》,从竹子里诞生的辉夜姬,是大家熟悉的故事。张云在《中国妖怪故事(全集)》前言说道:“日本与中国一衣带水,在文化上深受中国影响,妖怪文化亦是如此。”张云特此做了梳理分析,指出日本妖怪文学真正成形在于中国唐代的文化输出,遣唐使功不可没。日本最早的妖怪文学为景戒的《日本灵异记》,成书于822年。“百鬼夜行”与唐时的驱傩仪式相似。平安时代的《今昔物语》,共三十一卷,讲述故事一千多个,主要搜集了印度、中国和日本的妖怪故事。江户时代的《雨月物语》,很多内容取材于冯梦龙的“三言”和瞿佑的《剪灯新话》。

日本妖怪文化的独异在于,它在借鉴中国等国家的妖怪传说和形象的基础上,在江户时代末期、明治初期,形成了自己稳定的完整的体系,万物有灵,形象众多,与日常须臾不分,进而生发当代日本文化的丰富意象,反过来影响了包括中国在内的周边国家。

鸟山石燕“百鬼夜行绘卷”局部

在《知日·妖怪》里,“妖怪博士”小松和彦在专访里说,妖怪文化诞生于人类对超自然现象无法理解的焦虑心理,日本妖怪文化经过自我演进,已经与现代社会的消费文化紧密结合,妖怪研究的目的就是去理解其中隐藏的现代人的自然观、人生观、文明观及社会观。那么,日本妖怪文化如此兴盛的原因,也就很好理解了。这册MOOK还收录了鸟山石燕的几幅“百鬼夜行绘卷”,画师月冈芳年、松井冬子的作品,对水木茂、京极夏彦有专题介绍,此外还梳理了近年流行的《阴阳师》《千与千寻》《犬夜叉》《夏目友人帐》等多部动漫以及现代艺术的表现,尽管文章大多点到为止,不尽人意,也算洋洋大观了。

《安南怪谭》

谈及妖怪文化的传播,近期读到《安南怪谭》,极欣喜。安南是越南古名,名称来自唐代的安南都护府。很少有人捕捉异域边隅的吉光片羽,朱琺一趟趟地奔赴、落足于这块几乎被我们遗忘的土地,带回来一堆堆古籍和民间文艺,自造了一座葳蕤且自洽的丛林。森木蓊郁的影像和海盐味道的气息,隐现漂浮在书里。那些古怪奇异的讲述突破了文体的囿限,难以归类,每一个热爱妖怪的人,都有一颗自由不羁的灵魂。每一篇“琺案”,与正文形成呼应又独自成立,既揭示故事背后的历史由来,更向着作者自身的体验沉入,让个体在其中安置自己的生命。

5.

“虚构”与“真实”共存,是妖怪文化的生命力所在。假如你仍然无法信服,那么,让我们向着历史的深处、向着人类的内心,继续挖掘。

《陆外山海物语》第56篇《五通:伪神求香火》,讲述五通信仰。人们为什么要祭祀伪神呢?美国汉学家万志英的著作《左道:中国宗教文化中的神与魔》梳理了五通崇拜及其演变为财神的历史,有助于理解这个问题。五通善恶不定,做事全凭喜欢,无论穷人还是富人,无论平民还是高官,都必须听候他们发落。这是百姓心目里的钱财与社会关系之间联系的体现,也是对社会公平某种意义上的召唤。面对中国社会在宋代之后逐渐兴起的货币经济的激烈竞争,人们选择用神灵来解释财富的聚散无常,人们看重的是神灵影响自己命运的程度,五通是道德上如此暧昧不清的神明,这表明了中国本土宗教实用主义的本质特征。

《左道:中国宗教文化中的神与魔》

还有些妖怪研究是围绕特定的对象。比如,康笑菲的《说狐》,打捞了许多野史奇闻,狐狸精亦男亦女,亦老亦少,亦正亦邪。狐精信仰还涉及中国宗教权威的建构、中央政府与地方文化传播的控制力,与性别的意识形态等讨论。王鑫的《妖怪、妖怪学与天狗》,从妖怪文化引入中日思想的冲突和融合。以天狗为例,阐释日本文化的“拿来主义”。中国的天命思想,特别是阴阳五行、五事、五常思想被日本所接受,并以此归制君主及百姓的言行。但是,日本天狗的形象与功能与中国天狗存在很大区别,它的嬗变伴随日本儒学、佛教的发展与日本政治格局的变动,突出体现了外来文化在日本的在地化。

《妖怪、妖怪学与天狗》

日本民俗学奠基人柳田国男深入田野,采集民间怪谈,分析风俗起源,写成《妖怪谈义》等书,矛头指向资本主义对古老农村的侵蚀。哲学家井上圆了的《妖怪学讲义录总论》在1906年由蔡元培翻译引入国内。“二战”之后,日本妖怪文学和妖怪研究如火如荼,水木茂以《妖怪事典》《日本妖怪大全》完成了对日本妖怪的全景式集纳,又编辑了《中国妖怪事典》来推动中、日两国的妖怪研究。梦枕貘的《阴阳师》催生了大量的周边,山下克明的《发现阴阳道》就是围绕《阴阳师》的主角安倍晴明所展开的对平安时代的政治、生活习惯、信仰等的历史研究。

《阴阳师》剧照

河合隼雄的《神话与日本人的心灵》《民间传说与日本人的心灵》揭示了妖怪文化与人类心灵的关系,书中引用了神话学大家坎贝尔的名言:“每一个个体都有必要去寻找与自己生活相关的神话性现象。”是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千面英雄,在人生的旅途上找寻自我。从文化演进的角度,诚如学者叶舒宪所言:“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就这样从一开始就塑造着我们的文化格局和文化想象。这方面的探索远未终结。无论是代表正能量方面的神明祖灵,还是偏重负能量方面的妖魔鬼怪,都是值得反思和探究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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