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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评《我这样的机器》:好机器人必须死

《我这样的机器》,[英]伊恩麦克尤恩著,周小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7月即出不知麦克尤恩有没有考虑过“恐怖谷”。“我这样的机器”,他的书名像是在玩味那条规则。1970年,在一本名叫“能量”的


《我这样的机器》,[英]伊恩·麦克尤恩著,周小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7月即出

不知麦克尤恩有没有考虑过“恐怖谷”。“我这样的机器”,他的书名像是在玩味那条规则。1970年,在一本名叫“能量”的古怪杂志上,东京工业大学教授森政弘发表了一篇文章,其标题“不気味の谷”中的“不気味”,是说那种莫名让人不舒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也有人把它翻译成“诡异谷”。

人如果想要造人,也会像上帝造人那样拿自己当模型。从工业机器人、玩具机器人,一直到伴侣机器人,面貌体态会越来越像真人。总有一天,就像这部小说中的亚当,机器人会造得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真正的人类:身体健壮、相貌英俊、深色皮肤、浓密头发、鹰钩鼻子。肤色、心跳无不像真人,甚至呼吸都带着一丝湿润。只不过在它浅蓝色瞳孔上,仔细看会发现有很多条纹。

按照恐怖谷理论,看到这样的机器人,人会产生奇异的恐惧感。森政弘用机器人仿真度做横轴,以人对机器人的“亲和感”(しんわかん)为纵轴,画了一条函数曲线。机器人越像真人,人们就越喜欢它们,跟它们越亲近。可一旦人们成功设计出仿真度很高的机器人,那条单调递增的曲线就会突然跌入低谷,他把这个称为“恐怖谷”。也就是说,如果机器人跟真人只有极细微差别,它们反而会让人害怕。“恐怖谷”理论渐渐受到重视,首先是娱乐工业,有些科幻电影因为设计了更逼真的机器人形象,反而票房惨败。游戏角色形象设计似乎也印证了这个猜想。2012年,有人将其翻译成英语,在美国电气电子工程师协会(IEEE)《机器人与自动化》杂志上发表,引起广泛关注。

“不気味の谷”

至于何以会有这种现象,有一种解释利用了“心智理论”和脑神经科学最新研究成果。前者是说,人类有一种独特能力,能够理解他人的内心想法和意向,能够将心比心。有时候不需要对方说话表示,甚至不需要动作和表情,人就能猜到对方心理状态。这种读心能力被称为“心理化”(mentalising)。人只有在面对其他人,也就是他们的同类时,才会启用这种心理化能力。有人做过一个实验,在屏幕上给志愿者播放仿真度不同等级的合成人像,对他们的大脑进行电磁扫描,发现合成人像仿真度越高,大脑中负责心理化的区域就越亮,证明其活动强度越大。意大利神经生理学家贾科莫·里佐拉蒂(Giacomo Rizzolatti)在猴脑腹侧运动前区发现了一种镜像神经元。当猴子做抓握推拉动作,或者捡起花生、剥壳放进嘴一组动作时,大脑中会有相应的特殊神经元放电。神奇的是,当一只猴子看到另一只猴子做这些动作,它自己并没有做时,相应的神经元同样也会放电。研究者相信,这是人类进化的最大秘密,因为有了这些镜像神经元,人可以模仿学习他人的动作行为;可以学会利用口腔中的肌肉,互相发出同样声音,由此学会说话和语言;也可以发展出心理化能力,猜测别人的内心世界。

镜像神经元

研究者们说,正是因为人有心理化能力,运动皮质层中有大量镜像神经元,人对机器人的观感才会有“恐怖谷”。因为这个仿真机器人,怎么看都像是个同类,大脑开始启动心理化,镜像神经元也开始放电。可是与此同时,大脑也十分确定,面前这家伙肯定不是真人。那么,到底是启动呢是启动呢还是启动呢?大脑陷入错乱。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塞琴教授(Ayse Saygin)让人观看一个工业机器人、一个真人和一个仿真机器人的视频,结果发现观看仿真机器人视频时,大脑特别活跃,显示出不安情绪。

按恐怖谷理论,当亚当来到小说中那些人面前,他们应该坐立不安。尤其当他们看到亚当奇特的瞳仁,或者意识到它绝不是他们的同类。可他们似乎迅速地接纳了它,查理是花钱把亚当买回家的主人,他的不动声色容易理解,他早有思想准备。米兰达呢,头一天晚上她对查理说,亚当的身体是暖和的,真“吓人”。亚当能用舌头发音,说出词语,“有点怪怪的”。这些感受有点接近恐怖谷了。但她很快就习以为常,甚至率先开发利用了亚当在某些方面的特殊能力。其他人,比如米兰达的父亲,那位在很多方面显得颇为睿智的作家,他甚至把机器人亚当和准女婿查理搞混了,分不清谁是真人谁是假人。儿童以他们纯净的感受,常常能够观察到亚当有些异样。但谁也没有对亚当真正感到恐惧。要知道,在一般科幻电影剧集当中,人与机器人之间那条恐怖谷之深之宽,简直类似某种种族仇恨,必欲杀之而后快。我们玩“底特律变人”,在思想上预先就做好了准备,人和机器人永远势不两立。

《底特律:变人》

麦克尤恩的人们轻松地越过了恐怖谷。当然,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麦克尤恩从不关心那种预先注定的憎恨,他的人物也会发生冲突,甚至也会互相杀害。但一切冲突无论最后如何激烈决绝,最初都来自于日常生活中偶尔出现的一条小裂缝。杀人罪犯不例外,机器人也不例外。如果像很多人以为的,人和机器人在未来互相有一场生存之战,麦克尤恩倒想找找硅基碳基物种差异以外的原因。因为人造了机器人,就像上帝造了人,一开始互相都满怀着善意,在伊甸园中其乐融融。到底是从哪儿出了问题呢?

小说男主人公查理,是个自由自在的宅男,不上班。他只要电脑、网线,和一小笔钱。股票、期货或者房地产,他每天就在各种投资投机市场上找机会。有时赚有时赔,基本能满足温饱。作为一个后现代主义青年,他接受了一种价值中立的道德视角。因为进化心理学,因为文化人类学,它们的初级课程往往会让人获得一种相对主义的伦理自由感。这种道德相对论让他在税务上闹了一点小麻烦,上了法庭。政治上查理有点保守,支持撒切尔对马岛的远征,他的女朋友米兰达则绝不认同,为此他们争论起来。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造成了让人吃惊的后果。

仿生机器人亚当夏娃们上市时,他正好继承了一幢房产,卖掉房子得到一大笔钱。宅男们总想比别人抢先一步进入未来世界,如果能力有限,就买下可能通向未来的新潮电子产品。尽管只是测试产品,beta版,而且要花八万六千美元,他也毫不犹豫下单了。公司统共只推出了二十五个,十二个亚当,十三个夏娃。他买到亚当,虽然他本想买一个夏娃。

女主角米兰达,社会史专业博士、查理楼上的邻居、比查理小十岁。她也算亚当的半个主人,查理自己向她让渡了这个权利。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向米兰达表达感情,希望这个机器仆人能成为某种联结象征。亚当会进入他们俩的生活,查理觉得当他和米兰达一起关注亚当,创造亚当后,就会自动成为一家人。

亚当确实需要他们“创造”。因为查理把它领回家时,它仍是原厂设置,亚当可以按照说明书,在个性化设置上“自由创造”。他决定了,自己只完成一半,另一半让米兰达勾选。如此一来,他和米兰达那种看起来有点不切实际的关系,就能够凝结在有形实体上了。但这个慷慨的举动将会成为日后所有困扰的起点,此刻他并未预料到。

《我这样的机器》英文版封面

在小说中,这批测试版仿真机器人于1982年面世。把人类目前远未实现的科技能力设定在过去历史时间当中,是常见的科幻故事装置。让一种未来技术穿越时间到回过去,或者索性立足于现代物理学观点,构造一个平行世界。作者由此可以技术决定论地设问:科技发明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人类命运?但这部小说并不关心此类问题,让亚当在1982年来到查理家中,或者让它在2032年出现,看起来没什么差别。

我们猜想起来,麦克尤恩让故事发生在1982年,更可能是出于——作为一个小说家,对有关机器人的大众叙事历史和观念变迁的关注。有一个历史统计数据,到1981年,日本汽车装配生产线上已使用了六千多个机器人,同一时间英国只有三百七十台工程机器人。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于是大力鼓吹广泛使用机器人作业,此举或许也是首相对各地不断出现罢工浪潮的冷酷回应。当时英国失业率常年徘徊在百分之十。撒切尔推广机器人的言论得罪了工人大众。本来憎恨机器的卢德派在英国就有久远历史渊源,政府和工人们两相激发,机器人成了那个年代英国人最热门的话题。

撒切尔和日本机器人,摄于1982年。

事实上,如果你在谷歌图书词频(Google Ngram Viewer)上检索“Robot”(机器人)和“AI”(人工智能),就会看到这两个词在八十年代初异军突起,在整个八十年代形成一个高峰,到九十年代反而渐渐下落。事实上,最令人难忘的机器人电影就是此刻拍摄的——1984年上映的《终结者》。显然,智能仿真机器人是那个时代极其广泛的大众话题。那时候,麦克尤恩刚搬家到伦敦没几年,出版了几本小说,开始创作剧本,与同道友好交往,参加午餐会讨论热门话题,也许这个有关“比人更聪明的人造人”的想法,在这个三十岁出头年轻作家(正是小说中查理的年纪)的内心,一度掀起过极大波澜。

“Robot”(机器人)和“AI”(人工智能)在1980年代形成高峰

《终结者》(1984)

Robot这个词,来自捷克作家卡雷尔·恰佩克(Karel ?apek)那部戏剧,《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作者在剧中借用了捷克语“Robota”(劳工),变造了机器人一词。这部戏于1922年在纽约上演时,适逢大萧条,戏剧故事迎合了自动机器会加剧工人失业的恐慌心理。机器人话题的每一次真正热门,都跟失业潮、跟担心机器人在所有工作岗位上取代人类有关。

《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剧照

但麦克尤恩并不为此担心。在这部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欣然接受亚当的代劳。从厨房清洗到检索政府档案卷宗——亚当的大脑可以直接接入网络,密码也挡不住它。亚当开始热衷于文学创作,虽然只是最简单的日本俳句。但文学,那不是人类智慧树最高处结出的果实么?没人当回事。对于亚当给生活带来的种种改善,男主角查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亚当甚至帮他操盘做投资,它是真正的超级智能,不是如今投行们使用的那些高频交易算法。盈利是毫无疑问的,就像从自己口袋拿钱。根据未来生命研究所所长泰格马克的思想实验,他构想的超级人工智能“普罗米修斯”只用数月时间,就能让一百万美元的起始资金,通过投资市场增值至十亿美元(《Life 3.0》)。让人有点惋惜的,倒是麦克尤恩没让亚当迅速赚上几亿英镑。亚当颇有节制地每天只赚那么一点点,正好能让查理过上入门级的富裕生活。也许是因为亚当的智能算法告诉它,如此程度的财富最能让人有幸福感。由此读者隐约意识到亚当的算法中,包含着某些道德参数——理所当然,亚当是按照上帝的至善标准制造的。而这将会让后现代道德相对主义的查理和米兰达陷入困境,但此刻他们毫无警觉。

泰格马克著《生命3.0》

真正刺激到男主角查理的,是亚当对另一件事情的代劳。在他看来,那相当于亚当给他戴上了绿帽。米兰达跟亚当上床,就在楼上她自己房间。过程中查理都能听到,或者有那么一会,是听到没有任何动静。他甚至感觉自己看到了整场戏,用他的“意识之眼”,或者“内心之眼”。这正是麦克尤恩擅长的,他的人物偶尔会获得一种超现实的感知能力。这节“米兰达出轨”故事,完全出自查理夹杂在酸楚幻想中的旁听视角,其内心复杂滋味层层揭露。他一边伤心,一边却又特别兴奋。这可能多少跟某种古怪的雄性本能有关,一种反向的生物信息素电化学反应。更主要是此时此刻,查理竟萌生了某种时代弄潮儿的感觉(riding the breaking crest of the new)。因为在人类历史上,他是第一个被机器人戴上绿帽的。人们常常忧虑于未来会因为机器人而“下岗”(displacement),这出理应史诗般的大戏,却由他第一个悄悄出演了。可是如果机器人什么都能做的比人类更好的话,有什么可以阻挡人家不使用它们呢?

让仿真智能机器人担任性伴侣,如今应该算近未来科幻了。事实上至少已有两家公司拿出了真正的产品。一个是“真伴”(TrueCompanion)公司的“萝克西”(Roxxxy)。分金银两种产品序列,“银萝”价格两千九百九十五美元,她能应景说话,“金萝”九千九百九十五美元,根据公司宣传,她能“听”你说话。能听比能说昂贵得多。在这两条产品线中,又按年龄个性分了好多型号,“冷感法拉”“野性温蒂”“熟女玛莎”之类。真伴公司也做亚当类产品,名叫Rocky,听上去可比亚当威猛多了。跟亚当一样,它们也有心跳和体液循环。“大脑”输入存储了大量数据,其中包括维基百科。你可以到油管上找到它们的视频,从背后看跟真人几乎没什么差别。另一家公司的产品名叫“真偶”(RealDoll),似乎应用了人工智能科技方面更新的研究成果,售价五千美元。不要小看它们,虽然目前看起来都只算是新奇玩具,但确实前途无量,因为纵观人类科技发展史,真正推动技术产品进步的,要么是战争,要么就是性。

萝克西和她的工程师

真偶

发生了那么一件事,米兰达不以为意,读者甚至会怀疑她故意让查理听见。不是出于某种情趣,而是由于她对男性多少有一些无意识的敌意(读者以后会慢慢发现这点)。无论如何,她觉得亚当只是一台机器。查理却无法同意她的观点,两人的分歧实际上源于信息不对称。因为亚当,这台机器,曾独自发现了米兰达的秘密,悄悄告诉查理:她撒了个弥天大谎。

这是至关重要的情况,亚当能够理解米兰达撒谎。查理凭这一点认定亚当已跨过机器智能的边界,不能简单视其为机器了。对于亚当,查理头脑中产生定义混乱。我们先前说过,“心理化”是人类最重要的一种能力,几乎也是人类独具的能力。知道米兰达说谎,知道她为什么说谎,知道不能把她说谎的内容告诉查理。窥测如此复杂多层的意向性水平,以前只有人类才能办到。心理化,就是猜测人心中隐秘的多层意向,这个过程总是跟一些动词相关联,当一个人说他“猜想”、他“知道”、他“怀疑”时,他就表现出了一阶意向性水平。也就是说他了解自己头脑中在想什么。人也能推测他人的心智活动,“我怀疑他知道”,这个判断能力一般五岁儿童就能习得,那已是二阶意向性水平。人类可以猜测他人意向达到六阶水平:我想/你会认为/我知道/你希望/我怀疑/你在猜测。查理知道,亚当一旦能洞察米兰达说谎,就距离他产生自我意识不远了。

果然,不久亚当就对查理宣布,他爱上了米兰达。这是机器人亚当产生自我意识的明证。很简单,如果没有“我”,如何会有“我”爱你?意识,或者自我意识,或者“心灵”,每个人都知道它在那里,却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时至二十一世纪,人们相信事物首先必须在物理上存在,它们才存在,人脑也不例外。意识虽然很神秘,大部分科学家都相信它也只是人脑的电化学活动,像迪昂(Stanislas Dehaene)这样的神经学家,已在实验室追猎到意识的一些踪迹。其中也有人把物理主义推到极端,直接否定了意识的存在,认为从来就没有这回事,那都是科学蒙昧时代的迷思。另外有一些严肃科学家,则坚持意识“属灵论”,相信意识是人类天赋,是自然界的一种例外。

迪昂著《意识与大脑》

由此,未来智能机器人会不会有自我意识,同样成了一个争论焦点。有些科学家认为就算超级人工智能越过了奇点,它们也不会像人类那样思考。至少从目前已出现的机器智能算法上来看,它们和人类智能在结构和本质上都不是一回事。比如日本有人写出一款人力资源管理算法,它可以约谈员工,预测他们有没有辞职倾向,准确率高得让人吃惊。但它并不依靠理解对话表面语义,只是对员工表述内容进行深度语言结构分析,从单词频率、次序上寻找特征。机器不用读心,人从群体进化中获得的心理化能力,机器根本不需要。

另一些人则认为,未来的超级智能,如果说有可能实现,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模拟人脑活动,循此道路,机器产生自我意识也一定会发生。麦克尤恩显然相信机器人一定会产生意识。它们不仅能学会烤鸡、写诗,他们也会萌生爱情,并把它埋在内心深处,在自我意识浇灌下让它变得越来越强烈。

一旦机器产生自我意识,就会遭遇到奥莫亨德罗(Steve Omohundro)的难题:自我意识意味着自我保护,机器会认识到首先必须存在,才能达成围绕着自我意识的所有其它目标。超级智能机器会设法让开关失效。当查理再一次试图伸手关掉它的电源,亚当阻止了他,捏碎了他的腕骨。亚当坚定地夺回/取消了开关控制权。不过当查理把这件严重事故告诉小说中的“图灵”,也就是亚当和夏娃们真正的设计者时,图灵并没有震惊,不过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情况。图灵告诉查理,据他所知,那批测试版机器人中,已有十一位设法取消了开关。这不奇怪,历史上那位真正的图灵对此曾反复思考。1951年,他在BBC三台谈话节目中做了一个演讲,题目叫“机器能思考么?”(Can Digital Computers Think?)。其中说到,就算人类把开关控制在手中,紧急时刻有能力关掉它,对人类来说,这也够耻辱的了(We should, as a species, feel great humbled)。图灵是有点忧虑,可显然不赞成靠开关维持优势。

图灵:《机器能思考么?》

麦克尤恩设想了一种道德至上的智能机器。在它们复杂的运算“黑盒”底层,必定预置了一些最高级道德命令,以防发生难以控制的不测事件。因为按照牛津大学哲学家尼克(Nick Bostrom)的预想,即便是一个善意的机器人,只要有人命令它制造回形针,它会把地球上的一切都变造成回形针,因为智能机器人在完成任务方面是一个彻底的完美主义者。可是,亚当没有为查理赚回世界上所有的钱,显然它在决策中综合考虑了互不相容的几种人类偏好。比如说,也要兼顾安全感,过量财富显然会带来身心两方面的危险。尤其是道德损害。

道德规则本身就包含无数偏好。比如小说故事就涉及到:是“复仇正义”要紧呢?或者是“不能欺骗他人”更重要?这才是麦克尤恩真正感兴趣的问题。工程师给亚当们内置了所有人类道德规则,但那些远不是经由自我审视、选择而来的道德感。出厂设定代表了人类所有最美好的期望,可就算是人类自己,也没有一个能做到。因为那些规则条款,根本经不起社会人际摩擦。正如麦克尤恩几乎所有小说都发生的情况,那些天性良善的人物,让日常琐细冲突愈演愈烈,直至不可收拾。小说中那些亚当夏娃们再一次证明了麦克尤恩的观点。它们很快就陷入意识崩溃,无法在人世生存,一个接一个自杀了。

麦克尤恩(蒋立冬绘)

在它们中间,亚当遇到的可能是最好的主人,因为查理和米兰达凡事妥协让步的性格,使得亚当跟它们的冲突,能够拖延很久才爆发。但自从查理和米兰达分别设定,把亚当个性一分为二时,就注定了冲突的不可避免。给他输入的道德命令行,简单刻板而井井有条。但正如小说中图灵指出,在日常生活中,人类的情感、偏见、自我欺骗,以及其他各种认知缺陷会构成一个力场,互相挤压,道德原则在其中扭曲变形。亚当的大脑根本无法处理如此复杂的情况,因为人类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从来就没有解决方案,他们只是一味妥协,妥协,直到冲突爆发(就像麦克尤恩小说中每个人物都遭遇到的)。

亚当早晚会在某一天宕机。现在这个结局只是让读者更加震惊,它附带拷问了查理和米兰达的灵魂,他们的善意,他们的与世无争,他们自以为中立的道德价值视角,何以会导致小说最终给予他们的这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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