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6日,八十岁的德语翻译家、北京师范大学舒昌善教授去世。7月6日下午,个人资料显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的微博用户@千秋与秋千 也在微博写道:“舒昌善爷爷,一位最和善不过的师者。化作了人类群星中闪耀的一颗。”舒昌善先生半生躬耕不辍,致力于茨威格作品的翻译与研究,曾译介了《人类的群星闪耀时》《昨日的世界》《良知对抗暴力》《蒙田》《鹿特丹的伊拉斯谟》等多部茨威格的作品。
舒昌善
舒昌善17岁报考了南京大学德语系。舒昌善在1984年第一期《读书》杂志上发表《真实、渲染、魅力》一文,介绍茨威格的《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并接受了出版社让他翻译此书的邀请,从此和茨威格结缘,翻译了他的大量著作。舒昌善先生40岁时到德国进修,后辗转到北京师范大学任教。
据了解,舒昌善先生直到去年都在工作,在旧版《蒙田》基础上,补充了十篇蒙田随笔,这些篇目是他从138篇中精心选出的,修改后更严谨,例如将“论”修改为“话说、谈”,是因为随笔逻辑性较差,不是论文,更具文学性,例如小标题“研究哲学是学死”,改为“研究哲学是学会面对死亡”等等,老人细心翻译一篇至少需要20天的时间。
2016年,学生在北师大附近的麦当劳遇到舒昌善在修订《人类的群星闪耀时》。
北师大校长董奇曾在2015级毕业典礼上讲道,“大家对我校文学院退休教师舒昌善的名字可能并不熟悉,三十多年来,舒老师翻译了世界著名作家茨威格几乎所有的历史传记作品。如今高龄的他,每天还会出现在图书馆德国大百科全书阅览区。他说,我并不渴望别人谈论我是谁, 而是希望五十年后还有人认真读这些伟大的作品。”
下面我们介绍三本由舒昌善先生翻译的茨威格极为重要的作品,或许如舒昌善先生所言,阅读就是最好的纪念。
《人类的群星闪耀时》:结缘茨威格
茨威格出版于1928年的名作《人类的星光璀璨时》在1986年由舒昌善首先译介到中国,名为《人类的群星闪耀时》,该译本为国内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版本。
《人类的群星闪耀时》讲述了许多个非常重要的历史瞬间:涌动着匪徒、探险家、叛乱者兼英雄血液的巴尔沃亚成为第一个看到太平洋的欧洲人;仅仅一秒钟的优柔寡断,格鲁希元帅就决定了拿破仑在滑铁卢之战中失败的命运;七十多岁的歌德像情窦初开的男孩爱上了十几岁的少女,求婚未遂之后,老人在萧萧秋色中一气呵成地创作了《玛丽恩巴德悲歌》;流亡国外的列宁不顾自己的荣辱毁誉,乘坐一列铅封的火车取道德国返回俄国,十月革命就这样开启了历史的火车头……
舒昌善非常喜欢茨威格的历史特写,在后来让他一生与茨威格结缘的文章《真实·渲染·魅力——读斯蒂芬·茨威格的历史特写》中,舒昌善高度赞赏茨威格对历史形势和社会环境的描绘、气氛的烘托,“既展示了一幅绚丽多彩的画面,又无损于主人公的真实。茨威格在他的历史特写中,对背景和气氛进行大肆渲染,有大段大段的描绘,犹如中国画的大泼墨。如《被封闭的列车》中,把战争期间敌对双方那种虎视眈眈的紧张空气写得维妙维肖,列宁就是在这样的空气中离开瑞士,取道敌国——德国返回祖国的。”
在访谈中,舒昌善也提到茨威格精湛的人物心理刻画和在历史与现实的联想中夹入意味深长的感慨和议论的能力:“历史特写不仅是写历史,而是通过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剖析来倾听历史的回声和教训,字里行间总是流露着作者的爱与憎。作品的思想内涵正是在作者的感慨和议论中得到反映。《人类的群星闪耀时》至今经久不衰,除了归功于此书弘扬高尚情操的思想内涵之外,同样归功于以上这样一些独特的艺术魅力。”
在翻译中,舒昌善先生也充分考虑到茨威格写作中的令人心旌摇荡的句子和澎湃的感情,以下为舒昌善翻译的该书的序言部分:
没有一个艺术家会是一个在其每天每日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始终从事艺术创作的艺术家。他的所有那些具有特色、具有生命力的成功之作往往只产生在少数而又难得的灵感勃发的短暂时刻。历史,我们将其赞颂为一切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和演员亦是如此,历史不可能持续不断地进行新的创造。尽管歌德曾怀着敬意将历史称为“神明的神秘作坊”,但在这作坊里发生的却是许多数不胜数无关紧要和习以为常的事。在历史中也像在艺术和在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情况一样,那些难忘的非常时刻并不多见。这个作坊通常只是作为编年史家冷漠而又不间断地把一件又一件的事实当作一个又一个的环节连成一条长达数千年的巨大链条,因为所有那些扣人心弦的时刻都需要酝酿时间,每一桩真正的事件都需要发展过程。在一个民族内,为了产生一位天才,总是需要有几百万人。一个真正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个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刻出现以前,必然会有漫长的无谓岁月流逝而去。
不过,诚如在艺术上一旦有一位天才产生就会流芳百世一样,那种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旦发生,就会决定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历史进程。而那些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不同事件却往往像避雷针的尖端集中了整个大气层的电流一般,被压缩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平素那些慢慢悠悠顺序发生和同时发生的事,都会凝聚在左右一切和决定一切的一个独一无二的短暂瞬间发生:一个单独的决断——行动或不行动、行动过早或过迟这样的时刻都会对世世代代产生不可挽回的影响,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决定着一个民族的存亡,甚至决定着整个人类的命运。
这种充满戏剧性和命运攸关的时刻在个人的一生中和在历史的进程中都十分难得;这种时刻往往只集中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甚至常常只发生在某一分钟,但它们的决定性影响却超越时间。我想在本书中从极其不同的时代和地区回顾若干个这样一些群星闪耀的时刻——我之所以如此称呼它们,是因为它们宛若星辰一般永远散射若清辉,普照着终将消逝的黑夜。但我丝毫不想通过自己的虚构来冲淡或者加强所发生的一切事件的内外真实性并改变人物的真正内心世界,因为历史本身在那些非常时刻已表现得十分完全,无须任何后来的帮手。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别想超越历史本身。
《昨日的世界》:感伤而壮丽的时代画卷
本书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其中展现的是一幅时代的画卷:“一战”前作为文化艺术之都的维也纳的黄金时代;作者与欧洲知识分子、作家、音乐家、艺术家的交往;“一战”时交战各国知识分子狂热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情绪;战后德奥经济崩溃时的惨象以及纳粹希特勒的崛起及第二次世界大战……作者“出于绝望”,以感人至深的笔触写下的“我一生的历史”,以此纪念一段美好的岁月,并尽一个在文明倒退时代中的“手无寸铁、无能为力的见证人”的义务。本书写于1939-1940年,出版于作者离世两年之后。
舒昌善依德国费舍尔出版社版本,对原译做了大量校订修改工作,并对人名、地名及书中涉及的历史事件做了注释。以下为节选的《昨日的世界》的部分内容,茨威格以非常抒情的笔触去回忆个人在战争前后感受到的情感及生活上的割裂,舒昌善先生的翻译也非常动情:
在我的今天和昨天之间,在我的青云直上和式微衰落之间是如此不同,以致我有时仿佛感到我一生所度过的生活并不仅仅是一种,而是完全不同的好几种,因为我常常会遇到这样一种情况:当我无意之中提到“我的人生”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我的哪一种人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人生呢,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人生,还是今天的人生?
……
每当我在谈话中向年轻的朋友讲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一些事情时,我从他们突兀的发问中发现,有多少事对我来说依旧是不言而喻的现实,而对他们来说却已成为历史或者不可思议。但隐藏在我内心的一种本能使我觉得他们的发问有道理,因为在我们的今天和我们的昨天与前天之间的一切桥梁都已不复存在。连我自己今天也不得不感到惊讶:我们竟将如此层出不穷的变故挤塞到一代人生活的短暂时间之内,那当然是一种极其艰难和充满险恶的生活——尤其是和我的祖先们相比。我的父亲、我的祖父,他们又见到过什么呢?他们每个人都是以单一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自始至终过的是一种生活,没有飞黄腾达,没有式微衰落,没有动荡,没有危险,是一种只有小小的焦虑和令人察觉不到的渐渐转变的生活,一种用同样的节奏度过的生活,安逸而又平静,是时间的波浪将他们从摇篮送到坟墓。
他们从生到死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同一座城市里,甚至几乎总是在同一幢住宅里。至于外面世界上发生的事,仅仅停留在报纸上而已,从未降临到他们的家门。在他们的一生中,大概在什么地方也发生过战争,但是用今天的规模来衡量,那只不过是一场小仗,而且是在遥远的边境线上进行,人们听不见隆隆的大炮声,而且半年之后那场战争也就烟消云散了,它已被人们所忘却,成了枯萎的一页历史。
《良知对抗暴力》:坚持一生的信仰
《良知对抗暴力》中,作者讲述了一场“苍蝇与大象之间的战争”, 即以加尔文为代表的作为异见者的新教徒企图获得自己应有的地位时,如何遭到罗马教廷的无情迫害;而当新教运动代表人物加尔文控制了一座城市之后,他对待异见者又是何等残酷和决绝。茨威格在本书中刻画了一个坚持自己独立信仰、一生倡导宽容、理性、自由和独立的小人物卡斯特里奥,在他面对强权时的无畏精神。这部完成于1936年的著作,其核心内容是祈求人的理性和对人的宽容。作者把历史事件当做镜子,特别清楚地揭示了他自己的那个时代的各种危机和邪恶。
三联书店1986年曾出版根据英译本转译的《异端的权利》。舒昌善的《良知对抗暴力》译本是以德国菲舍尔出版社出版的德语原著为底本;为方便广大青年读者,译者对书中的人名、地名和历史事件作了必要的注释,并编写了“本书大事年表”。
以下为舒昌善译本的《良知对抗暴力》的节选,其中充分可见茨威格澎湃论辩的热情和深邃的思考,舒昌善延续着茨威格的习惯,用许多长句来表现:
毫无疑问,在人的本性中深埋着一种神秘的渴求:希望自己能融入社会;但与此同时,人类最原始的梦想在我们心中始终未能泯灭:梦想能够最终找到会极其公正地将和平与秩序赐予人类所有成员的某种宗教制度、某种国家制度或者说某种社会制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宗教裁判所大裁判官以无情的雄辩证明了,人类的多数原来都害怕自身的自由。事实上,芸芸众生由于面临会使人精疲力竭的众多问题——面临生活的复杂性和责任性,为了避免为众多的复杂问题而操心,期盼天下有一种规矩可循;期盼有一种普遍有效、不会更改和权威性的制度,省得他们自己去动脑筋。芸芸众生期盼有一个救世主能解决人生的各种问题,而正是这种期盼成了一种真正的酵母:这种期盼为一切社会先知和宗教先知铺平了道路——每当一代人的理想失去热情和光辉时,一个具有诱惑力的人只需挺身而出并且断然声称,是他,而且唯独是他找到了或者说首创了新的救世之道,那么成千上万的人就会趋之若鹜,将自己的信任寄托在这个所谓民族的救星或者说世界的救星身上。
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总会首先在世间创造出一种新的理想追求——这大概就是新的意识形态的深奥莫测的意义吧。因为每一个向世人许诺人类最原始的梦想——国家的统一和政治的清明——的欺世盗名者首先就会从世人身上得到最神圣的力量:献身的意愿和满腔热情。数以百万计的人就会像中了魔似的心甘情愿被压迫、被蹂躏、被宰割,而且这样一个欺世盗名者向世人要求越多,世人就会越痴迷于他。自由——昨天还是世人们心中至高无上的渴求,他们却可以为了取悦这个欺世盗名者而自愿将自由抛弃,只是为了更加俯首帖耳地服从他的领导,而塔西佗那句古老名言——“我们被投入奴役的状态”就会一再得以实现,以致各个民族陶醉在充满激情的团结之中而自愿被投入奴役的状态,同时还要赞美抽打在他们身上的皮鞭呢。
……
思想界确实无比神奇。思想似乎像空气一样看不见和摸不着,可以作任意的改变,顺从地适应各种情况和各种模式。而正是这一点往往会一再引诱生性专横的人产生这样的错觉:他们完全能够压制思想界、禁锢思想界、随自己的心愿堵住思想界的嘴。可是,就像力学上的作用与反作用一样,随着任何一种压迫的增强,反抗也会增强——而且恰恰在反抗被压迫到了极点时,反抗就会成为炸药,就会爆炸;任何一种压迫迟早会导致造反。因为人类在道德精神上的独立性从来无法被摧毁——这一点倒是永远令人欣慰!迄今为止还从未有人能成功地用专制的手段强迫所有的世人只信奉一种宗教和只信奉一种哲学——世界观的一种形式,而且今后也永远不会成功,因为思想界始终知道,为了抵御任何一种奴役,思想界要始终拒绝用规定的模式思维,拒绝让思想界自己变得浅薄、停滞、厌倦、鼠目寸光和唯唯诺诺。因此想要把生活中神奇的丰富多彩简单地划分为非黑即白的任何一种努力该有多么迂腐和枉然!——这种仅仅依靠强权贯彻的原则将人类划分为好人和坏人、划分为敬畏天主的人和异教徒、划分为听命于国家的人和敌视国家的人。然而,为了反抗这样一种用暴力压制个人自由的行为,有独立思想的人随时都会出现;他们坚决拒绝违心地服兵役参加战争。一个时代还不可能如此野蛮吧,一种暴政还不可能如此组织严密吧,以致始终没有个别的人会明白:应该避免对民众进行压迫,应该捍卫个人信念的权利;应该反抗那些声称为维护自己的“唯一真理”而使用暴力的偏执狂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