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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辛眉先生的逸诗与遗著

江辛眉先生是我的老师,我留校后与他还同事过四年。关于他,我写过《校雠蒙拾阮堂诗》,刊在二十年前《书城》上,记了他的一些轶事。他去世已有三十多年,每见有他的新材料,总觉得还应写点追忆文字。江辛眉像一辛眉

江辛眉先生是我的老师,我留校后与他还同事过四年。关于他,我写过《校雠蒙拾阮堂诗》,刊在二十年前《书城》上,记了他的一些轶事。他去世已有三十多年,每见有他的新材料,总觉得还应写点追忆文字。

江辛眉像



辛眉先生说话率真谐谑,1957年那场运动中,“跳进老君炉灶里,纯青火色锻红心”(下引他的诗词皆据《阮堂诗词选》),也在意料中。其后,他自称“门庭萧寂谁存问,我亦沉霾卧海滨”,困顿偃蹇二十年,其诗词里颇有吟咏。

《阮堂诗词选》书影

非常时期结束,他迎来了转机。1977年,他的同窗好友杨廷福(字士则)应邀赴京参与校注《大唐西域记》,向原无锡国专学弟冯其庸推荐了他,说他“同遭丁酉之难,蹭蹬世途,兄其有以解之”。次年,经冯其庸斡旋,辛眉先生受聘于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这年,香港《文汇报》刊发了他与杨廷福两年前唱和的《咄咄吟》,一时“声动京华,诗坛传诵”,辛眉先生也藉以广交日下名宿,这从其有关诗题可窥一斑:《次韵和钱锺书教授老至》《四月十五日同士则小乘巷访启老归而有作》《次韵和熊德基读陈毅将军遗诗》。关于最后那首和诗,熊德基曾致函业师程应镠先生(笔名流金)说:

当时,我写了一首悼念陈毅的七律:其中开头四句是“大地风云供剪裁,总因勋业掩诗才;三年岭表蒙霜露,八载江东辟草莱。”翌日,他和了一首。“莱”字本很难和,他却用了“吕东莱”一词,气势意境均妙!想知其此道深有功夫。

江辛眉和程应鏐与钱锺书诗迹

辛眉先生和诗颔联为“飞虎军中辛弃疾,江西图上吕东莱”,借辛稼轩颂扬陈老总的战功,援吕本中(号东莱)在江西诗派的地位推许其诗作,工巧熨帖,无愧妙对。熊德基时任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有意延揽他,但最终未果。恰流金师复出,主政上海师院历史系,便促成他来系执教。熊德基赞许流金师:“老兄力争此人到系,是值得的!”

上世纪四十年代,无锡国学专科学校发起“变风诗社”,分别以钱仲联与夏承焘任诗学与词学导师,就读其间的辛眉先生即是骨干之一。他晚年有《寄怀梦苕师》,向师尊自许:“公诗天龙禅,我取一指归”;故钱仲联为其诗词稿题诗也说:“湖海论诗五十年,天龙君得指头禅”(钱仲联《梦苕庵诗词》未收这首诗,书影载《阮堂诗词选》)。辛眉先生气质上更近诗人,流金师也耽爱旧诗,唱和拉近了双方的感情。数年前我编《程应镠先生编年事辑》,在流金藏札中颇见辛眉先生手泽,有的《阮堂诗词选》失载,值得抄出刊布。

钱仲联为《阮堂诗词选》题诗手迹

1979年3月,上海落实了“右派”改正,流金师赋五律寄感。其时辛眉先生调动正在进行,双方有过面晤洽谈或邮筒往来,流金师应抄示了近作。4月25日,辛眉先生来函附上其《次韵和程应镠教授》(此诗《阮堂诗词选》失收):

一梦槐安国,沉绵二十春。道心观得丧,世路味寒温。失喜身无恙,翻忧舌尚存。何时归海澨,煮酒与重论。

从“何时归海澨”推断,他的调动尚未落实。也在这年,他得读流金师两年前追悼亡友吴晗的旧作:

地下能相见,生逢不可期。秋深云漠漠,风老雨丝丝。遗札当三复,淫威逞一时。劳人还草草,憔悴待春归。

不久,辛眉先生便有《题吴晗同志遗札次程应镠教授原韵》。根据诗题,他似乎索观过流金师弆藏的吴晗遗札,其时或已调入:

感旧山阳笛,悲深向子期。十年天下事,百丈镜中丝。河尽槎回日,山空斧烂时。春风鹃口血,唤得几人归。

自己也从那个时代走来,和诗也就悲深情切;将原作比为向秀的《思旧赋》,用典也熨帖到位。

1981年春,流金师杭州之行有《临江仙》之作,时隔九年重到,颇寓感慨,归后录示辛眉先生:

独寻芳草春将半,九年又到西湖。东风犹自怜菰蒲。小舟轻击水,低唱采桑姑。 历尽风霜人似玉,何须千斛明珠。此中烟景世间无。北山春似酒,能否换髭须?

次日,辛眉先生即驰函云:

应鏐兄:

昨日回家车中得数句,奉和《临江仙》大作,还而足成之。率尔操觚,聊博方家一粲耳。足下原作佳极,下片犹耐寻味,佩服之至。迩来饾饤故纸,久不作诗词,生疏之处,自知明揜,幸郢削为感。匆匆即叩

譔安

江弟辛眉上 二十日

其奉和《临江仙·次应镠教授独游西湖原韵》(此词《阮堂诗词选》也失收)云:

六桥旧事频回首,人生几度西湖。摇风莲叶出春蒲。诗篇怀白傅,乐府听黄姑。 二十余年惊一梦,天教合浦还珠。重来烟景识君无?胸中冰雪在,莫叹有霜须。

江辛眉和程应鏐词附函手迹

1982年暮春,流金师因病入院,他主持的《中国历史大辞典·宋史卷》收尾在即。6月,辛眉先生致信云:

流金吾兄:

大札祗悉,迟复为歉。宋史条目遵嘱可提前完成,弟闇于治史,纰缪知所不免,第商订文字而已。职称已公开宣布,端赖兄提掖之力,上周诸生踵门问讯,颇讶诸生之不我知也,爰成小诗一首以答之:

廿载槐边梦,醒来一笑忘。悲欢成木雁,身世两沧桑。卞璧终归赵,毛锥可处囊。簪花笑苏子,惭愧白头郎。

足下知我,当有以见教也。近日心情甚恶,直为当权者扼杀人材而忿忿不平。惟想二十余年前之狂奴故态有复萌之势,只能日日口宣佛号以消魔障耳。闻周六可以出院,曷胜距跃,颇思能驱车迎接也。匆此即叩

痊安

弟辛眉上 二十三日

他赶写宋史辞条的轶事,我的旧文已有述及。来函感谢流金师“提掖之力”。从行文看,他心情甚恶,牢骚颇盛;“卞璧”与“毛锥”云云,既是自喻,也是自许。因特殊经历,他调入时只套用一般教师待遇;这时的牢骚似为评副教授时听到非议而发的。

1983年9月,流金师创建了古籍研究所,他赋绝句五首为贺,总题《病中闻师院古籍所成立喜而有作柬程应镠马茂元两教授》。写流金师创辟之功说:

名言千载礼涪翁,实用人才即至公。熨眼程门深雪里,应无枥下马嘶风。

另有一绝赞扬古籍整理的现实意义:

推轮转毂海生桑,六籍经秦劫簸长。终见明明天可补,娲皇石上有辉光。

近见孔夫子网上挂售他的手稿,内有《我院古籍所成立诗以志喜兼柬应镠》云:

秦人枉费燎原火,鲁壁空遗聚讼书。不信且看补天手,五星捧石贯珠如。

这首诗似即前引“推轮转毂海生桑”那首的未定稿。

孔网上那批手稿,一份也题《阮堂诗词选》,或是供出版的底本或抄件;一份题作《阮堂诗賸(一九七七-一九八四)》,据仅有的首页书影,其中诗作都已收入梓行的《阮堂诗词选》;另有诗稿散页,应是随手札录的誊抄稿或未定稿,大多见于《阮堂诗词选》。令我感兴趣的,是他致振鹍的几份函札。

笔者孤陋寡闻,迄未考出振鹍其人,但《阮堂诗词选》有《浦江晚眺联句百韵》题注“江辛眉、龚振鹍”,即是他俩的联句之什;拍品中也有与振鹍字斟句酌推敲联句的往函。据《十二月十日天羽招饮以杜诗轻香酒暂随为韵得轻香两字轻字韵示长劼香字韵戏嘲天羽》诗题,辛眉先生在“香字韵”那首说:“龚生学迈俗,邺架文字香”,旁证振鹍字天羽。辛眉先生与他颇有唱酬,《天羽酒字韵后至次韵答和》里勖勉他“愿君惜三余,咳唾皆不朽”;题《天羽楼诗草》更期许“双眼因君特地青”;《病起同天羽豫园坐雨漫成五短章》又称赞说:“嘉我同来人,裁诗得春和;五言摩我垒,煦汗走疲驘”。由此推断,龚振鹍较他年辈略低,往还颇多,追随甚勤。辛眉先生有《天羽问诗法三叠前韵寄之》,向他开示诗法:

冥收佳句不关天,膏火从渠日夜煎。直待脚跟能点地,清寒灵府涌诗泉。

这首论诗绝句大有《沧浪诗话》以禅论诗的况味。第三句“脚跟能点地”云云,既可参为应无所拘束,放下即着地;也可参为脚踏实地,从生活中汲取诗料与灵感。然而,双方论诗并不限于旧体诗词,也还涉及白话新诗。辛眉先生有信函自评新诗旧作:

你上次提起要看看我过去写的白话新诗。过去的情况是随写随抛,保存下来的极少。近来翻翻旧稿,居然发觉了一部分。大致都是抗日期间的东西,其中有些只有两二【三】句、三四句的短章。我现在看看到【倒】还可以,改日整理一下,抄一份寄你。

江辛眉致龚振鹍谈诗函

辛眉先生是1940年考入无锡国专(沪校)的,他说写白话新诗在抗日期间,对应在其高中与大学时期。这些旧稿以短章为主,或许类似卞之琳《断章》的风格。他自我评骘说,“现在看看倒还可以”,似也不悔少作,不知其哲嗣是否什袭珍藏?

他还有一函与振鹍论译诗得失,值得全文引录:

你走了以后,我仔细地看你的译诗。结构和声调都很和谐,基本上能够捕捉原作的意境,应该说是比较成功的。因此,我不准备对此有所改动。但我感到不足的是写得太长,削弱了原作精炼的特色,冲淡了原作冷峭的风神。这是我们今后在译作上正应痛下功夫的地方,否则他只说一句话,而我们却要化许许多多的话才表达出来,这样只能算是译文,不能算是译诗了。另外译诗就得把自己引入原诗的境界中去遨游一番。在戏剧的表现艺术上,这就是“进入角色”之类。关于这一层,当然你已经知道的很多,并且在你的诗中,也已经作到了这一点。

我还有一种感觉,即是捕捉诗的境界,应该尽可能迅速。东坡《百步洪》:“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后山诗:“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这都是迅速之义。印度泰戈尔的诗,往往如电光一闪,辉焕于瞬息之间。这方面的功夫,也是要经常锻炼的,而开始时则是要从“洗炼”上着手。由于这个意思,我把这首诗重新译了一下,请你参考:

月光,冲洗了深秋的林丛,

暗绿,吞噬了山间的静夜。

推开心灵的窗牖,

从空间,看时间的变化!

被风声泉响桎梏了的青春呀!

该从冷光里觉醒起来吧!

对不起,可敬的隐士先生呀!

我爱的,可不是你们那个寂寞的世界。(下缺)

江辛眉致龚振鹍谈诗函二

但信中所引东坡诗并非出自《百步洪》,而是《腊日游孤山访惠勒惠思二僧》;所说“后山诗”应是“简斋诗”,他把陈与义误记为陈师道。这些记误恰说明此函乃有感而发,信笔写来,连诗证也未暇查核。但议论融入了真感悟,不失为有见地的诗论;他年轻时既有新诗实践,译诗尽管越俎代庖,倒也见韵致。

这些逸札颠覆了我心目中他那开谈唯说旧诗文的老夫子形象。

记得辛眉先生为我们上“校讎学”是1980年上半年,自编教材即《校雠蒙拾》。2014年,海豚出版社将其与《读韩蠡解》合编梓行。我的那册当年供《书城》拿去制图而杳如黄鹤,遂入手海豚版以存念想。

《校雠蒙拾》卷三书影

书前有先生哲嗣的出版说明,说《校雠蒙拾》用作教材乃“为古典文献学专业的学生开设校勘学课程”,此说不确;最先是为我们历史系1977级本科教学编写的,其后为历史系1979级再上过一轮;隶属古籍研究所的古典文献专业迟至1983年才设立,他开过“韩诗研究”,却没再讲授“校讎学”。

“出版说明”还说,此书“几近绝迹,幸好(陈)麦青兄有心,保存至今;又承海豚书馆主事者陆灏先生将其列入丛书,遂有正式出版的机缘”。海豚版共两卷,卷一为“正名第一”与“冯依第二”,卷二为“体用第三”与“辨讹第四”。卷数次第与我提供《书城》那册一致。但我还存有该教材卷三,为“取灋第五”与“申弊第六”。“取灋(法)第五”是完璧,讲校勘四法与校记作法;“申弊第六”仅有一则不足百字的正文并附注释,显然是未完稿。记得当年他说,先印前两卷以应急用,后续部分随编随印,卷三应是后来印发的,故与前两卷未订为一册。在我的记忆中,他连前两卷都没讲完。校勘学是研治中国古代文史的基础学问,流金师很重视这门课,特地关照自己研究生应该旁听。

辛眉先生调入后,还为工农兵学员出身的青年教师讲过《春秋左氏传》,但只讲了两三个月便改请他人代劳。有一次,他拿着钱基博的《韩愈志》,对我说要研究韩愈这是有用的书。现在想来,他在为“韩诗研究”与开设选修课做准备。

记得与辛眉先生同事不久,他就患上风湿病而不良于行,用上了手杖。先生哲嗣说他,“抱病奔走于南京、无锡、苏州等地寻师访友,吟诗赋词”。他交游广,饮宴多,尤好青州从事,酒后诗兴勃发,谈锋尤健。这却有悖于养生之道。他1986年初去世,年仅六十四岁。追悼会上有流金师送的挽联:“六载相从,论史论文,岂意风流成往迹;一朝长逝,戒慎戒惧,再言功罪有余哀。”上联对这位有才子气的诗人与学者表达了赞赏之情;下联有弦外之音,值得多说几句。得知其讣闻不久,流金师好友熊德基来函有一段话可为下联作一注解:

他到上海师院任教后,偶闻此间的朋友谈,因与同事关系不太好,亦不得意。后来你来北京,亦谈及此情况。——大抵近二三十年,读书人有真才实学者,大都招忌。而这种书生,又多孤怀独往,难与世俗同流。一九五七年之□□者,十九因此。二十年坎坷岁月,人何以堪!

显而易见,辛眉先生调入以后,其不拘流俗的行事风格颇招物议,这从前引他致流金师谢函里也能读出其味。对那些非难,流金师曾以“他的身体不好做不动事”代为譬解。下联中“戒慎”说其因个性使然而不善慎言慎行,“戒惧”说他不去理会人言可惧而积毁销骨;如今“一朝长逝”,何必再说功论罪惊扰逝者呢?

辛眉先生调入不久,熊德基曾致函流金师,寄望甚高:“可以预卜,他在上海将树一帜。”他是有才学的,在诗里也曾自许:“吾侪出处关文坛”,有心在文史领域作一番事业。然而,长期忧患余生,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另外,正如其哲嗣在“出版说明”里所说,他也有“性情中人不可逆的缺点,也许就是虎头蛇尾”,致使许多研究计划“到头来还是抛了荒”。仅有两种遗著,《韩诗蠡解》唯刊出十一则,没能写成专著;连《校雠蒙拾》最终也未结稿。辛眉先生才学未尽,犹如其遗著那样留下了缺憾,不禁令人兴叹:时乎?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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