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千万元现金、健康的身体、林志颖(玲)的容颜,你有机会获得三者中的一个,你会选择哪个?……互联网上常有这样不切实际但让人遐想不已的选择题。偶尔做做白日梦也好。但我们今天换一个问法,如果把你置身于金庸宇宙中,你可以拥有任何一件宝物,你会选择哪一件?
你也许想买房却拿不出首付,你也许正背负沉重的房贷,你也许正为孩子的学区房而焦虑,来到金庸宇宙,选择一张藏宝图,按图索骥找到财宝,难题迎刃而解。《雪山飞狐》里的闯王宝藏好不好?《连城诀》里的梁元帝大金佛来一座?寻找宝藏、追逐财富原是通俗小说的重要主线。这些财宝数量惊人,多是硬通货,随便获取一部分就可以爬上各种富豪榜。
这是金庸宇宙。这些钱,你有命拿,可有命花吗?现代社会,法治昌明,有些人尚且要戴面具去领彩票大奖。在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不会武功的你,大概率死在了寻宝的路上。也可能找到宝藏,没几天就被“咔嚓”了。雇保镖还不行吗?保镖的刀子指不定冲着谁。想想《连城诀》里戚长发他们的同门情谊,就会明白在巨额金钱面前,保镖和主顾之间那点儿信任根本靠不住。
看来自己会武功才是王道。我们还是应该选择神兵利器或武功秘笈。想想倚天剑在手,谁敢“咔嚓”你,你手中大宝剑仓啷啷出鞘,他半个脑袋就没了。若对方能空手入白刃,你就麻烦了。这把剑,连灭绝师太都不一定抓得稳。别忘记《飞狐外传》那位姓南的官员,得了宝刀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怀璧其罪”的人肉注脚,丢了脑袋并不意外。所以还是武功秘笈比较靠谱,不管什么九阴九阳、什么拳什么掌,先练上几手。野心够大,《葵花宝典》也可练。忍痛、止血之后,你就有概率成为捏着兰花指的绝世高手啦。
成了高手是可以安枕无忧,但到了这个层次的人,多半会有更高的精神追求。高手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吗?真不一定。
袁承志空有主角光环和一身神功,却在明亡清兴的大环境里无法作为,只能远走海岛避世。郭靖武功盖世、人生开挂,可守不住襄阳。他和黄蓉就像“植物大战僵尸”无尽版里的豌豆射手,疲倦地抵抗着那无穷无尽、一波又一波的僵尸,直到城破殉国。再想想《天龙八部》里的三兄弟,虽擒住辽帝,令他不再南侵,但仅三十多年后,阿骨打族人的铁蹄就已踏碎了萧峰的梦想。母国大辽灰飞烟灭(残留下西辽),钟爱的大宋只剩残山剩水。
袁承志出走海外,常让人联想到虬髯客。唐传奇里的虬髯客原是一个志在天下的奇男子,但他“一旦见文皇,自惭不逮,甘心逊避”。李世民才是真命天子,虬髯客知人力不能与天意争锋,于是远走异域,海外建国。
每到王朝鼎革的兴亡之际,个人便似洪流中的浮萍,任你有盖世武功,也无处着力。王侯将相,或许“委命下吏”,饱学宿儒也许只能像张岱感慨西湖旧景一样来慨叹兴废:“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武林豪杰,谋有一番作为,但多数被大浪拍死在沙滩上。像评书里的李元霸——虬髯客同时代的“天下第一好汉”,一对擂鼓瓮金锤打遍天下无敌手,非想挑战一下老天爷,大锤扔上天,砸死的是自己。
武功秘笈,并不是金庸宇宙的终极法宝。有追求的大侠们试图把握的,是历史的步伐。他们想要追求一种来自历史脉搏深处的确定性。有几样宝贝,还真与此相关。
一个是鸳鸯刀中的秘密,掌握了它可以天下无敌。它一度被解读为夺取江山、成万世基业的政治秘术,事实上不过是一句正确的废话。就好像告诉你一个实现财富自由的秘密,那就是“努力赚钱”。当然正确的废话,也是对统治者的一种良性规劝。另一个是射雕世界的《武穆遗书》,乃百战百胜的兵书。金庸写徐达屡破元军,这部神书功劳不浅。这当然是小说家一厢情愿的异想天开,这种想象和宋太宗喜欢授予前线大将阵图一样,都是纸上谈兵。
第三个是鹿鼎记时代八部《四十二章经》中的秘密。经书中藏着标示了满清龙脉和八旗大宝藏的地图。龙脉是烟幕弹,宝藏却是实有。但“龙脉”这个说法的存在,无意中使觊觎这个秘密的人,个个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神龙教主、吴三桂、桑结大喇嘛,哪个是省油的灯?别的小说中,人们找寻宝藏,多半为了实现财富自由。可《鹿鼎记》群雄获得这笔财富的目的是为了招兵买马、逐鹿天下,实现“吓死人”的政治理想。
龙脉虽系子虚乌有,可作为一个深入人心的象征性符号,它是否被掘断,将深刻影响各方政治势力的军心士气,说它关乎王朝气数,也不为过。可以说,《四十二章经》中的秘密,是有一定概率改变历史走向的。
二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将金庸宇宙中的宝物总结为三类。一类是增加个人财富类,就像宝藏以及藏宝图;第二类是增强个人能力类,如武功秘笈。第三类则可以影响历史,如前述《武穆遗书》、《四十二章经》中的秘密等。
第一类宝物的重要性远比不上第二类宝物。根本原因在于金庸江湖秩序的缺失。而第二类宝物在增强个人能力的同时,实质增强了个人的支配力。在一个弱肉强食、盛行丛林法则的世界,唯具有强大的支配能力,才能攫取更多的利益。
说金庸的江湖弱肉强食、盛行丛林法则,似乎让人很难接受。他有意把士大夫的理想道德注入到江湖中去,他笔下的名门正派人人讲道义,虽然不乏岳不群、汤沛之类的伪君子,但真心奉行道义者,也大有其人。魔教中也有不少铁骨铮铮的好汉子,有意无意间践行着道义。可就是在这样一个讲道义的江湖中,弱肉强食的惨剧难以被制止。
想想李莫愁、丁不三、丁不四,再想想四大恶人、还有长乐帮的一干人等,这些人都手段残忍、滥杀无辜、为祸江湖,可武林群豪针对他们的集体行动大概就是望风而逃。余沧海灭掉林家满门,搞得好好一部《笑傲江湖》的开篇跟“午夜凶铃”似的,没见哪个大佬公开号召制裁。更讽刺的是,老余仍是各种名门正派聚会的重要嘉宾。除非对方是“邪魔外道”、魔教中人,正派人士才会怀着“猎巫”的热情进行追剿。在这样一个秩序缺失的江湖上,帮派复仇是弘扬正义的少有手段,但还常常被规劝:冤冤相报何时了,算了算了。
江湖上确实有不少讲道义的侠客,他们也会行侠仗义、匡扶正义,却没有尝试推动一种秩序的生成。金庸的江湖,既是一个真诚讲道义的江湖,却也是一个实际上弱肉强食的江湖。道义是一种主流的观念,可对于道义的维护和不义行为的制裁,却缺乏有效手段,也缺少集体行动。
江湖群豪并非没有集体行动的能力。大侠们最喜欢开会。《神雕侠侣》的大胜关英雄大会、襄阳大会,《碧血剑》的泰山英雄大会,《鹿鼎记》的“杀龟大会”……这些大会都热闹非凡,组织得有声有色。但多数大会与江湖秩序无关。大会主办方和嘉宾更关心的是:军国大事。
这些大会要么是团结江湖力量抵抗蒙古铁骑,要么是整合武林门派进行反清活动。聚贤庄大会看似是为了对付一个“恶徒”,可根本起因是宋辽对峙、胡汉恩仇,底色仍然是政治的。即使初衷与政治无关的少林“屠狮大会”,到最后竟不知不觉完成了抗元的政治动员,与元军短兵相接竟成了大会的闭幕式。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金庸宇宙中群豪的集体行动,多数是深度介入政治的。参与军国之事,是大侠们最重要的理想追求。郭靖时常挂在嘴边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就是其中一种写照。
《孟子》里说,“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金庸的士大夫想象使得他笔下的大侠们把追求仁政、平治天下作为心中道义原则的最高实现形式和最终理想追求,于是,他们始终把视线集中在天下兴亡、苍生福祉、甚至是夷夏之辩上。与此同时,大侠们似乎没有兴趣通过集体行动来构建一个有效的江湖秩序,或生成一套落到实处的规范。他们虽然栖身于江湖之中,但他们从来不把“江湖”视为自己应该实现理想的场域,他们的情怀永远在庙堂之上。就像诸葛亮虽然躬耕于南阳,栖身于草庐,但他的理想可不是经营打理草庐以及处理周边邻里关系,他关心的是“天下三分”的可能和“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的实现路径。“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大侠们胸怀天下今古,江湖上正义与不正义的打打杀杀,也许只不过是放不进眼里的“儿曹恩怨”。
这样就出现了极为吊诡的一个情形:最重“道义”的金庸江湖,却没有因为“道义”而形成良好的秩序。道义赋予了江湖大侠们一种“忍不住的关怀”,去关怀庙堂、关怀天下,却疏于或不屑于江湖秩序的构建,最终的结果是最重“道义”的金庸江湖,却最没有“道义”。
金庸宇宙宝物重要性的排列也就顺理成章了:宝藏比不过秘笈,因为江湖没有秩序,有钱的打不过武功高的。段位更高的大侠则更关心兵书、军饷以及子虚乌有的龙脉,因为他们心怀士大夫平治天下的理想,有“忍不住的关怀”。这种关怀也让他们忽略了构建江湖秩序的尝试。
大侠关心庙堂,仅仅是讲出了故事的一面。江湖,经常很无奈地被裹挟进庙堂。《倚天屠龙记》里,六大门派人物参与政治的热情并不相同,可都被赵敏囚禁在万安寺里。《飞狐外传》里,江湖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掌门人,有些不关心政治,就想过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无一例外均被福康安盯上。于是,一场鼓励大家自相残杀的天下掌门人大会在福大帅的主持下隆重召开。武林秩序,进一步被破坏。
三
大侠的庙堂情怀,和朝廷的江湖野心,往往是互为因果的。红花会和胡斐越想介入政治世界,乾隆和福康安们便越发感受到来自江湖的不确定因素,也就越想介入江湖纷争。反过来,朝廷介入得越深,越会刺激大侠们追求“仁政”的理想。
如果清廷在经略江湖的同时,能为江湖建立起良性的法律秩序,也不失一件好事。但在金庸宇宙中,不管是乾隆还是福康安,他们只关心各大门派闹事不闹事,却并不在乎《大清律》能不能在武林中生根。所以让群雄自相残杀是最常见的操作。弱肉强食,依照丛林法则行事,似乎是金庸江湖的宿命。在这种宿命里,个人财富的重要性永远比不上武功秘笈。而大侠和朝廷的眼睛,都紧盯着历史走向和江山气数。
政治世界是复杂的,江湖豪杰凭一腔热血进入到庙堂之上,往往并不能发挥什么作用,甚至起反作用。金庸越到后期,笔下越流露出这种情绪。武功、人品、才智俱臻一流的流量大侠陈近南毫无作为,他对历史的影响甚至远远比不上油腔滑调的韦小宝。“神拳无敌”归辛树几乎是《鹿鼎记》第一高手,可不断充当破坏力极强的猪队友。
在明末清初如此复杂的历史大变局里,每一个真诚地参与政治的侠客都是痛苦的。袁承志很真诚,只能选择远遁;陈近南真诚,却一事无成;归辛树也真诚,总是成为猪队友,帮倒忙。不满足于一人苟安,而关心公共事务,原本是人之为人非常重要的美德。大侠们也是怀着这样的初衷行事,却忽略了“关心公共事务”和“深度介入政治”之间的区别。
与金庸的多数小说不同,在《鹿鼎记》中,改变历史走向的终极宝藏始终没有真正呈现在读者眼前。子虚乌有的龙脉和真正的八旗大宝藏连出场机会都没有,康熙就已搞定了所有事情:抚蒙藏、平三藩、收台湾、败罗刹,整顿乾坤事了,天下大事已定。这里的政治世界已经不需要武侠因素的介入,就像《虬髯客传》中神秘道士对虬髯客所说,“此世界非公世界也”。于是,陈近南们参与政治的努力,也越发具有堂吉诃德式的苍凉和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