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器不像许多人所想的,只纯然是个表现音乐的载具而已,它是历史发展的产物,是文化美学的外现,也因此,它有自己的个性。而在中国,这个性尤为突出,因为它直指一定的生命情性,“见器犹见人”,你可以由此拉出的,何止于音乐,更是生命。
这生命,在古琴,是高士;在琵琶,是侠客;在竹笛,是书生;在筝,是儿女;在胡琴,是常民百姓。可以说,涵盖了中国人生命情性的全面。
而何止于生命,更及于文化,这其中所能契入的,还涉及社会阶层、文化特质,乃至历史气象的变迁,透过这具象的存在,许多抽象的精神竟可以如此被我们深刻而贴近地感受着。
谈中国文化,为何独缺音乐一环?
谈音乐难,因为音乐抽象。就因这抽象,谈来乃多主观之想象。
谈中国音乐更难,因为抽象之外,它又居于弱势。
弱势,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相对于西方音乐,它真弱势得可以,所以一般不谈它;要谈,就只用西方的观点直接加诸其他。
不仅面对西方弱势,弱势也来自它在自体文化的地位。
中国是个大文明,历史悠久,绵延广袤,影响深远,诸事乃多有可观者。可有意思也令人遗憾的是:诸方皆擅,却“似乎”于音乐例外。
音乐例外,的确,我曾在所著的《谛观有情――中国音乐里的人文世界》中,以下列的句子问过大家:
提起中国文化,你可能想起:
哲学里的老庄孔孟、大乘佛学;
文学里的诗经楚辞、李杜苏辛;
绘画里的范宽、李成、八大、石涛;
史学里的史记、资治通鉴;
书法里的王羲之、黄山谷……
但音乐呢?
提起中国音乐,论人,你很难直接想起可与上述哲人、画家、诗人、书家并列者;论作品,又哪里有可与《溪山行旅图》《鹊华秋色图》《快雪时晴帖》《寒食帖》及其他经典诗作、文章相论者。也所以,近代论中国文化之诸君子,于哲思、于书画、于诗词固多有发扬,固多能由之发而为美学者,却独于音乐少有提及;有,也只在神话传说或个人的片面经验中带过。
神话传说,是指中国的礼乐。
礼乐在官方或儒家的说法中,被认为“尽善尽美”,许多人常举“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以说明它有多好。
但实情是,用句现代话讲,礼乐本是种“政治仪式音乐”,而仪式音乐之感人并不在音乐本身,在它仪式的神圣性。政治仪式音乐就像祭孔音乐般,重点在它理念的象征。礼乐,是以音乐强化社会秩序,是在型制象征上直接体现君君、父父、臣臣、子子的音乐。听它,跟听一般音乐不同。
历代最完备的封建制度在周代,周代礼乐因此成为各朝师法的对象。所谓“大礼与天地同节,大乐与天地同和”,封建制度的完备,礼与乐功不可没,它将社会秩序直接连接于天地法则,所以天子有天子之礼、天子之乐,诸侯有诸侯之礼、诸侯之乐,一丝一毫、逾矩不得。孔子感叹“礼崩乐坏”,正在感叹社会失序,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他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删诗书、作礼乐、记春秋,正是要匡复这社会秩序。他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其实是见到先王之乐仍存,匡复有望的激动,与音乐本身的艺术感人并无直接相关。
礼乐虽是历史的实存,但礼乐却被神化,诸多哲人、史家乃至文人,提起中国音乐,就在这神话中作想象的满足。
而个人的片面经验呢?这是指论者将自己少数的中国音乐经验放大为全体,举例而言,当代新儒家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于美学、诗词、书画多有论及,谈音乐则仅寥寥两三页,所述就在古琴与京昆,不仅量上极为不足,也谈不上什么论点。
寥寥几笔中,琴常被谈及,是因琴棋书画,琴列四艺之首,它已成为文化象征。画家多不谙音律,但携琴图、松下弹琴图、弹琴观瀑图却是水墨常见之题材。此外,琴是乐器中唯一留有大量论述——琴论者,其哲思与文采,正可让文人不须借助实质的音乐经验而另有所得,引用自众。
谈昆,主要因它为文人日常雅好,文学性强。但正因如此,文人谈它,多的乃是词情,于声情着墨就少;而即使有声情,昆在中国音乐中毕竟也只为戏曲之一种,更遑论戏曲之外另有器乐、歌乐、曲艺乃至宗教音乐。至于京剧虽不同于昆曲,能通于雅俗,但依然只独占一味。
正因如此,我那《谛观有情》的一问,许多人的确答不上来!
答不上来,会不会正因中国音乐确如上述,它只在神话传说里放异彩,只在某些独特片面的领域里有可观?
答案当然不是!
《宛然如真:中国乐器的生命性》作者:林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