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黎新见两册《永乐大典》
不久前,曾接友人微信,提醒说最近会有两册《永乐大典》(下称《大典》)出现,嘱我留意。果然,没过几天,卷2268-2269模字韵湖字、卷7391-7392阳字韵丧字两册《大典》就出现在法国巴黎Drout拍卖行。其间,曾将此消息及部分照片寄奉中华书局编审张忱石先生,经张先生覈证,也确认这是前所未见的两册《大典》副本,并拟转告程有庆先生,祈请国家图书馆出面购回。北京时间昨天深夜,这两册《大典》在Beaussant Lefèvre上拍,经过十多分钟竞价,最终以六百四十万欧元(不含佣金,合约五千万人民币)成交,轰动中外。
说来也奇,近一月内,我接触的有关《大典》的新消息,至少有三个,且都比较重要。其余两个,一是国内某知名出版社有意启动现存《大典》的点校整理及数字化项目,有望推动对《大典》的深入研究及辑佚;二是通过出版社一位友人,得知河南某私人祖上曾藏有一册《大典》,捐给图书馆后不知所踪。为此还在成都熙攘的春熙路上接过一个长长的电话,听那位朋友模糊叙及此事来龙去脉。
《大典》因保存了大量宋元佚籍,被誉为“辑佚渊薮”,在文史领域举足轻重。《大典》永乐正本整体消失,片纸未见,其下落已成难解的谜题。嘉靖副本惨遭庚子之变,大半焚毁,如今片羽吉光,天涯流散,成为中华民族记忆中一段刻骨铭心的伤心史。也正因此,《大典》日渐在中国乃至世界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今年又逢庚子,《大典》副本零册首次现身拍卖行,且拍出这样的高价,一时成为热议话题。这两册《大典》值不值得花如此高价购买,其来源出处、书中避讳,以及引录古书的情况,都引发热烈讨论。
拍卖行的几位朋友想听听我对这两册《大典》的意见,陆续传来四十余张照片。翻读奇书,在闷热的西南旅途中感到无上清凉。近几天,在路上用手机断续读相关新闻、审视零散照片,与友人讨论,自信对这两册《大典》及所涉问题已约略有了些把握。同时,也注意到媒体报道对这两册《大典》的认识仍有不少偏差。现就我手边收集到的材料,从几个角度谈谈这两册《大典》的价值及与此相关的几个问题。
《永乐大典》湖字册粘贴黄绫避讳
我拿到的照片中,有此二册《大典》书衣及不少内叶。细审书衣,确如张忱石先生所说,“颇陈旧,饱经风霜”,书衣似经烟熏,且有磕碰痕迹。由其开本、包装、书衣黄签、以韵编排、手绘朱丝栏及上下边框附近及版心的针孔、内叶避讳所贴方块黄绫等项,且覈对《〈永乐大典〉目录》、四库馆《〈永乐大典〉点存目录》及册末录副页名单,均无问题(详后文《大典》明嘉靖副本鉴定三原则)。由此断定,此二册《大典》为明嘉靖副本无疑。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湖字那册。有一张歪斜的照片,那半叶双行小字中有“七年定海县黄■■与沾利之民诉于省台”句,■■处以黄绫覆之。观上下文句,“黄■■”应属人名。起初,我以为这两处应是避讳朱棣的“棣”字,就把两个“棣”字填了进去,此句变作“七年定海县黄棣棣与沾利之民诉于省台”,“黄棣棣”作为名字,总觉有些怪异。经友人提示、检索,确认此句源出《(至正)四明续志》卷四“花屿湖”条,原文作“七年定海县黄国瑞与沾利之民诉于省台”。“国瑞”为明太祖朱元璋的字,此二处黄绫,应即避讳朱元璋“国瑞”二字。此前,囿于闻见,我仅知《大典》避讳朱棣的“棣”字,还没见过避讳“国瑞”的卷册。由此引出颇多问题,永乐正本的避讳情况如何?避讳方式,嘉靖副本是否与正本全同?副本涉及嘉靖皇帝名字的地方是否也贴黄绫避讳?
翁方纲读《永乐大典》札记
清乾隆年间,四库馆从《大典》辑佚古书时,已注意到《大典》避讳“棣”字,对此有较为细致的描述,如翁方纲翻阅《大典》时,即注意到“每遇棣字用黄绫粘贴”。此后,胡适也注意到《大典》避讳“棣”字,还专门为此写过一篇短小的笔记。
胡适:《〈永乐大典〉避讳“棣”字》(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四册,黄山书社,1994年,274页)
《永乐大典》避讳“棣”字
明朝避讳很宽,但成祖名棣,臣下因避“无棣”地名,见于陈垣的《史讳举例》。
《永乐大典》清水篇,“无棣沟”以下,凡九处,棣字均作墨方块(一一一三十,叶16)。
又《大典》济水篇“南北二棣城”“公会于城棣”,棣字也作墨方块。则所讳不限于“无棣”也(一一一二九,叶90)。
胡适先生所见《大典》卷11129-11130水字册(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应属影印本,虽不可能调阅这册《大典》原件,但据此前目验的其他卷册避讳方式看,上文所引笔记中提及避讳字处的“墨方块”实为方块黄绫。影印以后,一眼望去,像极墨钉,这也影响了胡先生对《大典》具体避讳方式的判断。整体而言,《大典》是否遇“国瑞”“棣”都以贴黄绫方式避讳?“国瑞”“棣”所贴黄绫下,是否曾挖补?这两处避讳是否为鉴定《大典》嘉靖副本的必要条件?以上种种,因关涉对《大典》正副本的鉴定及具体认知,须仔细研究。
《永乐大典》卷11130贿字韵水字册贴黄绫避讳“棣”字(红圈为笔者所标)
在已全文数字化的八百十五卷《大典》数据库中检“国瑞”及“棣”字,发现也有不讳数例。略举证如下:
“棣”字:卷14838“慨后世常棣之诗废”。
“国瑞”二字:卷914“莫国瑞”、卷6697“陈国瑞”、卷7890“陈国瑞”、卷7893“刘国瑞”等。
以上“棣”字及“国瑞”二字,皆未贴黄绫避讳。另外,卷14382霁字韵寄字下引诗《寄扬州成元璋先生》,其中“元璋”二字也未讳。副本中这些不讳的现象,不禁让人揣想《大典》永乐正本的避讳情况。这几处地方,如果永乐正本也是空而不书、覆以黄绫,而副本悉照正本抄录,恐不至于擅自填字。正、副本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颇能引人遐想。
此前,在国家图书馆观《大典》展,曾见罩在大玻璃柜里的不少副本零册。对此,我仍有些模糊印象,隔着玻璃,可以在打开的某些《大典》零册中看到散乱在页内各处的方块黄绫,它们已从原本空白的讳字处移位。由此,我想《大典》在纂修时,应是有通盘考虑,每遇“棣”字皆空而不书,覆以方块黄绫,应非事后将“棣”字挖去,再贴黄绫。当然,由于《大典》体量庞大,内容博及四部佛道,又兼人工手抄,实际操作必有疏漏。以上所举该讳而不讳数例,正是这种疏漏的体现。
由此可见,贴黄绫与否绝非鉴定明嘉靖副本《大典》的必要条件,仅可作鉴定之一助。明嘉靖副本《大典》的鉴定原则,仍应归为最基本的三条:其一,体例应与现存《大典》相符,即以《洪武正韵》为基础分韵编排;其二,应与现存《大典》副本的物质形态一致,具备如手绘栏线边框、针孔等特征;其三,其韵字及分册情况应与现存姚元之抄本《〈永乐大典〉目录》及四库馆《〈永乐大典〉点存目录》相符。以上三条,适用于鉴定《大典》明嘉靖副本单册或零叶,缺一不可。此外,如果是完整的单册,嘉靖副本册末均有该册录副人员署名页,这也是《大典》副本鉴定的基本标准之一(参阅高树伟、张鸿鸣:《罗振玉藏〈永乐大典〉残帙辨伪》,《历史文献研究》第四十五辑)。
《〈永乐大典〉目录》、四库馆《〈永乐大典〉点存目录》著录的湖、丧二册
曾与友人开玩笑,说你随便拿一册《大典》来,即便是新发现的副本零册,不必打开,我只瞅一眼书衣题签,就可以粗疏判断这册《大典》的流散时间及大致引书情况。朋友觉得神奇,这是什么道理?尽管《大典》十不存一,很幸运,仍有两种《大典》目录留下来,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宝贵材料。这两种目录,一是《〈永乐大典〉目录》,二是四库馆《〈永乐大典〉点存目录》。后者是清乾隆年间四库馆点查《大典》时的记录,固定了乾隆年间《大典》卷册的存佚细节,通过这个目录坐标,以此为界,可将某些卷册的流散时间作大致分流。前者通过传抄、刊刻等方式得以完整保留了下来,《〈永乐大典〉目录》的体例,以平上去入分韵,先列韵部,次陈韵目字,末标事目。由最末的事目,可据以推定某册的大致引书体例等情形,对我们对了解已亡佚的《大典》卷册提供了重要的参考系。基于此,虽未见到此湖、丧二册全部内容,仍可通过覈《〈永乐大典〉目录》,结合所见零叶照片、相邻卷册内容推知其引书概况。
四库馆《〈永乐大典〉点存目录》对此二册都有著录,未注缺佚。可见,一直到雍正年间,这两册《大典》仍沉睡在北京南池子大街皇史宬四围橱簏的金匮黄袱中。雍正年间,才随其他副本一起,从皇史宬移至翰林院。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时,馆臣还可以看到这两册。
覈《〈永乐大典〉目录》,卷2260-2292为湖字。从各卷下标注的事目看,这三十三卷征引古书的层次,大致如下:湖名一至十二(卷2260-2271)、诗文(卷2272-2274)、湖州府一至十八等(卷2275-2292,卷2292附马湖府、太湖县及芜湖县)。此次新发现的卷2268-2269湖字册属于第一部分湖名九、十。湖字册中征引颇多方志,其中不乏已佚古书,如“霁月湖”“落星湖”两事目下都引了《元一统志》。此前,赵万里先生校辑《元一统志》,除元至正刻本残帙等传世本,颇能利用《大典》所引《元一统志》,大概也没能见到并利用这册《大典》所载佚文。于此可见,此湖字册,对已佚宋元方志的辑佚、复原十分重要。
《大典》卷7340-7505为丧字,此一百六十六卷征引古书的层次,排比如下:历代丧礼(由黄帝至明代及与丧礼相关事宜,卷7340-7418)、事韵(卷7419-7421)、议丧(卷7422-7426)、五经四书诸儒言丧(卷7427-7430)、诗文(卷7431-7441)、《礼记》相关篇目(卷7442-7467)、《仪礼》及《仪礼经传通解》相关篇目(卷7468-7505)。由《目录》可见,《大典》丧字卷目的引书层次相对清晰。此次新发现的卷7391-7392属于第一部分“历代丧礼”中“国朝成穆贵妃丧礼、谢妃丧礼”后的“国恤”(即帝后之丧)。丧字册首半叶,即以朱笔标示“杜佑《通典》”,征引“讣奏”中的“皇帝为外祖父母举哀”。卷7391末叶为《政和五礼新仪》“皇帝遣使吊诸王以下丧”。这两卷《大典》征引礼书,所见有《通典》《政和五礼新仪》等。此外,友人所传照片中,还有一叶引及永嘉叶起(振卿)《丧礼会纪》。叶氏此书久已亡佚,世间仅存虞集跋及《大典》征引残篇(如大英图书馆藏《大典》卷7390丧字册中尚存《丧礼会纪》散句),稍可观其大概。据此新见丧字册所引,可丰富对诸如《丧礼会纪》等已亡佚礼书的认识。因尚未阅其全部,对其中是否还引及其他亡佚古书,仍抱有极大期待。要全面讨论此二册《大典》的价值,须见到全部内容后深入开掘。
《永乐大典》卷7390阳字韵丧字册引《丧礼会纪》(大英图书馆藏)
此外,蒙好友项旋先生告知,张国淦《〈永乐大典〉方志辑本》曾引及新见的卷2268-2269湖字册内容,两条引文如下:
其一、《南徐州记》
琅琊郡城 《南徐州记》云:江乘南岸蒲洲津有琅琊城,今句容县有琅琊,亦其地也。[卷二千二百六十九 六模]
前有张氏案语云:《大典嘉定镇江志辑本》引《南徐州记》凡一条。《隋唐·经籍》二:“《南徐州记》二卷,山谦之撰。”《两唐志》同。
其二、《吴兴记》
锦墟 《吴兴记》云:山有花卉,村多海棠、蔷薇、红踯蠋、朱藤,二三月发,名为锦墟。[卷二千二百六十九 六模]
前有张氏案语云:《大典》湖州府《吴兴志辑本》引《吴兴记》凡二十二条。《大典》引有晋山谦之《吴兴记》已录入晋。唐《吴兴志》亦作《吴兴记》。兹以其未著撰人者别录于陆羽《记》后。
(以上两条引文分见张国淦:《〈永乐大典〉方志辑本》上,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19、26页)
以上所引两条,标示出处皆为卷二千二百六十九,正是此次巴黎新上拍的湖字那册。仔细审看两条引文内容,其中并没有“湖”字。张著案语称,这两条引文分别出自《大典嘉定镇江志辑本》《吴兴志辑本》(《大典》湖州府)。《嘉定镇江志》确曾有《大典》辑本,有标注卷数出处的原辑本恐怕已不知所踪,不知张著引文所据。
有关《嘉定镇江志》的传世版本,刘文淇在《〈嘉定镇江志〉校勘记序》称:“盖原书久亡,后人由《永乐大典》录出,故卷数既有缺佚,而每书之总目子目,亦非其旧。”(《宋元方志丛刊》第三册,中华书局,1990年,2567页)当时有不少从《大典》里辑出的书,并未进呈,《四库全书》没收,也未列入存目,《嘉定镇江志》辑本大概也在其中。对此,缪荃孙《〈永乐大典〉考》也指出,“有业经辑出而未及进呈者,如宋元两《镇江志》《奉天路》《九国志》之类,亦复不少”(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诗文①》,凤凰出版社,2014年,334页)。
关于宋元《镇江志》,今所见有《宛委别藏》所收《嘉定镇江志》(下称阮藏《嘉定镇江志》抄本)、《至元镇江志》抄本、《宋元方志丛刊》所收道光包景维刻本。覈阮藏《嘉定镇江志》抄本,其中也引了“琅琊郡城”那条:“《六朝事迹编类》于‘琅琊郡城’之下引《南徐州记》云:‘江乘南岸蒲州津有琅琊城,今句容县有琅琊乡,亦其地也。’按此则高平乡平昌乡与琅琊乡实相类矣。”(《嘉定镇江志》,《宛委别藏》第四十四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58页)
阮元曾委托刘文淇父子为之雠校,刘氏疑《嘉定镇江志》《至元镇江志》二书自《大典》录出,未作精细论证。他综合校勘结果推定,“疑二书亦从《大典》中录出,馆臣曾见是书而未经编定,故有宋志断烂而以元志补之者,有元志淆讹而以宋志羼入者,有子注而误为正文者,有子目而混为总类者”(同上,2567页)。查检现存《大典》残卷,其中引及《镇江志》,朱笔标示书名有二种,一为“嘉定镇江志”,二为“镇江志”。匆匆翻看阮藏《嘉定镇江志》抄本,尤值得注意的是,卷十七、十八的“人物”志中有十五六篇小传,末标“增添”二字。复检《大典》现存残卷,幸存卷3149陈字册、卷10422李字册引及陈东、李巨源二篇小传,恰可取与对勘。具体而言,以李巨源小传为例,《大典》引《嘉定镇江志》以后,又以双行小字引“苏庠送其赴洮湖”等文字。阮藏《嘉定镇江志》抄本也保留了双行小注这种形式,且最末标示“增添”二字(漏辑《大典》此条末“子大谅,特科”五字)。
今传宋元两《镇江志》抄本的部分内容大概源出《大典》,《大典》朱笔标示的“嘉定镇江志”“镇江志”或即二书之分殊。如阮、刘二人所言,《嘉定镇江志》抄本“体例未协”“脱文错简”,颇多淆乱。其文本源流,仍须细考。与此类似,《大典》某些卷册虽已灭裂,历史上曾有辑本,原辑本亡佚,又有辗转传抄之本,由此衍生出的文献堆叠层累,要辨清它们的幻化面目,也不十分容易。
李巨源小传(《永乐大典》卷10422引《嘉定镇江志》、阮藏《嘉定镇江志》抄本)
欣阅奇书的同时,闻此二册已被私人藏家拍走。如这位大藏家未来计划捐赠图书馆,我还要表达一点小小的担心。国内虽收藏有现存大部分《大典》,也拥有足够实力将其数字化公之于众,但囿于图书馆的管理环境,在为研究者提供《大典》原件阅览、推动《大典》数字化传播等方面,反倒不如抢我们古书的欧洲,不禁感慨。相较而言,书格未曾先生并没有那么多资源,仍以一人之力把海外收藏单位已公开的《大典》高清电子本做了专题整理,可自由观览。
书格《永乐大典》专题(https://new.shuge.org/view/yong_le_da_dian/#to-tab-1-2)
时常痴想,假若我有那么多钱,这次是我把这两册给买了下来,捐与不捐倒在其次,我应会精心考虑如何把这两册《大典》扫描得漂漂亮亮的,小心翼翼丢进互联网海洋,对此有兴趣的读者都可以自由阅读、研究、争论,也唯如此,它才会真正鲜活在更多人的纷绪记忆里。这两册《大典》若有感知,它们自己大概也不愿在法国巴黎惊鸿一瞥,回到古老中国又翩然而隐吧。
附录:《〈永乐大典〉目录》(姚元之抄本)湖、丧字册卷次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