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义地理学》,[美]段义孚著,宋秀葵、陈金凤、张盼盼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5出版,272页,45.00元
上海译文出版社选择《人文主义地理学》翻译出版,一定是仔细揣摩了读者的偏好,尽管当下读者偏好日益分化,但是出版社还是准确地找到了这本受众较多的学术著作。《人文主义地理学》一书最打动人的标签就是作者——段义孚(Yi-Fu Tuan)。他是享誉北美和欧洲的地理学者,2001年获得英国科学院院士称号(Fellow of the British Academy),2002年获得美国艺术和科学院院士称号(Fellow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2013年,我在洛杉矶亲眼见证了他获得美国地理学家联合会的首届创新地理奖(Inaugural Award in Creativity in Geography,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这是因为他在学术生涯中始终笔耕不辍,突破自己。2017年我专程到麦迪逊,为他送上北师大特聘教授的续聘书。段义孚的著作不单影响地理学界,也影响人文社会科学界,甚至是建筑学、城市规划等领域。因此,许多段义孚的“粉丝”对《人文主义地理学》汉译本的出版抱有极大的期待,渴望在这部著作中,找到可资借鉴的学术营养。一本引人入胜的书,才能让读者快速获得学术营养。有些学术著作文字艰涩,从抽象概念到抽象逻辑,令人读起来“头大”。段义孚的著作是娓娓道来的风格,《人文主义地理学》延续了这种风格。我是2013年5月第一次拜读《人文主义地理学》,我之所以将时间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年我的博士生别乾龙去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访学,他在大学书店买了这本书,待段先生给他们上课时,特意请段先生在书的扉页上给我写了一段话。5月别乾龙回国,将此书作为礼物送予我。这本书的英文开本比汉译本要大,我问了自己的研究生,竟没有人通读原著,估计学生们一拿起“厚厚的”大师著作,就马上联想到了“攻读”两字。但是,如果他们看到上海译文出版社设计的这本精巧的汉译开本,就不会望而却步了。
2017年为段义孚先生送上聘书
作者与段义孚先生的合影,1999年
本书章节编排由浅入深。多数作者将致谢放在书的最后,但是段义孚将致谢放在这本书序言之前,他以自己八十岁生日聚会的场景为开场白,用三个自然段感谢了家人、挚友和出版团队。而后在序言中开宗明义,道出人文主义地理学并非是一门帮助人们提高劳动技能的学问,而是帮助人们提升感知能力,唤起心智,进而不断地思考——如何活得更像“人”。无论在大陆,还是在台湾地区,许多介绍段义孚作品的信息必介绍他显赫的出身,以及在多国名校学习的经历。我原来对此种做法有些微词,认为这些家庭和教育背景虽然对段义孚成为著名学者有帮助,但是并不是充分且必要的条件。民国初年,天津租界既有许多晚清的遗老遗少,也有不少北洋时期的达官显贵,不是每个这样的家庭都能培养出著名的学者,当然也不是所有名校毕业生都能成为人中俊杰。但是,读了《人文主义地理学》后,我改变了原来的态度,因为作者在书中专门介绍了自己的家庭和就读的学校。他用若干生动的例子,解释了两者对他成长的影响。我自己体会到的意思是,不必在意出身是否显赫、就学的学校是否著名,任何人在成长中都会遇到善与恶、美与丑,这些“相遇”可以促使人成长。了解段义孚所写的个人经历,尤其是感悟,读者就可以理解主人公的心路历程了。
段先生书架局部(上一层是他著作不同文字的版本,下层一整排都是他的日记本)
?《我是谁》封面
《人文主义地理学》前四章的标题分别是重庆、悉尼、牛津、伯克利,这些城市依次是段义孚在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期间所生活的城市。这四章实际上是他人生早期的四个阶段,与父母兄弟,与老师同学,与社会其他成员的交往,与人文、自然环境的接触,都影响着作者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形成。书中一个个鲜活的场景,让读者有很强的带入感。例如,在重庆简陋的小学,老师讲授太阳系,让同学分别扮演太阳、地球、其他太阳系行星、月亮,然后在操场上按照它们的运动轨迹奔跑。再如,刚进入悉尼的一所中学,段义孚兄弟三人不会说英语,几个澳大利亚男生总是围着他们一边跳舞,一边唱着带有种族歧视的歌谣。然而,他们丝毫没有感到窘迫,因为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待客如宾是中华礼仪,而这几个唱侮辱性歌谣的同学,恰恰展现了野蛮之举。三如,他在伯克利读博士,一年级时索尔(伯克利学派的创始人)给他们上课,交课程作业时,段义孚专门用旧金山的案例,展现城市景观对人的进步意义,用以挑战索尔浪漫的自然观,不成想索尔竟给了A的好成绩,由此他学到了一种教育理念。相对于他的自传体著作《我是谁》,这四章凝练出来的要点更清晰。从第五章开始,段义孚跳出了个人的经历,旁征博引,从更广泛的人类个体经历,说到人类整体的发展,旨在展现人类在对自己、对他者、对自然的思考历程,例如宗教对这三对关系的解释不断变化着。如果将此书作为人文地理学课程的教科书或教参,最合适的考题不是记下书中哪些“片段”,而是让学生判断自己学会从哪些角度思考人性,而人性表现在我们所有的空间行为和空间决策之中。
最后要说的一点是本书的中文译名。2013年我拿到原书时,最冲击眼球的是书名——Humanist Geography。这是因为该书名与Humanistic Geography不同。1976年,段义孚在《美国地理学家联合会会刊》上发表了“Humanistic Geography”一文,该文是地理学一个重要学派的发端。中国人对此学派有两种翻译:人文主义地理学、人本主义地理学。董乐山在《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译序中专门解释,在不同时期,不同语境下,中国人翻译humanism时,用了“人本主义”“人道主义”“人性主义”“唯人论”等。但是他主张这些都可以统一在“人文主义”的含义之下。2002年,我正翻译《现代地理学思想》(汉译本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中有一章介绍humanistic geography这个学派。那年秋季学期,我选修了北师大全校公共课《科学哲学》,主讲教师是北京师范大学科学与人文研究中心主任刘晓力老师(她现在中国人民大学),她家与我家正好是对门,我们交流较多。在她的课上我了解到,1970年代西方人文主义兴起,用以抵抗科学主义至上。因此我理解,段义孚等学者是在这个思潮之下,提出humanistic geography的。故此,我将这个学派翻译为人文主义地理学。中国台湾的王志弘老师,翻译出版了大量的地理学名著,他也将之译为人文主义地理学。本书第一译者宋秀葵教授一直研究段义孚的著作,她的博士论文,也将这个学派译为人文主义地理学。我一直觉得,为了区别两个英文术语,段义孚的这本新作的汉译书名应该有一些差异,譬如人本主义地理学。因为本书的哲学追求已经不仅仅是反对科学主义至上了,其例证之一是,在第十四章段义孚专门提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humanism,这个术语的流行汉译是人本主义,而人本主义的出现,主要是以反对神本主义为目的的。不过,本书译为《人文主义地理学》,也符合董乐山先生的逻辑。
2017年段义孚给在中国访学师生上课后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