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买来一个孩子,收养到一个孩子,如果那样的孩子也仍然百分之百是自己的孩子,生活就不会再这样淋漓发愁,她就不会再因为主持人语速太慢而烦躁到想要用开水烫自己,想要用厨刀刺穿手掌。现在她不得不用婚姻获得怀孕,用怀孕挽救婚姻。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完成两件困难的事?西西弗斯和石头打架,西西弗斯与石头为敌,可错误本来在于山峰,错在山峰的坡度。如今她的子宫像这只破损的、棕色的、萎靡的、滴着水的茶包。”——节选自短篇小说《父母》
淡豹在今年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本书。这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取名《美满》。
在今年上海书展期间,《美满》由世纪文景在全国首发。8月15日下午,淡豹与作家王占黑、《美满》策划朱艺星做客衡山和集美食图书馆,畅谈这部新作的创作历程及背后的故事。
“现在能有《美满》这本书,我自己很高兴。”淡豹说,“它对我而言,并不是说不认真的事变成了认真的事情,而是看不到道路的一个东西,在我的人生中慢慢开始显现出道路了。”
九个不那么美满的故事,合成《美满》
《美满》收录九篇小说,其中有一个犯罪故事、一个喜剧故事、一个独白、一次旅程、一次卡在半山腰的旅程、一个悬疑故事、一轮测试、一场像独奏的合唱、一个三人讲故事的故事。九个背井离乡的人,九个家庭中的难民,九个格格不入者,九个在离开中醒来的人在淡豹的书写中跃然纸上。
有读者好奇,这九个故事都是不那么美满的故事,为什么书名要叫《美满》?
“我觉得美满是一种希冀。”淡豹回答道,不管人在现实中是否美满,美满就像长寿、幸福和顺利一样,是一个现实存在的希冀,也是一个很大的动力。有时这个动力也会反过来伤人,因为所有人都对“美满”有各种各样的要求。
在《美满》里,每个故事的主人公都面临着不同的危机,然后开始思考他们各自的生活出路,开始检视从前心底渴望的内涵,开始考虑他们在未来如何重新生活。
“无论如何,美满不是一个虚假的东西。我们能看到人们为了追求它,为了维持它是如何组织生活,组织自己的。如果失去了它,人会做什么样的努力。如果生活道路越轨了,人又会走到什么样的歧路上去,是重开一条新路,还是回到老路,还是一直在想而无法迈出那一步。总之,人会有各种各样的选择,所以这个美满不是讽刺性的。”淡豹如是说。
问题以降临生活的方式宣告它的来临
有评论家说,淡豹的“问题意识”特别强,她把每一篇小说中的人物都放在了生活的危机里。
淡豹对此回应道:“五条人乐队有一首歌,叫《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对生活,我也是这种感觉——问题以降临生活的方式宣告它的来临。”
她举例,书中收录的小说《父母》开篇就写到了问题的出现:一对中年夫妇的孩子因为暴力而意外去世。在夫妇之前对生活的想象里,孩子可能会打游戏,早恋,不好好学习,甚至离家出走或者生病,但这种突然的死亡是他们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
在她看来,大家常说的“问题意识”有两个层面,一是小说可能是关于某一个社会问题的书写,二是小说的价值观比较强烈。这两点在《父母》中都有,它是一篇以问题降临在人生之中而开始的小说,同时淡豹也想借着故事的框架,把自己很想说的话像腹泻一样倾吐出来。
关于问题意识,王占黑表示开启一个新小说的契机可能是一个很小的问题,然后她想去打开这个问题,但通常不是去解决它或让人物或故事去解决它。“我是那种在生活中挺爱问问题的人。这些问题对我来说是生活中帮助我走向下一步,或者说帮助我探索新东西的一个契机。但是我不知道是否存在‘意识’,我可能自己不是很清楚,我小说中的人也不是很清楚。”
流动的时空,流动的身份
对于《美满》,王占黑特别提到了自己的一个观察:每篇小说结尾都有落款时间,也有好几个落款地点,而且这些地点跨度非常大,几乎可以说是全球性的。“这个小说集里的大多数小说也牵扯到人的流动,就是人在不同的空间中流动,这种流动是人的精神状态的动荡与不安。”
对此,淡豹表示在每一篇结尾有所标记是想记录下那些“时空”:“一方面我觉得作品携带着我自己时间和空间的轨迹。另一方面,我会觉得如果要‘现实主义’,就不大存在单写某个地域,某个城市。因为在城乡关系里,在城市和城中村的关系里,在乡村的发展中,在城市化的活的进程里才存在城市。所以我觉得还是要承认一种现实中特别强大的流动性,身份、地理是被流动所构造的。”
最开始形容《美满》这本书时,淡豹以为它是一系列关于家庭的故事,她把这些故事都放在一个叫“美满:家庭故事集”的文件夹里。可到出版时,她又把“流动”一词给放上了。
“我放流动进去,是对自己和读者的一个警醒——家庭不是一个孤立的单位,就像城和乡是相互依存而存在。我想说的是,家庭是一个动作。大家平时可能会觉得只有组成或者拆散家庭才是动作,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想要维持家庭或者朝向美满而生活,你需要持续各种各样的努力,它是一个持续的动作。”
还是以《父母》为例。孩子没有了,中年妇人突然失去了“妈妈”这个身份,但她还觉得自己是一个妈妈,同时又要回归到没有孩子的家庭,把日子过下去。与此同时,她还要重新去做一个“并非妈妈的妻子”,在夫妻关系中作出各种努力。淡豹说,她希望自己更多地专注于对“身份流动”的探讨。
去虚构的世界中找点自由
淡豹从事媒体多年,有过很多非虚构作品。而今选择小说这样的虚构题材,她说是因为“试过虚构之后容易不太满足于非虚构,总想胡编乱造。”
“就像《父母》这一篇,如果用非虚构去处理,不容易采访到,挫败感会比较强。但在小说的空间里,我可以去想象这对父母,我可以写他们没有结果的追寻。我觉得虚构的门槛更虚幻,但文学标准因虚幻反而可能更高。”
淡豹表示,她以后可能会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来回流动。她将两者形容为两种冲动:“一种是要了解、要知道的冲动,另一种是要呈现的冲动。因为种种原因,有些东西在非虚构中不能呈现,我会想到虚构的世界里找点自由。但在虚构之后,我可能又会因为想要了解的冲动,再回到非虚构的世界。”
王占黑对非虚构创作有一种“身在外围”的崇拜,也很想去尝试。她说:“其实在处理虚构的时候我会有一种不自信,这个不自信来源于你害怕因为个人的想象而飘起来,或者说没有进入生活原来的逻辑里。因为个体的生活太单薄了,每个人都有屏障,那个屏障可能会影响你进入其他人的生活逻辑。”
淡豹说,曾经自己以“好学生学一门技能”的方式学习写作,先看前人怎么做再去实践。她一度期待一个外面的声音给她答案,对自己的品味和爱好很不自信,也只看聪明人写的小说和人很聪明的小说。后来,她开始警惕、注意、放弃某些东西,更多地关心生活。
这几年,她的世界里没有权威,没有老师,没有他人的认可,只有她和她的文件夹。她说:“在我的人生中,我也放弃了当一个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