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在我的书里万古长青

在陈老家里，左起：张金亮，王强，陈祖德，本文作者 

先讲一个故事吧。关于陈祖德先生的故事。

第一次见陈祖德先生，是2011年的冬天，在协和医院。一进门，就看见病床上趟着一位瘦弱的病人，浑身插满了管子。那便是刚刚确诊罹患胰腺癌的陈老。当时他的病情有所加重，只能喝点米粥，而且是将米粥通过插管直接输入到胃里。明显感觉到他说话很吃力，但是他还是尽量大声说话，以便于我们能听清楚。那天，同时去看望陈先生的，还有一位中年女士，声音很浑厚，似乎经历很不平凡。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陈毅的女儿陈姗姗女士。

我当时正在编的两本书，是陈祖德先生编著的《施襄夏对梁、程》和《范西屏对梁、程》，是《中国围棋古谱精解大系》中第五和第六本。《中国围棋古谱精解大系》计划是出四辑，一共15册。这套书是陈老20多年整理国粹的心血，是国内第一套系统讲解中国围棋古谱的系列图书，吴清源先生亲自撰写了序言作推荐。我们去医院看陈先生那次，陈老已经认真审读完第八册的初稿了。

2011年11月，我们第二次去看望陈先生，但是这次是去他家里，位于蒲黄榆芳群园的小区。我跟王强、张金亮三个人一起去的。他家的客厅，两面墙全是书架，都摆满了书。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放了很多报纸，都是陈老每天必读的。陈老当时身体状态稍微好了一些，气色不错，精神矍铄。我们当时以为应该没事了。他还把他的两个双胞胎孩子叫过来，说见一下三位出版社的叔叔。说实话，当时我有点受宠若惊。陈老很随和，聊得也很开心。待我们的事情聊完了，还一起合影留恋。那次见面后，我把第五和第六两册做完，我便从老东家离职了。

只是未曾想到，那次的见面，居然是我最后一次见陈老。一年后，也就是2012年11月，在与癌症战斗了32年之后，陈老离世了。后来，我听接手做陈老的书的同事说，陈老是把中国围棋古谱精解大系的最后一本《周小松对陈子仙十局》审读完了之后才去世的。顿时我潸然泪下。

1980年9月14日，陈老参加第二届“新体育杯”围棋赛的当天，被检查出得了癌症。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他在《超越自我》一书中写道：我想写的东西太多了，三十年下的棋不是要好好总结一番吗？我有很多心得不是应该认真整理出来吗？还有我国的古谱不也应当花工夫研究一下吗？我要干的事情太多了，但我所剩的时间或许不多了……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另外一位作者陈岩老师的话。陈老师说，我的姨妈，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太，在世时曾经说过，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带着任务来的，任务完不成，就甭想离开这个世界。我想，陈老把围棋古谱大系的最后一册审读完就走了，他在人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的爱在书里万古长青。

今年3月，我联系上了陈老的爱人夏彩娟老师，把陈老的唯一的自传《超越自我》的版权签了下来。当我第二次去陈老家时，客厅的一切照旧，只是茶几上订的报纸少了，只是再也见不到陈老了。

关于使命，我还知道一个故事，是关于奥地利著名经济学家熊彼特的。他人生的最后九年专心撰写1200万的《经济分析史》，未完成，便去世了。他的妻子在他去世之后用了5年时间整理、注释、编辑此书，未等到之后出版，也去世了。博士罗伯特继续工作，使得此一巨著终得面世。思想的传承，仿佛一场死亡接力。身体已经成灰，不朽的灵魂还在路上，这正是著述人前仆后继的理由，这也是书载不朽的灵魂的道理。三联生活周刊的记者陈赛在一篇采访中提到，诗人蓝蓝回忆她是在初一时读到安徒生的《海的女儿》，但直到很多年以后一个下雪的深夜，才忽然明白，小人鱼真正想要的，并不是一个王子，并不是爱情，而是灵魂的不朽。

我所遇见的作者大多都是很认真的，而且越是畅销的作者反而越认真。比如，《看见》的作者柴静，就是非常认真的人，仅仅修改稿件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上个月，我邀请《桃花扇底看前朝》的作者许石林老师做些签名书。这本书自出版至今，已经第七次印刷了。所以他答应我给签1000册，而且专程从深圳飞到北京。周六一大早，他就来到我们的办公室。自带小楷毛笔，自带印章，自带印泥。所有签名书都是用小楷认真签写，然后盖上印章。他的字确实很文雅，漂亮之极。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想出在头一百本上的题字全是用《中庸》摘句。如“隐恶而扬善。中庸廿五”，“得一善，中庸三十”，“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中庸卅三”等等。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把《中庸》抄写了一遍。其认真做事的态度很让我感动。临走他还送了我一段话：“凡物之有命，亘古一也，在石则一刃毁其形，在蔬则一烹断其生，在瓷则器成而命绝。是以敬天畏地之心，敢斯须不在胸乎。”许老师的意思，就是要我对世间万物要有敬畏之心，要认真对待自己生命中遇见的人和事。一定谨记。

有时候译者比作者还要认真。想了解华尔街真实历史的人，都知道有一本书，叫《伟大的博弈》，写得比较生动而且有趣。作者是美国著名经济历史学家约翰S.戈登，译者是中国证监会国际合作部主任祁斌老师。祁老师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我所了解的信息，单单这本书的翻译就花了三年，一遍又一遍地琢磨译稿，删除瑕疵，修饰文句，据说修改了至少七遍，临下厂还在不停地修改。如今，此书依然成为经典，畅销了十余年，非常值得推荐阅读的一本书。

关于作者或者译者的认真的故事，不胜枚举。我想，对于编辑来说，遇见认真的作者，是一种荣幸。首先，文本质量可以保证，那些对文本敷衍的作者最终欺骗的是自己；其次，遇见认真的人，自己可以学到更多，比如可以磨练我们的性格，可以让心胸更开阔，做事可以更沉稳，这对编辑自身素养的提升大有裨益；再次，我们对于认真的作者，一定要有耐心，特别是催稿子，大多作者有拖延症，其拖延也可以视为一种认真，一种对文字的认真态度，所以编辑应该给予更多的鼓励和支持，给予更多的写作时间和自由，这样才有可能写出更好的文本，编辑出版更好的书。

世上的事，最怕认真二字。认真，代表的是一种诚意。有诚意的文字，更有感染力，更有爱，更能触动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