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美尔人早在约公元前3200年就创造了文字,在乌鲁克城邦建立了发达的文明。拱玉书教授通过公元前三千纪末的文学作品《伊楠娜与恩基》来分析苏美尔人的认识论和文明传播观。
纵观古代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人们都会站在新的哲学高度思考自己“从哪里来”的问题。乌尔第三王朝时期,苏美尔文明已经历了一千余年的发展。当时“中央集权”、行省林立,堪称苏美尔人的盛世。乌尔第三王朝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非常丰富,思想活跃,出现了文学创作的高峰。此时,苏美尔人的精英们产生对自己的历史探源的兴趣非常自然。《伊楠娜与恩基》涉及的就是整个苏美尔文明来源的问题。
本文整理自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拱玉书教授的线上讲座“苏美尔人的文明传播观”,文稿经主讲人审定。该讲座系由上海大学历史学系主办的“上海大学世界史讲坛”系列第十讲,由上海大学历史学系黄薇主持。拱玉书教授1992年毕业于德国慕尼黑大学,获得亚述学博士学位,著作有《说解楔文》(Die Namen der Keilschriftzeichen)、《苏美尔、埃及及中国古文字比较研究》(合著)、《日出东方:苏美尔文明探秘》《西亚考古史》《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解析苏美尔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等。
拱玉书教授的《日出东方:苏美尔文明探秘》书影
拱玉书教授首先对讲座题目由先前预告中的“苏美尔人的‘文明传播论’”改为“苏美尔人的文明传播观”做出了解释:苏美尔人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认识在很多方面都达到了非常深刻的程度,他们也通过一定的方式做了表述,但是他们没有在任何领域试图构建任何理论体系。所以无法称之为“文明传播论”,充其量是一种“传播观”。“论”一件事情,首先要对论述对象进行描述,再分析和推理,最后得出结论。但是苏美尔人并没有,他们只表达了“是什么”,没有解释“为什么”。苏美尔人善于用故事的形式表达思想,“文明传播观”就是用这种方式表达的。此外,拱玉书教授强调“文明传播观”一词是自己的表述,并不是苏美尔人的原始说法。
苏美尔女神
本次讲座使用的材料是一部苏美尔语文学作品——《伊楠娜与恩基》(Inanna and Enki),这是克莱默(Samuel Noah Kramer)取的现代名称,作品的古代名称和作者尚不清楚,创作时间是乌尔第三王朝时期。伊楠娜是苏美尔女神,她既是战神,又是爱神。恩基是苏美尔人的智慧之神,他的地位在众神之中排第三,在他之上还有天神安(An)和名字与风有关的恩利尔(Enlil)。这部作品的古代名称之所以不清楚,是因为苏美尔语作品通常以第一句话的第一个词组为名称,而这篇文献的第一行未能完整保留。苏美尔文学作品很少有作者,如果有的话会题署在文末。这部作品后面部分基本保存完整,而其中没有署名。
苏美尔语是公元前3000-2000年用于书写楔形文字泥板的主要语言。苏美尔文学并不是指苏美尔人创作的文学,而是指用苏美尔语书写的文学,而苏美尔语的使用范围并不仅限于苏美尔人。两河流域的文明起源很早,在公元前3200-2900年的乌鲁克时期已有大批早期文献。乌尔第三王朝的年代大约在公元前2100-2000年。当时两河流域已经有千余年的文明史,因此迎来文学创作的高峰也很自然。公元前1850-1600年的古巴比伦时期也很重要,《伊楠娜与恩基》的抄本就属于这个时期。后来楔形文字在巴比伦地区仍一直使用,直到公元一世纪。
这部作品写在两块泥板上。第一块泥板(PBS I)由迈尔曼(David Wilhelm Myhrman)在1911年发表。这块泥板残缺得较为严重,它从中间断裂,整个上半部分几乎都缺失了,泥板的正面和背面(将泥板垂直翻转)都写有内容。1914年,另一块泥板(PBS V 25)由德国学者波贝尔(Arno Poebel)发表。1937年,克莱默在伊斯坦布尔博物馆工作时,又发现了一个小残片。这个残片正好可以补到第二块泥板的左上角。1944年,克莱默在《苏美尔神话》中也发表了这块泥板。
提起苏美尔文学,一定要提到克莱默,因为现在已知的大多数苏美尔文学作品都与他有关。他活了九十多岁,著作等身,他用毕生精力从泥板中再现苏美尔文学。波贝尔是克莱默的老师,他在亚述学领域非常著名,是早期的先驱之一。20世纪60年代末,在慕尼黑大学做博士的法伯-弗律格(Gertrud Farber-Flügge)到宾夕法尼亚大学访学,在当地博物馆又发现了一块属于《伊楠娜与恩基》的泥板残片,得以对作品又进行了一些补足。但是这块残片并不属于上述两块泥板,而是属于另一个抄本。目前所发现的《伊楠娜与恩基》泥板数量非常有限。一般可以根据流传至今的抄本多少来判断一部作品在古代的受欢迎程度,越受欢迎,抄本数量也就越多。据此,拱玉书教授认为这部作品在当时并不怎么受欢迎。
克莱默的《苏美尔神话》(修订版)书影
由于泥板缺失较为严重,所以很难判断《伊楠娜与恩基》的篇幅,但是此类作品一般有400行左右。1973年,法伯-弗律格发表了博士论文,题目就是《“伊楠娜与恩基”神话——特别关注 “ME”表》(Der Mythos “Inanna und Enki” unter besonderer Berücksichtigung der Liste der me)。这篇论文是目前为止研究这部作品最全面的编辑版本。1989年克莱默与迈尔(John Maier)出版了《恩基神话,能工巧匠神》(Myths of Enki, The Crafty God),此书中并非仅包括《伊楠娜与恩基》一篇,而是收集了所有与恩基有关的作品,但只给出了翻译和注释。1997年出版的《圣经的语境》(The Context of Scripture)一书中收录了法伯-弗律格对《伊楠娜与恩基》进行的英文翻译。最新的翻译发表在牛津苏美尔文学网(ETCSL),网站上有拉丁转写、英文翻译和相关参考书目。
《伊楠娜与恩基》中除两位主人公外还有宁淑布(Nin?ubur)和伊西木(Ismud)。宁淑布也是一位女神,她是服侍伊楠娜的“仆神”(用英文一般表述为“minister of Inanna”或“minister to Inanna”,拱玉书教授建议译作“仆神”)。伊西木是恩基的仆神,是一位两面神,一面朝前,一面朝后,这有何寓意目前尚无解释。在罗马神话中也有两面神雅努斯,他一面看着过去、一面看着未来。《伊楠娜与恩基》涉及的地点是乌鲁克和埃利都。乌鲁克位于今伊拉克南部,埃利都在乌鲁克的南边,乌尔在两城之间。这些城市都在幼发拉底河岸。
《伊楠娜与恩基》的主要内容如下:伊楠娜决定去埃利都,具体原因不明。伊楠娜说:“我要对恩基说一些甜言蜜语。”由此可以推知,伊楠娜在去埃利都之前已经有了计划,也想好了手段来哄骗恩基,以便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恩基作为智慧之神,在伊楠娜距离埃利都大约10公里时,就已经预见到了她前来的目的。恩基吩咐伊西木在狮门前用奶油蛋糕、清凉水和啤酒招待伊楠娜,使用的餐具是安神的“银案”(苏美尔语中的“KUG”既可译作“银”,也可译为“光亮的”)。可以看出,这种招待算不上丰盛。伊楠娜到达之后,伊西木按照吩咐招待她。一开始两位神用青铜杯饮酒,后来喝得尽兴,就把酒杯换成了“乌拉什杯”(ZABAR dURA?-A)。之后他们斗酒,恩基很快就酩酊大醉,于是把百余种“ME”分组送给了伊楠娜。在列举到第十一组后,泥板有数十行残缺。接下来的部分是伊楠娜分组清点恩基所赠的“ME”。
恩基酒醒后分组询问“ME”在哪。伊西木告诉恩基,恩基已经把东西都送给自己的女儿了。恩基问伊楠娜何在,伊西木回答,她已经把恩基所赠的东西都放在天船上,向乌鲁克出发了。之后泥版残缺严重,一栏之中只保留的数行,在这残留的几行中出现了一只青蛙。青蛙出现的意义并不明确,有些学者认为青蛙告诉了恩基如何追赶伊楠娜。恩基一共派出了6批“追兵”去追赶伊楠娜,目的是要回他所赠的“ME”。恩基住在水下,居住的地方叫阿普苏(Abzu),也就是地下“甜水之域”(此外,在苏美尔神话中地下还有冥界部分)。6批追兵都由伊西木率领,并且每次很快就追上伊楠娜。每次伊西木都对她说:“你可以回乌鲁克,但是船和东西要留下。”伊楠娜则每次都回应同一段话:“我的父亲(拱玉书教授指出,在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神话中关于各位神祇之间的关系有着不同的传统,在这篇神话中,伊楠娜是恩基的女儿。)怎么可以说了又改变?怎么可以对我承诺又食言?这么重要的话怎么可以言而无信?难道我父亲对我说了假话,对我未吐真言?难道他凭神威、凭阿普苏发的誓都是欺骗?如今又毫无信誉地派你作为使节把我追赶?”说完这段话,伊西木率领的“军队”就去夺伊楠娜的船和“ME”。伊楠娜则对自己的仆神宁淑布说:“手不触水,脚不触水。”这可能是一句咒语,当伊楠娜说完之后就马上拿回自己的东西,这样的情形一共重复了6次。最终,伊楠娜成功将恩基赠送的百余种“ME”带回了乌鲁克。乌鲁克人举行庆祝,其中一人出来分件点数伊楠娜带回的“ME”。这一百多件东西组成的序列被称为“ME”表。之后泥板残缺较为严重,但可以看到恩基和恩利尔来到了乌鲁克。有学者认为恩利尔是来调解恩基与伊楠娜之间矛盾的。
现收藏于大英博物馆的两河流域滚筒印章,上面从右向左依次是伊西木、恩基、太阳神乌图、伊楠娜等
神秘的“ME”
拱玉书教授认为,从文学的角度讲,这个故事没有什么精彩之处。但其内容涉及了“ME”这种东西,这是一个很值得细究的话题。文中多次提到了“ME”:第一次是在恩基醉酒时将“ME”分组赠与伊楠娜;随后伊楠娜在清点时将这些“ME”重复了一遍;恩基酒醒后询问“ME”之所在时也分组重复;最后伊楠娜到达乌鲁克,迎接她的人再次逐件清点这些“ME”。
“ME”表的第一件东西是“恩权”(NAM-EN),“恩”是苏美尔城邦的统治者,乌鲁克的国王就是“恩”。在苏美尔语中,“NAM”是一个具有抽象意义的前缀,它的功能相当于英语中加在名词后面的“-ship”,或-hood之类,把具体名词变为抽象名词,这种做法在最早的苏美尔语文献(约公元前3200年)中就已出现。因此,“NAM-EN”就是王权、恩权。第二件东西“拉伽神职”(NAM-LAGAR)中的“LAGAR”是某种祭司,把它抽象化就变成了这种祭司的职位。第三件中的“DINGIR”是神的意思,抽象化后就变成了“神性”(NAM-DINGIR)。苏美尔语的语言结构比较特别,它与现代的任何语言都没有亲缘关系,不属于任何已知语系的分支。拱玉书教授认为这种表达抽象概念的构词法中蕴含哲学的思维。在“ME”表中以“NAM”开头的词特别多,所以大多数“ME”都是抽象概念。这些“ME”之间也有一定关系。拱玉书教授认为第一组里最开始的三个——“恩权”、“拉伽神职”、“神性”指的都是国王,是国王的三种不同属性:第一个是作为世俗政府管理者的属性;第二个属性是履行宗教职能的属性,在早期的乌鲁克,国王也是最高的祭司。“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举行重大祭祀活动时国王也扮演最重要的角色。第三个属性——“神性”,也是国王的一个属性。从公元前2350年前后的阿卡德王朝的纳拉姆辛(Naram-Sin)统治时期起,国王已开始神化。乌尔第三王朝也有很多国王自称为“神”,所以“国王身上有神性”在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人们看来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这样的归纳方式将国王列在表首,这是比较合理的。而这组中接下来的第四至第八种“ME”——“大王冠”、“御座”、“大杖”、“御马缰”、“长袍”等都是国王所用的物件。第九件则是抽象概念“牧羊权”(NAM-SIPAD),这是由于苏美尔人把国王视为牧羊人,后来以色列等民族把国王视为牧羊人的传统源头应该在苏美尔人那里。第十种“ME”——“王权”(NAM-LUGAL)中的“LUGAL”是乌尔第三王朝时期最常见的“国王”,加上前缀,就抽象化成了王权。因此整个第一组(1-5)和第二组(6-10)都是与国王相关的属性或物件。
第三组“ME”(11-15)的前缀都是“NAM”,把某种祭司的名称抽象化变成了神职。用“伊吉西德”、“宁丁吉尔”、“伊希布”、“卢玛赫”、“古杜克”5种祭司的名称来代表祭司阶层。这一组祭司还出现在《伊楠娜与恩基》以外的作品中,虽然有时不太常用的“伊吉西德神职”会被替换,但排列次序大致相同。这说明乌尔第三王朝时期对祭司阶层已有较为固定的表述方式。“ME”表中前两组讲的是国王,第三组讲的是祭司。由此可以看出,除了国王之外,在苏美尔人的文明中第二重要的就是祭司阶层。所以“ME”表中这样排列是符合逻辑的。接下来的第四组(16-21)相比前面几组就显得较为混乱。16号“ME”是“稳定性”(NIG2-GEN6-NA)不知由何来源,第十七、第十八两个词的符号是确定的,但具体含义尚不明确。19号“ME”的意思是“入冥界”(KUR-ED3-DE3)。之所以不用“下地狱”是因为两河流域的“冥界”中没有那么可怕。拱玉书教授在1995年曾翻译过阿卡德语的《伊什塔入冥府》,但后来认为还是用“冥界”更好,因为上面有“天界”,中间有“人界”,下面就应该是“冥界”。如果用“府”,相比之下格局就小了很多。“入冥界”,“出冥界”(KUR-ED3-DA)属于动作,所以“ME”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值得深究。苏美尔人热衷于制表,最早的文献中就有百分之十五是表格文献,表格文献贯穿整个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列表有很多原则,如同音、同义、故事联想等。例如第四组第十八、第十九个“ME”中都包含动词“ED3”,拱玉书教授认为这就属于制表中的同音(也同义)原则。“ED3”有“出、入”的意思,而“-DA”则是一个人造的结构,可能是为了与“KUR-ED3-DE3”区别。读过苏美尔文学作品的人在看到这两个词之后,应该都会想到《伊楠娜入冥界》,其阿卡德语版本为《伊什塔入冥界》。“冥界”是一个“有去无回之地”,只有伊楠娜下了冥界之后,还能出来。所以这两个词背后应该就是指《伊楠娜下冥界》的故事。这个故事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就是“伊楠娜得救”。
把伊楠娜救出冥界的就是表中的20号“ME”——“KUR-GAR-RA”,由此可以看出“ME”表背后有故事的连续性。现在几乎所有苏美尔学家都认为“KUR-GAR-RA”是一种祭司,他们往往出现在哀伤的场合。但是拱玉书教授提出了不同的解释:如果“KUR-GAR-RA”是一个人的话,不符合“ME”表的逻辑,因为这一百多种“ME”都是与人类文明有关的东西或行为,而不包括人本身。“ME”表也不包括自然物,例如山、水等。拱玉书教授认为“KUR-GAR-RA”是“恩基造的‘苍蝇’”。伊楠娜入冥界后,“死”在了那里。她的仆神宁淑布请求其他大神救她。恩利尔和月神南纳(Nanna)都拒绝了,但是恩基同意了。作为智慧神,恩基具有造物的能力,于是他从自己的指甲泥中取出了一点东西,造了“KUR-GAR-RA” 和“GALA-TUR-RA”。恩基告诉它们,悄悄地拿着生命水和生命草,“像幽灵一样,像苍蝇一样”到冥界去。冥界看守十分森严,有7道门,人不可能随意进出,而且冥界女神埃列什基伽(Ereshkigal)看不见它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她说:“你们要是人的话,我祝你们好运;你们要是神的话,我跟你们交谈”。最终它们救出了伊楠娜。总之,这应当是一个“造物”而非人类,拱玉书教授把它们戏称为“最早的人工智能机器人”。第五组(22-27)中有“匕首与剑”、“权标头”等物件,它们与前面一组中的“KUR-GAR-RA”有关。在另一篇与伊楠娜有关的文学作品中,“KUR-GAR-RA”持有“匕首与剑”这两种武器。后面的“黑袍”、“彩袍”、“发型”等也都与“KUR-GAR-RA”有关,由此可见,表中有故事。
第六组(28-34)在每次重复中都残缺较为严重,无法分辨内容。第七组(35-40)中既有“军旗”这样的物品,也有“接吻”等动作,其背后应当也有故事。第八组(41-46)中有“直言”、“谎言”、“修辞”等。第九组(47-52)中除了有“神龛”、“乐器”等物件外,还有52号“ME”——“老境”(NAM-AB-BA)。“AB-BA”是父亲、长者的意思,所以这个抽象名词指的是父亲的那种地位和状态。第十组(53-59)中则又出现了“英勇”、“强大”、“邪恶”、“正义”、“亡国”、“哀号”、“欢庆”等概念。“老境”与“英勇”之间也有联系,在《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中有乌鲁克的老妇人(实际上就是伊楠娜)与阿拉塔的一个英雄决斗的情景,这个故事中也因此涉及到第十组中的词。第十一组(60-64)中有“欺骗”、“反叛国”、“友善”、“游移”和“定居”,最后一对显然是反义词。第十二组(65-72)的词都是以“NAM”为前缀的抽象名词,比如把“木匠”(NAGAR)抽象化变成了“木匠工艺”(NAM-NAGAR),“铜匠”(TIBIRA)抽象化变成“铜匠工艺”(NAM-TIBIRA)。由67号“ME”——“书写术(NAM-DUB-SAR)”可以看出苏美尔人对书写的定位。可能也是因为苏美尔人将“书写术”视为一种手工艺,所以苏美尔文学作品多不署作者的名字。他们认为自己是工匠,只是记录祖先流传下来的故事或者替别人抄写法律等类型的文书。由于“ME”是伊楠娜从埃利都取回乌鲁克的,所以西方很多学者认为“ME”与伊楠娜有关,是她的装饰。但就目前分析的几种“ME”来看,虽然有部分东西可能与伊楠娜有关,但不能将所有“ME”都视为伊楠娜的装饰。
“ME”到九十多种之后残缺得比较严重,从中难以看出明显的分组。从现存文献上看,“ME”至少有110种左右。“ME”还出现在了其他地方,涉及“ME”的文章很多,拱玉书教授例举了几位著名学者的观点:德国学者兰茨贝格尔(Benno Landsberger)对亚述学有深远影响,他将“ME”称作“永远不变的神圣秩序”、“世界与宗教秩序”。奥伯胡伯(Karl Oberhuber)认为“ME”是“元神”或“元动力”,即一种在天地之前就已存在的力量。法伯-弗律格1973年在其博士论文中指出,“ME”是个复数概念,涵盖所有抽象概念,是生活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ME” 作为总称指每个具体概念中都固有的神威,同时也指每个具体概念本身。她的结论就是通过研究《伊楠娜与恩基》中的百余种“ME”得出的。克莱默则将“ME”视为“文化特征和文化的集合”。
楔形文字中“ME”的写法演化
“ME”这个神奇的概念写法是很简单的。如上图,楔形文字中“ME”起初是最左边的写法,后来经过简化、左转90度,变为最右边的形态,这可能是由于纵向的文字所占空间较大,书写不便。这个字最早出现在历史铭文中,比如在一片碎陶器上写有基什的王恩美巴拉格西(EN.ME.BARAG.GE.SI)之名。米哈洛夫斯基(Piotr Michalowski)在其《一个名叫恩美巴拉格西的人》(“A Man Called Enmebaragesi”)一文中认为“不论怎么看 ,恩美巴拉格西这个名字没什么含义。”在《吉尔伽美什与阿伽》中提到了恩美巴拉格西之子阿伽(Aga)去攻打乌鲁克,与当时的乌鲁克国王吉尔伽美什战斗的故事。恩美巴拉格西的年代比吉尔伽美什还早,在低年代体系中,他的生活年代约在公元前2600年左右,而在高年代体系中则是约公元前2800年左右。在这个名字中“BARAG”是王的意思,“SI”是充满,“EN”是统治者的称呼,所以拱玉书教授认为,这个名字的含义是“富有王道的王”。
卢加尔札格西(Lugalzagesi)是温马的国王,后来也成了乌鲁克的国王,他生活在约公元前2350年左右。在卢加尔札格西的一篇铭文(Lugalzagesi I ii)中有一段话,拱玉书教授将其译作:“天下王者,悉数来朝,皆往乌鲁克,因其王权道(即王权中有ME)”(苏美尔语原文为:BARAG-BARAG KI.EN.GI ENSI2 KUR-KUR-RA KI-UNUGKI-GE ME-NAM-NUN-?E3 MU-NA-GAM-E-NE)。古地亚(Gudea)生活在公元前2200年前后的拉格什,他的铭文(Gudea B xiv 8)中有“战斗的臂膀中充满了王权道”一句。他的另一则铭文(Gudea Cyl. A ix 12)中则提到“他的‘ME’是最大,超过任何其他‘ME’”。还有一则铭文(Gudea A xvii 18-19)中则有“此庙之光接天穹,此庙之‘ME’覆大地”的说法。
现藏于卢浮宫的古地亚坐像
苏美尔语中有还“王权道”(ME-NAM-LUGAL)一词,其中的“LUGAL”表示王,“NAM”用来构成抽象概念,而前面还加了“ME”。拱玉书教授分析了其构词法:在普通的名词“王”前添加表示抽象概念的词缀,而在这个词之前又添加了“ME”,相当于将已经抽象的东西进行“二次抽象”。这反映了苏美尔人的认识论:苏美尔人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具体的东西,在这个普通的东西背后他们又看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力量或状态,就用“NAM”将其抽象化,如“王权”(NAM-LUGAL)。但拱玉书教授认为用“王权”翻译“NAM-LUGAL”是不准确的,因为“王权”只能体现王属性中“权”的层面,而苏美尔人的“NAM-LUGAL”要比“王权”的内涵丰富得多。苏美尔人在“NAM-LUGAL”中还看到了超越之上的更深一层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使“NAM-LUGAL”(王权)成其为“NAM-LUGAL”(王权),这个东西就是王权中的“ME”,用汉语表述即“王权道”。这说明苏美尔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很深刻,虽然他们没有像后来的希腊人那样用散文形式将他们的这种认识做文字表述。此外,还有更“玄”的“ME”。比如“大道”(ME-NAM-GAL)一词,“GAL”本就是一个表示大的形容词,没有固定的阈限,本就抽象,而前面又加上了表示抽象的“NAM”,相当于英文中的“greatness”,而在“伟大状态”前再加上“ME”,就变成了“成为伟大状态的状态”。如果将“大”本身视作抽象概念的话,这个词相当于是“三次抽象”的结果。
关于苏美尔语中“ME”的概念,拱玉书教授已在《论苏美尔文明中的“道”》一文中详细论述。在这篇论文中,他指出,“ME”字的楔形文字“分明是上天下地、天地结合的物象,或许这就是苏美尔人形象版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拱玉书教授认为“ME”有3个维度:第一,它是元神、元动力,表述方式是“恩利尔道”,与《道德经》中“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天地母”异曲同工。第二,“ME”指的是“器之道”,即英文所谓的“power”,它寓于器中。第三,“ME”指是“器”本身,比如前文提到的百余种“ME”。苏美尔人的“器”不仅仅包括具体的物件,还包括了很多抽象概念。它们都属于具体的“道”。
故事背后的文明传播观
对于《伊楠娜与恩基》这部作品传递的信息,学者们此前有不同的解释:格林(Margaret W. Green)在《苏美尔文学中的埃利都》(Eridu in Sumerian Literature)中提出,伊楠娜拜访埃利都的神庙是为了获取“魅力”(charms)和“装饰”(adornments)。她将“ME”说成“魅力”和“装饰”,显然不准确。克莱默在《恩基神话,能工巧匠神》中则认为,伊楠娜“把文明之艺术(arts of civilization)从埃利都转移到了乌鲁克”。这个评价的目光离开了伊楠娜本人,聚焦在文明上,出发点更高了,但用“文明之艺术”概括“ME”仍不全面。拱玉书教授认为这部作品反映了苏美尔人的“文明传播观”。“ME”代表的是截至乌尔第三王朝时期人类所取得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成就,所以这部作品以讲故事的形式表达了乌鲁克的文明成就来源于埃利都的观点。
这部作品选择乌鲁克和埃利都来反映文明传播观是有原因的。在公元前3000年前后,乌鲁克文明已经高度发达,到了崭新的阶段。可以说乌鲁克的文明代表了当时世界范围内最发达的城市文明,百余年来的考古发现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此时的文明有3个代表性的特点——文字、大型建筑和大型艺术品,其中文字最重要。拱玉书教授认为文字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其重要性绝不亚于后来任何科学领域的发明。最早的文字出现在乌鲁克IVa期,其上限在公元前3200年前后。而属于乌鲁克IV期至乌鲁克III期(约公元前3200-2900年)的楔形文字泥板目前已经发现了超过6000块。这批文献大多是德国考古学家通过正规发掘所得,其中约85%是经济文献,其余为辞书文献。所谓“辞书”就是表格文献,现在能恢复的约有15-16种,其中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就是“人表”。“人表”出现在最早的乌鲁克IV期。到了乌鲁克III期,有很多抄本,将其补缀后可以得到列有百余种职业。这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详细的社会分工,可想而知,乌鲁克在距今5000多年前已是相当发达的社会。现在虽然没有发现很多物质遗存,但是“字表”、“人表”、“城市表”、“容器表”等文献已足以代表当时的文明高度。在大型建筑中有宫殿建筑与神庙建筑。这样的大型建筑代表了经济发达程度与政府的组织能力。大型艺术品也有很多,如“祭司王”雕像与乌鲁克石膏瓶等。这些代表了人们对文化和精神享受方面的追求,体现了精神和艺术的创造力。
现藏于伊拉克国家博物馆的乌鲁克石膏瓶
追本溯源是人类的本能。纵观古代文明,到了发达程度之后,人们都站在新的哲学高度思考自己“从哪里来”的问题。乌尔第三王朝时期,苏美尔文明已经历了一千余年的发展。当时“中央集权”、行省林立,堪称苏美尔人的盛世。乌尔第三王朝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非常丰富,思想活跃,出现了文学创作的高峰。此时,苏美尔人的精英们产生对自己的历史探源的兴趣非常自然。《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中讲述了文字的起源。而《伊楠娜与恩基》涉及的则是整个苏美尔文明来源的问题。乌鲁克的辉煌过去一直存留在乌尔第三王朝苏美尔人的记忆中,这从文学作品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乌尔第三王朝的统治者甚至把乌鲁克的先王们视为自己同宗同族的祖先,所以对当时的苏美尔人而言,探索乌鲁克的辉煌过去实际上就是探索自己的辉煌过去。
乌鲁克的发达与繁荣从何而来?拱玉书教授认为,对乌尔第三王朝时期有着“神本主义”思维理念的人们而言,选择埃利都作为他们的源头是自然而然的。直到乌尔第三王朝时期,埃利都一直是苏美尔人的宗教中心。乌尔第三王朝灭亡后,随着政治中心的北移,苏美尔人的宗教中心也北移至尼普尔。两河流域的宗教中心,主要分为两个阶段:在伊辛-拉尔萨王朝前以埃利都为中心;之后以尼普尔为中心。所以选择埃利都作为“文明的源头”,是现实和遥远的记忆结合的必然产物。埃利都位于两河流域南部,现代名称为阿布沙赫兰。1946-1949年,由伊拉克文物总局主持对该遗址进行正规发掘,考古报告《埃利都》(Eridu)则于1981年才发表。约公元前6000-5000年,埃利都就已有人居住。在欧贝德时期,当地已是重要的居住中心,后来又成为宗教中心。所以乌鲁克人认为其文明来自埃利都,这在考古学上说得过去。
在文学传统中,埃利都很重要。《苏美尔王表》中提到洪水之前的5座城市,其中第一个就是埃利都。埃利都的第一位国王是阿鲁里姆(A2-LU-LIM),意为“鹿角”。苏美尔语版的洪水故事中也提到了5座城市,其中为首的也是埃利都。在这则故事中还包括了母神将恩基派至埃利都的内容。贝洛索斯(Berossus)是公元前4-3世纪的巴比伦祭司,后来移居希腊并用希腊语书写了3卷《巴比伦尼亚志》(Babyloniaca)。第一卷中讲到了欧阿涅斯(Oannes)的故事:欧阿涅斯是一位先贤,他人头、鱼身、人腿和人声。有一天他从海里出来教巴比伦人立法、书写、农耕、建立国家,从此巴比伦人走向了文明。欧阿涅斯白天教巴比伦人,晚上又回到厄立特里亚海(即波斯湾)中。据贝洛索斯记载,欧阿涅斯的故事发生在阿鲁鲁斯王(Alorus)统治时期。这位阿鲁鲁斯王实际上就是苏美尔王表中的“阿鲁里姆”。《吉尔伽美什史诗》第一块泥板第13-21行中写道:“……仔细瞧瞧那台基,好好看看那些砖,看看其砖是否炉火所炼,看看其基石是否七贤所奠。”贝洛索斯讲的欧阿涅斯其实就是阿达帕(Adapa),他是埃利都的“七贤”之首。而《吉尔伽美什史诗》将这“七贤”视为乌鲁克城墙的奠基人。《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第57-58行恩美卡也有“当我在阿普苏把你(伊楠娜)赞美,当我从埃利都带来‘ME’”的表述。拱玉书教授认为,恩美卡的这句话指的是前面提到的《伊楠娜与恩基》中描述的事件,即伊楠娜把百余种“ME”从埃利都带到乌鲁克的故事。在后来苏美尔人的“文化记忆”中,这件“历史大事”发生在恩美卡统治时期。恩美卡是乌鲁克第一王朝第二位国王,据《苏美尔王表》记载,“他是建立乌鲁克之人”。这个历史文献又恰好可以与文学文献中“当我从埃利都带来‘ME’”相互印证。二者同指一个事件,即恩美卡统治时期乌鲁克文明已经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苏美尔王表》记录了恩美卡取得的成就,《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提到了他取得成就的方式,而《伊楠娜与恩基》描述了成就取得的具体过程和文明的具体含义。
拱玉书教授的《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解析苏美尔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书影
精彩的讲座之后,拱玉书教授回答了听众的提问。篇幅所限,这里选取部分问答与读者分享:
Q:请问苏美尔对华夏文明有何影响?考古学家李济曾在殷商古棺椁上发现“肥遗”图案,说这是苏美尔的典型特征。这是否说明殷商时期已经和苏美尔有联系?
A: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苏美尔文明对华夏文明是否有影响?有的西方人曾说是有影响的,比如拉古伯瑞(Albert Terrien de Lacouperie)提出的“中国文明西来说”;我在写博士论文时也曾引用过巴尔(Charles James Ball)的《汉语与苏美尔语》。这些都是很早的了。在早期,有一些人主张巴比伦的文明影响了世界其他的文明。这实际上是当时的一种“泛巴比伦主义”思潮,认为只有一个文明是源头。至于李济发现了什么,这我不太清楚。据我所知,中国没有明显的东西是来自两河流域的。有一些现代人认为很像是来自两河流域的东西,但很难判断这到底是直接的影响还是偶然或者其他什么因素。我以文字为例,实际上苏美尔人的文字中有“六书”,非常明显地有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这“六书”是许慎分析中国文字提出的6种结构,而苏美尔人的文字这6种结构也一个不差。这就涉及到怎么解释的问题,能说苏美尔文字影响了汉字吗?苏美尔文字在公元前3200年已经很成熟了,而中国的汉字就算推到夏朝也还差1000年,而公元前1300年左右的晚商甲骨文差得就更多了。我搞不清楚这近两千年间是怎么影响的。所以,虽然现在我找出了这么多相似的证据,但得不出影响的结论,只能摆出这种现象。有很多人解释说这其实就是一种“偶然性”或者“共性”,文字发展到象形文字、表意文字必然就有这几种结构。这是人类思维的共性,而非文明影响的结果。所以我也在等待是否有其他方面的证据,如果只是文字一个方面,就很难得出相互影响的结论。其他的也是一样,可能会发现一个东西有点像,但没有真正的证据。如果它上面写着楔形文字,那么就确凿无疑了。但如果没有这些,只是像的话,就很难说。所以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说苏美尔文明影响到了华夏文明。或者相反,现在也有很多人认为华夏文明是最早的,影响了苏美尔文明。《苏美尔王表》中提到,洪水之前有5座城市和8位国王。有中国人写信给我,将这些王与中国古籍中的8位王相对应,说他们都是中国人,虽然我自己看不出这种联系。比如第一位王是“鹿角”,他也许发现中国的王与鹿有关系。但两河流域的王名目前也不是都能解释。
Q:苏美尔人的宗教信仰或思想观念在后来有传承吗?还是它们仅存在于文献当中?
A:人都没有了,我不太清楚怎么传承。现在我们都是从文献中知道,他们真的有神庙、文学作品,也知道他们都崇拜什么神。或者研究宗教的学者能缕出一个线条:他们一开始的宗教形式是“多神崇拜”,然后向“一神崇拜”过渡,都有哪些表象等。随着不断和其他民族同化,苏美尔人、阿卡德人都已经被融合了,现在都没有了。所以我说不好他们的信仰对现在的宗教有什么影响。就思想观念而言,比如刚才提到的“牧羊人”就明显是苏美尔人的。从文献上追踪,苏美尔人比其他的人群更早叫统治者“牧羊人”。这也可能是苏美尔人对后世的影响。类似这样的例子可能还会有,个别的词可能会传承下来。历法、天文等科学技术上的传承是很明显的,比如把1年分成360天,设置闰月,还有六十进制等,都是苏美尔人已有的。苏美尔人对后世的影响很多,但是宗教方面不是我的专业方向,我想不出也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