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圣:宋代奏对活动研究》,王化雨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11月版
王化雨《面圣:宋代奏对活动研究》通过讲述两宋君臣面对面交流的多个场景,提供了一个观察宋代君相关系和皇权运作实态的绝佳视角。全书主要内容分上、下两篇。上篇分析皇帝与宰辅之外的臣僚不同类型奏对信息交流。下篇重点在皇帝和宰辅当面讨论和决策。
宋代君臣交流,很容易让人想到《水浒传》开篇,“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贺”。闻“当有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班部丛中,宰相赵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伤损军民甚多。伏望陛下释罪宽恩,省刑薄税,祈禳天灾,救济万民。’天子听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
这是广为流传的古代皇帝早朝画卷。读完《面圣》,我们发现其中不少戏剧色彩颇浓的内容。宋代视朝活动开始前,还有一个环节行礼如仪,可分两类。一为“常起居”,一为“大起居”,分别由不同级别官员群体,定期入垂拱殿,向皇帝行礼问安。礼毕,视朝正式开始。行礼官员退场,奏事臣僚按预定班次,分批上殿。《水浒传》的描述,应该是“大起居”,不会有臣僚出列奏事。
随后的御殿视朝,包括多种“对”:宰辅奏对、在京机构奏对、在京官员请对、轮官转对、地方官奏对等。“为中外、文武、级别高低等不同类型的官员,均提供了面见皇帝、陈述意见的机会”。
百官奏对具体方式为宣读奏事札子,其间君臣或有问答交流。凡札子言事属“可行者”,须付“有司”(中书门下和枢密院),经宰辅审核、复奏,“与皇帝议定处理办法,最后才能付诸实行”。宰执是很可能“修改乃至推翻臣僚面奏时所提出的建议看法”的。
宰辅奏对,“是宋廷的最高决策活动”;也是《面圣》下篇的主要内容。绝大多数朝政由君相共同负责。皇帝与宰执讨论政务,“在决策过程的每一个环节上,都不是君主或宰辅唱独角戏,而是君相双方共同参与”。虽然其中处处可见双方的“合作与博弈”,甚或“明争与暗斗”,但“平心而论,在整个政务运行中,冲突与博弈并非主流”。对于宋代皇帝而言,“宰辅始终是其运使权力过程中无法绕开的一道关口”,不可能“完全将宰辅群体排斥于决策过程之外”。而宰辅可能“隐瞒”,可能“误导”,却“无法真正架空皇帝”。而不会出现皇帝临朝“听奏”,乾纲独断,“急敕”云云的情况。不经两府,直接下旨,所谓“内降”“手诏”,在宋代是不合法的。圣旨出台,既有皇帝的‘独断’,很多时候,“其实是以宰执的意见为依据制定的”。这就有点像以勤政著称的清帝雍正,声称奏折朱批,“一字一句,皆出自朕之心思”,“不假他人之力”。可白彬菊发现,他时常“将代理人的议覆逐字抄入他的批示”。
在御殿视朝之外,也就是“卷帘退朝”后,宋代存在“多元化的君臣沟通渠道”。君主还有一些其他方式与臣僚面对面交流,这是本书上篇的主要内容。如内引奏事、经筵问答、禁中夜对等,限制较少,更宽松,更从容。比如,内引中孝宗问刘章“今年几,而容貌未衰”;神宗向经筵讲读官司马光怒斥吕公著“静言庸违”;孝宗夜对胡铨,不仅“命坐赐酒”,亲自唱曲,还召潘妃伴唱佐酒等等。
这些非正式交流为宋代帝王开辟了多条行政体制之外的信息来源,让他们可以更全面地周知外事。因为“很多决策,名义上是天子独断,其实却直接反映着执政大臣的意见。君主在借助宰执之力的同时,也常常需要另辟信息来源,以防其弄权。”同时,士大夫群体也得到更多“得君行道”的机会。宋代皇帝与士大夫是一个“利益共同体”,而奏对是“勾连两者的关键要素之一”。
全书关注“皇权的运行方式”,王化雨总结:“从体制层面上看,两宋相权对皇权的从属程度有所加剧,而从运作层面上看,宋代天子则常常依赖于宰辅的协助。君相双方各有其优势与劣势,彼此互补,共同推动着政治权力的运行。我们很难对两者在权力运作中各占有多大份额做出确切估量,更无法指认究竟是皇权强,抑或相权强。”这就突破了学界用于“度量皇权的基本概念”,如“大”“小”“强”“弱”等的局限,革新了对帝王“专制”“独裁”的看法。或者正如邢义田先生所言,“‘公’与‘私’的巧妙配合,是中国皇帝制度延续两千年的重要关键”。
《面圣》一书史料扎实,注重“细节”的普遍意义,整理排比,用力颇多。文笔朗畅,既娓娓道来,又要言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