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九月初二(公历10月23日),胡维铨居家读书。他是余姚人,邻近慈溪,祖宅所在双河乡,以始建于唐的水利工程“双河堰”闻名。胡家累世经营中药材,规模比汪曾祺小说《异禀》中的“保全堂”还要大些,家境称得上殷实。
胡维铨生于1902年,少年时正赶上新文化运动,最钟情的是鲁迅小说。宁绍平原风物相近,秉性也有共通之处,在县城读书时,因着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竟被县衙捕去,家里折腾了一大笔钱才得以保释,自此陷入彷徨苦闷之中。
余姚历为浙东重镇,名人叠出,又以山川(南有句余山,北有姚水)得名,自有一番襟海带江,山钟奇秀的景色。为了排遣郁结,胡维铨寄情于山水,诗作数年积攒,竟有一千多首。其中五言居多,叙事多用七言,题为《清明日偕荷绮二妹踏青入山采杜鹃花复至栲栳观瀑》的古诗,述携二女同游,目及栲栳山中大瀑布,思量着“亟思还我自在身,要向此间作长住”。
栲栳山为良渚文明旧址,长居此山中,岂不成了神仙?胡维铨还真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名唤“谪凡”。不过呢,前世不可捉摸,今生倒真遇着个神仙般的人物,这就是弘一法师。至于如何得见,得从他的一位方外之交谈起。
亦幻法师(1903-1978),太虚法师高足,精研佛理之外,广览社科著述,与马寅初、马叙伦、沈钧儒等交好,年纪轻轻就主持了金仙寺。这是一座古刹,始建于梁,几经毁葺。胡宅与金仙寺虽分属余姚、慈溪(当时两县以漾塘为界),实距仅一里余。两人年纪相近,性情相投,成为至交。由亦幻引荐,胡维铨写道:“在一个木叶黄落的残秋,与我素所恋慕的弘一大师相见在白洋湖滨金仙寺”。
弘一气度静穆,慈霭被人,胡维铨一见倾心,寒暄之余,呈上诗作求正。有《幽居》:“幽居乐吾道,心寂身自安。门外斜阳落,南山夕气寒。”自有一番平淡冲和。又有《南山》:“人生本幻化,有酒乐且倾。何必尘梦里,憔悴苦争营。”不足而立之年,竟有通彻透辟之语。
弘一曰:“余谓其能媲美陶王,求诸当世未之有也。”这个过于隆重的论断,出自为胡著《地藏菩萨本愿经白话解释》作序。这倒不是胡氏贴金,实乃弘一授意完成。据亦幻回忆,弘一来金仙寺,为听天台静权法师宣讲地藏经。此番绝非虚意捧场,听法两月未缺一座,讲到孝思时,当众泣涕如雨,全体无不愕然惊惧,静权亦目瞪口呆,不敢讲下去。
后才得知,滚热的泪水全是追念母爱的天性流露,并不是触犯伤心。这也是胡维铨的因缘,弘一以“本愿章疏,惟有科注一部,渊文奥理,未契初机”,授意他用白话解释《地藏经》。胡维铨后在自序中写到:“我曾去看他好几次。有一次,我去见他,他拿了一本弥陀经白话解赠给我。我不觉惊讶的说:‘啊!弥陀经白话解已经有了吗?’他说:‘这是王涵之居士著的。很精湛。我也时常要看的。’我又说:‘这,我本来也想要替他做白话解的,现在竟给王居士先做了,那到也好!’他听我如此说,便道:‘这样吧!你要做就把一部地藏菩萨本愿经去解释罢!’我说:‘恐怕很深奥的。’他说:‘不要紧。你照字义去解释就是了,也不必用什么新文艺体裁。是预备给工商界人看的,用最浅近通俗的白话去解释吧!也不要多,越简单越好。’一时我就很欢喜的答应下来,就依著大师所指示的目标开始工作了。”
虽然自谦“对于佛学从未研究过”,然而自述中透着对经书的熟络,想必胡维铨有着相当功底。过程不算顺畅,借助弘一手写的《地藏经》科文十余帧、《地藏经科注》一部、《演孝疏》一册,费时三月才把第一品释成。《地藏经》十二品,这算下来需三年之功。胡维铨做了如下调整:这书是预备唤醒初机的,穷搜极想就不必了,但依着字面解释即可;遇到秘晦不显的,可略参私意,使其明畅;上面解过的,下面不再重解,阅者不明之处,自检前注。于是奋勇从事,日不足继之以夜,直到次年农历三月完全释成,相较作诗的速度,此番写作可谓沉稳。
弘一法师为《地藏菩萨本愿经白话解释》题签
初稿既成,据第一读者亦幻回忆,“我想天下必定有许多如我之逆子,会被这部通俗注解感化转来,对于劬劳的母亲孝敬备至”。 弘一亲为题签,并向上海佛学书局负责人李圆净推荐。一时行销,法师有言:“已达万数千部,功德甚大”。当年6月,又帮助出版诗集《胜月吟剩》。
《胜月吟剩》题签
此时胡维铨已成为弘一的皈依弟子,“胜月”为所赐法名。另外呢,弘一告诫胡维铨“生天终须堕落,惟学佛方超三界”,并因其宅近梵宇,建议将略显张扬的笔名“谪凡”改为低调平和的“宅梵”。此后,胡维铨以“胡宅梵”之名行世。
胡宅梵居士(1902-1980)
两人投缘,弘一每有赠书,如《印光法师嘉言录》。弘一一生服膺印光,上有题曰:“余学佛法已十数年,所得力处多宗此书,今以奉赠谪凡居士,愿时时浏览,尽寿奉行,庚午九月廿日,一音 时年五十。”从时间看,此为抵金仙寺半月后所赠,仍称“谪凡居士”。本世纪初,上虞谢培耿在绍兴古玩市场购得。
弘一题赠胡谪凡《印光法师嘉言录》,该藏品曾获上海市闵行区图书馆“晒签名 忆往昔”藏书活动一等奖
1930年底,弘一前往温州,临行前作“净念相继”横批赠予胡宅梵,末署“庚午岁寒,特去平山,书《楞严经》句以赠宅梵居士,聊为遗念 亡言”。
弘一赠胡宅梵横批,尺寸:21.5 X 80 cm,见中国嘉德2018年春拍,成交价345万人民币
此后,每当弘一芒鞋藜杖自各地前来,都有胡宅梵照顾,如驻锡五磊寺,时道风兴隆,法师欣慰,特致书上山相聚,其间讲解《华严经》《原人论》,并赠手书赞偈。师徒交往此时最密,第二次拜谒时,法师正患感冒,鼻涕时出,只用极粗的草纸擦拭,擦完叠正放入口袋,胡宅梵见之不忍,立将所用手帕奉赠。
这位弟子口中“不大肯接见人的”的法师,还曾罕见地两次前往胡宅作客,第一次去的是师桥。1931年开春,胡宅梵携妻儿举家迁往师桥。采访其长子胡孟济得知,实因双河地域偏僻没有学校,而子女长大急需教育,师桥当时比较繁华,有一所承志小学,胡氏谋得教职,同时也解了燃眉之急。妻子沈蓉绯是师桥人,本可寄居岳家,因岳家也有一大家子,最后租住在学校附近。
胡宅梵、沈蓉绯夫妇与长子胡孟济(1933年摄)
隔壁的一个孩子也就读于师桥小学,后来成为清华大学的水利专家,他的名字叫沈之良。胡宅梵也许一直思量“宅近梵宇”,邻近有一座资西寺,查光绪《慈溪县志》,卷四十二《旧迹·寺观下》载:“资西寺,县西北五十里,初名资西庵,明万历年间里人沈堦为僧真拙建,国朝乾隆五年改庵为寺。”他和僧人很快熟络起来,眼见寺前没有放生池,于是提议募建。他的办事能力相当不错,时年8月,弘一来信称赞,“放生池已开工,甚善”。
不出三月,放生池落成,胡宅梵相邀前往开光典礼,弘一应允,一艘小舢板,一路由双河入快船江,到师桥,转入高背浦,船上闲谈,胡宅梵对法师说:“法师童年之事,知道的人很少,能讲给我听吗?”法师说:“年幼无知,事不足言。惟我父乐善好施之行,可以说一说。这和我幼年的生活有密切的关系。”于是详叙幼年状况,胡宅梵用心记下,后整理成文,请弘一寓目,法师亲为红笔订正。弘一圆寂后,这篇《弘一法师之童年》被收入1943年出版的《弘一大师永怀录》,成为研究弘一早期生活的重要资料。
资西寺前放生池现状 胡迪军拍摄
第二次作客在1932年农历二月十五日(公历3月21日)。弘一时常询问胡宅梵祖居,弟子度其意,乘机邀师前往,并禀告父亲,欣然为治素食。座仅四人,弘一,胡氏父子,另有寂月居士作陪。寂月居士毛契农(1881-1954)也不是生人,他是老同盟会员,后入南京讲武学堂,曾被北洋政府授予陆军中将衔。前一年解甲归田,并在胡宅梵陪同下前往镇海伏龙寺拜谒弘一,法师赠名“寂月”。
位于桥头镇的胡宅,部分建筑已近坍塌,但整体结构尚保存完整,为独立大院,门额有“自昭明德”四字砖雕,五开间,前后二进,前进二层,后进一层 胡迪军拍摄
大院的后面是一条小河,河边有一座石砌的河埠头,弘一法师在此登岸 胡迪军拍摄
这顿温暖又清静的午斋深得法师心意。斋后步行回寺,时值春暖,步行不数十步,弘一即去一衣,命弟子负之。胡宅梵戏谑:“似沙弥也。”师云:“未可,须受沙弥戒方得称沙弥。”眼见湖山静穆,师徒一行春游尽兴,自有一番乐趣。
自1930年到1938年,胡宅梵和弘一法师一直保持着极为密切的书信联系,现存书信达六十七通之多,称得上是仅次于刘质平、丰子恺之后的一位重要弟子。《弘一法师全集》收录第四十六封信“一九三三年正月十三日,厦门万寿岩”中,弘一抄录郑智仁诗《题胜月吟剩》:“莽莽神州里,斯文孰起衰。沧江明月夜,有幸读君诗。”此时距诗集出版已有年余,遇到对弟子诗作有感的,法师仍不忘悉心留存。弘一下世后,胡宅梵将师徒交往,写成《弘一大师胜缘记略》一文,刊发于1948年出版的法师纪念文集《人间爱晚晴》。
弘一法师使用过的藤手杖和怀表,1932年赠予胡宅梵留作纪念。1985年由胡孟济捐赠杭州虎跑弘一法师李叔同纪念馆
1937年,江浙一带相继沦陷,弘一法师寄赠诗句“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韩琦)”,胡宅梵谨遵师命,拒绝了余姚县教育局伪职。抗战胜利后,先后任慈溪锦堂师范学校图书管理员及余姚阳明中学国文教员。晚年移居绍兴,相继完成数十部书稿,有《越中风俗志》《越郡风俗词》《越歌一千首》《卧龙山志》等,成为一位在地方文献方面颇有造诣的学者。
胡宅梵手迹,来自木耳的博客
本文资料及图片得力于慈溪学者胡迪军,特此感谢。
宁波文化研究工程系列之《甬上留香》即将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胡迪军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