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一直强调自己从大仲马那里受惠良多,但与池田大作对谈时,说的却是:“《三剑客》并没有教我写人物,我写人物,是从中国的古典小说学习的。”
我不认为中国古典小说的总体成就有多么高明,但是,那是我们的文化传统,有短处,亦有所长。今世的小说家,不该轻视这笔遗产。
“新文化运动”以来,一味“西化”、“洋化”,忽视乃至蔑视传统,近百年来,所谓的“严肃文学”中,几千部长篇小说,写出了几个面目生动鲜明的人物,印在读者心上,而播于众人之口?
金庸谈“新派”与“旧派”武侠小说的区别:“我们新派受西洋文学的影响比较多一点,还珠楼主他们没受过外国文学的影响。”
金庸先生
“中国文艺复兴”最大的契机,是西洋文明的输入。金庸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可能比大多数“纯文学作家”更深切。但他并不因此而忘了本性,“失其故步”,独能“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陈寅恪先生所言“外来之学说”,包蕴极广,小说创作也在其内,不是我的“扩张解释”。
金庸取西方之“盐”,溶入故国之“水”,看起来仍是汪洋一派中国气象。
民国“章回体小说家”(含武侠小说家),与“新文学作家”,各走一“偏”。
前者,偏于保守,天意或没来得及吸收西方文学的养分。否则,当有更大造就。还珠楼主好像就没怎么读过西方文学。王度庐、白羽诸氏,还是受到西方文学影响的,但很浅,很皮毛。
后者,则唯恐“反传统”不激烈,不彻底。落在人后,多没面子。鲁迅等人甚至一度叫嚣要废止使用汉字。似乎推倒了“旧文化”,一个光明灿烂的“新文化”必能即时出现。却想象不到,将中国“旧文化”连根拔除,最后的结果更可能是没有文化,或只能创造出劣质文化。
现代“新文学”的成就,被盲目夸大了。
“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我不认为这是唯一正确的道路。参差多态,众声喧哗。各种尝试,完全传统的,极力“西化”的,都可以有。但是,陈寅恪先生所指出的,总该是中国文化发展的主干道。先有“文艺复兴”,才有望见到国族的整体“复兴”。这次序,难以颠倒。
激烈何须到碎琴?金庸并不完全认同“新文化运动”之激烈与偏执,对“新文学”作品所走的路子,也有几分期期以为不可。但他自幼嗜书如命,眼前最铺天盖地、最容易接触到的,还是“新文学”。金庸阅读“新文学”作品,数量并不小。“新文学”对金庸小说创作的影响,不必高估,却也不能说是可有可无。
性之所近,“新文学”中,金庸读最多的,还是小说。小说家中,金庸最喜欢的,是沈从文先生。在他十五部武侠小说中,不能不留下印记。
金庸最喜沈从文小说,这意思他说过多次。一次,金庸说,对沈从文作品“喜欢”就够了,倒也不必“崇拜”。这话就有些味道了。
自我感觉无论如何努力,总不会达到某人的高度,才自觉不自觉地,对此人有“崇拜”之情。痴迷围棋而自知“棋力甚低”的金庸,一直说他“崇拜”、“最崇拜”吴清源老先生。
金庸本人,似乎也没完全看破“雅俗之见”。他知道,他也说过,自己的作品在武侠小说中是最好的。当金庸对武侠小说这一文体有信心时,对自己的文学成就便有足够自信;当金庸对武侠小说这一文体的价值有所怀疑时,面对“纯文学”作家和作品,就很有几分自卑感了。
说对沈从文不必“崇拜”,应该是金庸心中的“雅俗之见”甚淡的时候。至少那一刻,他不认为自己的文学成就及将来的文学史地位低于沈先生。
沈先生,对那些举世崇敬的伟大作家,也是只“佩服”而不“崇拜”的。1950年代,沈从文致信汪曾祺:“拿破仑是伟人,可是我们羡慕也学不来。至于雨果、莫里哀、托尔斯泰、契诃夫等等的工作,想效法却不太难。”
大丈夫当如此也。
可惜,写这封信的时候,沈先生已经失去写作的权利。中道搁笔,志业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