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家郑克鲁先生于2020年9月20日晚10点在医院去世,享年81岁。
他曾翻译《基度山恩仇记》、《茶花女》、《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短篇小说选》等文学作品。郑克鲁老师“倾一生,为一事”,笔耕不辍几十年,完成了1700多万字的译作,他已将雨果所有的小说翻译完毕。
2019年秋,《维克多·雨果:天才的内心》展览开幕之际,明珠美术馆与上海书展联动推出了“雨果上海七日行”系列讲座。邀请到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法语翻译大家郑克鲁老师来到上海法语培训中心,为法语和法国文学爱好者们带来了讲座:雨果的小说和翻译。本文系当时根据讲座内容整理。
我开始从事雨果的翻译,是在21世纪初的时候,其实算起步得比较晚。我翻的第一部雨果作品就是《悲惨世界》。当时之所以接受译文出版社的邀约,是因为一方面知道这部小说无疑是部一流的经典作品,一方面觉得以前的译本还不够理想。我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便把《悲惨世界》译出来了,但由于我的工作重点在法国文学研究上,鲜有时间做翻译的工作,所以是一直到我退休之后,才开始翻译他的其它几部长篇,包括《巴黎圣母院》、《九三年》、《笑面人》和《海上劳工》等。
明珠美术馆雨果大展中的《巴黎圣母院》展区
后来有一次到访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我就向他们提出翻译雨果小说全集的想法。因为除了五部已经译过的长篇,另外也只剩两部中篇和一部短篇。如果能把它们都译出来,有助于读者们了解雨果小说世界的全貌。雨果虽然也写过非常多的诗歌,但他在全世界流传的作品中,85%还是他的小说——这是1985年我到法国去参加“雨果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活动的时候,据法国的雨果专家所说。
雨果不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浪漫派小说家,也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小说家。雨果的前几部中短篇小说,虽然不及后面的几部大作,但是还是可圈可点。况且,这几部作品的创作也为他后面创作《巴黎圣母院》打下了基础。中国的读者往往容易忽视雨果小说中对人物的心理描写,但其实他的心理描写非常出彩,在《悲惨世界》中更是达到巅峰。
明珠美术馆雨果大展《悲惨世界》展区中的小说相关插画、雕塑及绘画作品
翻译文学作品,是一项艰难的工作,其中诗歌的翻译难度最高。而翻译小说,也不是单纯把一字一句译好就行,是要看整体。一部像《悲惨世界》这样几十万字的小说,我作为译者,绝不敢说自己译得毫无疏漏。比如有一些词比较难译,字典里是查不到的,如果你去问法国人,甚至去问研究《悲惨世界》的法国专家,都不一定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巴黎圣母院》也是难译的,因为故事发生在中世纪。小说里用到的许多中世纪词很难理解,字典里也查不到,以及其中从古到今的建筑专业词汇,其翻译的难度可能超过《悲惨世界》。而在翻译《笑面人》时候,需要了解英国的法律和政治制度,雨果写英国议院的部分很复杂的,这也增加了翻译的难度。
《巴黎圣母院》[法]维克多·雨果 郑克鲁译 商务印书馆《郑克鲁文集·译作卷》
读者经常用来判定翻译好坏与否的标准,是看这个译本的文笔流畅不流畅、有没有文采。其实流畅是比较容易做到的,但如果都只是翻译成“白开水”似的大白话,没有人会说你翻译得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喜欢傅雷的译文,因为有文采。所以,译者需要有很好的中文素养,能够使用一些非日常用词,甚至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词。只要译者用得好,就能把这些词藻用“活”。
我举几个例子:《巴黎圣母院》中写路易十一“病得快死了”,如果用“垂垂老矣”或“病入膏肓”之类的词来译,就太普通,我用了“病势尪羸(wāng léi)”,虽然可能多数读者都不识这个词,但因为带“病”字,再联系上下文,基本可以明白词意;《悲惨世界》中的米里埃尔(又译:米里哀)是一个关心人民疾苦的正面人物,我就用了“恫瘝(tōng guān)在抱”来说明这个人物的特性。我译文的每十万个字里面,就有这样的罕用词汇。读者看我翻译的小说,时不时得要去查字典,这样也扩展读者的知识面和词汇量。这也是翻译的技巧之一。另外,这位米里埃尔后来成为了“卞福汝主教”,这是其它译本的译法。“卞福汝”是法语原文中“Bienvenu”的音译。但有意思的是,这个法语词的本意是“欢迎”,由法语的bien和venu两个词组成。“bien”指的是“好、财产”,“venu”是“来”的过去分词。把这两个词结合在一起,我就它译成“福来主教”。虽然意译人名比较少,但我认为雨果给人物起这个名称是有特殊涵义的,所以单纯的音译就不能体现雨果的用意。译作“福来”,即这是位给百姓带来幸福的人,读者也就更能理解了。
《悲惨世界》[法]维克多·雨果 郑克鲁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很多名家作品都有很多个不同的译本,说到“重译”的问题,我认为除非你的译本能够超越前者,否则就没有重译的意义。有出版社曾经请我重译《约翰·克里斯托弗》,可我觉得傅雷译得很好,要超越他很困难,所以就拒绝了。此外,翻译也得有自知之明。虽然我对自己有“非经典作品不译”的原则,但像《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作品,我自认还是没有能力能译好,所以也曾拒绝出版社的约稿。我有时也翻译一些法国现代文学,但我还是觉得现代小说——即便是有些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们的文学地位还是及上雨果这样的十九世纪作家,他们的作品还谈不上经典。
我的翻译不讲求什么理论。我认为理论归理论,翻译得好不好,还是要看实践。譬如对于“等值翻译法”,我是不认同的。不可能有所谓的“等值”,翻译是有变化的。另外,我还比较注重写译序。有人可能觉得序言最好写了,简单介绍一下作者生平就可以,但其实不然。可能读者只觉得小说好看,却不了解法国历史或小说背景。译序就是要让读者明白这部小说真正写的是关于什么、作者的高明处在哪里。让读者读过译序之后,再回头看看作品,能够发现更多其中的深意。
明珠美术馆雨果大展《悲惨世界》展区中的小说改编电影海报
在座的朋友很多都是学法语的。喜欢法语和法国文学的人可能都有一颗想翻译的心吧。当年我还在念中学的时候,看了很多法国的小说,很羡慕这些翻译家。但是一直到读研究生以后,才勉强有一点尝试翻译的可能。当年,我们都还是“小巴辣子”(沪语方言,意思相当于“毛头小子”),坐在我们旁边的都是大人物——卞之琳啊,罗大冈啊,李健吾啊,杨绛啊,根本没有我们翻译的资格,出版社不要我们的稿子。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我这一辈译者才渐渐崭露头角。那时,我们都没有外语老师,全是靠自己学习来提高外语水平。我当时的方法就是背字典,现在把这个方法教给我的学生,都没一个肯用。我把一页字典背二十几遍,一天背3次,就算开会时候也偷偷背。后来,我读法语原版的《高老头》、《红与黑》,都能顺利地读完,好像没生词似的,就是能够下苦功背单词的成果。
当然,作为译者,除了提升自己的外语水平,中文水平也很重要。这也需要靠自己的努力,去积累词汇量。用好了关键的词,你的整篇译文就都“活”了。总的来说,做一个译者绝不是易事,还需要自己的刻苦努力。在座的各位如果是初学法语,首先要打好基础,当然你们现在的学习条件比我当初好多了。如果想从事翻译工作,中文功底也一定要重视。
(本文原题“ 郑克鲁:译者需要能在外语上下苦工,也需要扎实的中文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