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曾说金庸的故事,其实都是“问世间,情为何物”;对“恋爱脑”张爱玲来说,人生的种种境遇,也不过是爱与不爱。
爱玲著名的散文《洋人看京戏及其他》有另一个英文版“Still Alive”。比较这两个中英文本,竟发现也都弥漫着爱或不爱的讯息。文中讨论了不少京剧曲目。在英文版中,《玉堂春》、《乌盆计》、《乌龙院》与电影《香闺风云》(与《玉堂春》放在一起)归入同一小节并题为:“向导女与糖心爹地”(Girl Guide and Sugar Daddy)。此处“向导女”是指电影《香闺风云》中挥霍了家产而不得不去“向导社”做向导的富家女女主角。在张爱玲看来,《香闺风云》继承了《玉堂春》所表达的中国男性对又美又有德性的女性的向往。张爱玲调侃这是“现代的中国人”不愿放弃的“积习相沿的理想”(中文版还比英文版多了一句揶揄:“良善的妓女是多数人的理想夫人。”)她举的例子就是:《香闺风云》“为了节省广告篇幅,报上除了片名之外只有一行触目的介绍:‘贞烈向导女’”。在英文版中,张爱玲将这一广告语翻译为“The Chaste Girl Guide”。
电影《香闺风云》(1943)说明书
有意思的是,张爱玲在英文版中将《乌龙院》的故事概括为“糖心爹地的主题”(the sugar-daddy theme),但这个“糖心爹地”是不被爱的、受挫的,用张爱玲本人在中文里所写的就是:“花钱的大爷”“饱尝了单恋的痛苦”。于是张爱玲在中英文版中都指出这个故事如何以“同情的笔触勾画了宋江”。“糖心爹地受挫记”在中文版中又更形象地被表述为:“‘姐儿爱俏’每每过于‘爱钞’”。用现在流行的通俗表述,就是“小姐姐爱钱,但更爱小鲜肉,狠心背叛了霸道总裁”。用“糖心爹地”来描述宋江当然并不准确,但张爱玲剔去了对传统所认定的“坏女人”的道德化描写与评判,更倾向于将这个故事在更普遍的情境下进行理解:“盖世英雄——但是一样地被女人鄙夷着,纯粹因为他爱她而她不爱他。”很显然,张爱玲对这一个传统的故事进行了现代的读解。此种独出机杼的诠释让人联想起她更年轻时对霸王别姬故事的新阐释。在那个“故事新编”的结尾,自杀的虞姬内心独白:“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因为如果霸王胜利了,她将得到诸如“贵人”的封号——而这不过是“终身监禁的处分”;霸王失败了,她自杀,她才成为霸王唯一的爱人。虞姬,不过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偏执地渴望“纯粹的爱”的女人。张爱玲对《乌龙院》的讨论,在中英文版中都引用了一个对话:
最可悲的便是他没话找话说的那一段:
生:手拿何物?
旦:你的帽子。
生:嗳,分明是一只鞋,怎么是帽儿呢。
旦:知道你还问!
看去平淡无奇的一段对话,张爱玲从中读出微妙的心酸,这正是作家的敏感。中文版中,因为上文已经提到了“盖世英雄——但是一样地被女人鄙夷着,纯粹因为他爱她而她不爱他”,引用到此戛然而止,张爱玲并未再加议论。但如上所说,张爱玲已点出了这没话找话所体现的男人的可悲:女人的不耐烦与看不起跃然纸上。英文版中,张爱玲先点出了他如何可怜地试图展开对话,引用之后又概括为“一个不被需要的男人的受折磨的感情和并不会爱他的女人的残忍”。无论是中文版或是英文版,张爱玲都从一个传统文本中提炼出了某个具有现代意味的情境:男女之间交流的重重阻碍、情感的永不能抵达、永恒的感情的错位。
《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发表于1943年11月的《古今》杂志
这一段“没话找话”在《秧歌》中有相似的场景。农民金根去上海看帮佣的妻子月香。城市带给他的压迫感让他与妻子之间也出现隔阂。他每天坐在月香帮佣人家的厨房,拼命与妻子找话说:
他们的谈话是断断续续的,但是总不能让它完全中断,因为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如果两人坐在一起不说话,被人看见一定觉得很奇怪。金根向来是不大说话的,他觉得他从来一辈子也没说过那么许多话。
上火车以前,他最后一次到她那里去。今天这里有客人来吃晚饭,有一样鸭掌汤,月香在厨房里,用一把旧牙刷在那里刷洗那腥气的橙黄色鸭蹼。他坐了下来,点上一支香烟,他的包袱搁在板櫈的另一头。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他们把所有的谈话资料都消耗尽了,现在绝对没有话可说了。在那寂静中,他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在垃圾桶里窸窣作声。
“那是什么?”他有点吃惊地问。
是一只等着杀的鸡,两只脚缚在一起暂时棲在垃圾桶里。
尽管金根与月香有深挚的爱,仍有一种外力(城市的压迫性力量)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异化。张爱玲显然很擅长描写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力的相互作用:复杂多面的关系拉扯、九曲连环的心思纠葛、被阻滞的情感:这真是非常现代人的情感与现代派的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