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年来,由于观念的影响,且出于实用的目的,我们一直乐此不疲地标榜自己优于你们动物。无论是从认知还是感受,从意识还是道德,从工具还是文化,抑或是笑容,我们都在竭尽全力证明我们与你们从根本上是不同的。探寻“人类的独特性”也一直是宗教和哲学挥之不去的重大议题之一。但是,几个世纪以来,也有不和谐的反对之声,强调人与动物之间深层次的相似点。比如17世纪的寓言作家拉封丹,他从人与动物极端相似的民间智慧中获得灵感,用动物讽喻人类;而16世纪的作家蒙田也曾经提醒人类:“两个人之间的差别比一个人和一只动物之间的差别更大。”他认为,人有愚蠢的,动物也有愚蠢的;人有聪明的,动物也有聪明的;人有狡猾的,动物也有狡猾的;人有虚荣的,动物也有虚荣的;人有温驯的,动物也有温驯的;人有凶狠的,动物也有凶狠的;等等。
蒙田在《随笔集》第二卷里,花了整整一章的篇幅谈论过你们动物,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古希腊作家的见闻为证据,证明了你们的聪明才智、所感所知以及喜怒哀乐和人类何其相似。他还不无讽刺地指出:人类自命不凡,凌驾于其他动物之上,总是以人类的视角去理解一切,甚至从未想过动物也可能这样理论:“为什么一只鸟就不可以说,宇宙中的一切都注视着我,大地供我行走,太阳给我照明,星星为我存在。清风、流水、天穹,哪个不青睐我?我是大自然的宠儿,难道人类不也是对我殷勤以待,给我栖身之所,为我忙忙碌碌?正是为了我们,他们才去播种和收获。”蒙田的上述论述指出很重要的一点:人类总是从自身的逻辑和思维方式出发,去理解动物。然而,要想真正理解你们,则应该设身处地,运用你们的思维方式才行。
可惜只是最近——大概几十年的时间——人类才开始真正研究你们的视角,这就是动物行为学,一个专门研究动物(包括人类)各种行为的学科。正是这个学科才彻底改变了人类观察动物的视角,恰如鲍里斯·西瑞尼克所言:“研究者们越来越多地关注动物的视角,这将会给我们的探索开启新的大门,重新探索动物与世界的关系,重新定义动物,重新确立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这样的新视角甚至还会迫使我们采用全新的思维方法,创造出新的更加灵活的实验方法。”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如果说长久以来,研究者们对动物们进行包括智力测试在内的各种实验,而动物表现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完全就是因为我们在根据人类的思维方式而非动物的思维方式来制定测试标准。科技哲学家婉霞·德普雷(Vinciane Despret)注意到这一点:“正是因为我们循序渐进地问了动物们聪明的问题,它们的答案才变得恰当。”量子物理学先驱之一、“不确定性原理之父”维尔纳·海森堡也指出:“我们观察到的大自然并不是自然本身,而是显露在我们研究方法之下的自然。”我们以何种方式、运用什么方法研究动物行为,以及我们是否对受试的动物抱有同理心等等,所有这些因素都会影响我们的研究结果。
著作等身的荷兰动物行为学家弗兰斯·德瓦尔(Frans de Waal)写道:“人类面临的挑战在于设计出适合动物性情、兴趣、身体构造和感官能力的测试。”现代动物行为学先驱康拉德·劳伦兹(Konrad Lorenz)也同样认为,如果对动物缺乏建立在爱与尊重基础上的直觉理解,我们将无法对它们进行卓有成效的研究。终于有人点到了要害!
其实早在19世纪末,伟大的进化论创始人查尔斯·达尔文在其著作《人和动物的情感表达》中,已经尝试证明动物也拥有丰富的情感生活,尽管此前这一点完全为笛卡尔代表的理性主义者否定。从那时起,在野生及家养动物身上完成的数以千计的实验,都证明了动物具有丰富的情感,它们能够感知恐惧、愤怒、悲伤、喜悦、爱情、友谊、欲望、快乐、厌恶、气恼、依恋,当然还有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
有关动物智力的研究更加复杂,因为我们向来总是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它们。只是近三十年来,这方面的研究不断增加,才揭示出动物们拥有的各种各样的智慧。研究表明,包括猿类、犬类、海豚、鸟类、老鼠、章鱼等在内的很多物种都拥有出色的认知能力,能够进行演绎推理,具备预判能力和非凡的视觉记忆力。就连向来为人所不齿的猪,都拥有健全的感情生活和社会生活。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两位研究员斯坦利·柯蒂斯和茱莉·莫洛还发现,猪的认知能力堪比犬类和猿类,两位研究员还教会猪使用电脑来改善它们的生活!在玩电子游戏时,它们的反应比狗和黑猩猩更快,这说明它们具有惊人的抽象思维能力。
长久以来,我们认定,使用和制造工具是人类的特性,当看到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使用工具时,我们也认定它们不过是在模仿人类。但是随着灵长目动物学家珍妮·古道尔(Jane Goodall)的努力,这些断言逐渐无法立足。她的研究表明:在自然环境里,猩猩们不但经常就地取材充当工具使用(例如用石头砸开坚果),它们还会自己制造工具(将几件物品组装起来以满足具体需求)。她因此得出结论:每个族群的黑猩猩使用的工具数,都在十五至二十五个之间,有些工具还非常的精巧。
2007年,有一只年轻雄性黑猩猩,叫阿尤穆(Ayumu),被训练使用带有数字键盘的屏幕,在视觉记忆比赛中,它打败了所有和它较量的人类选手。一些数字在屏幕上短暂出现(五分之一秒),最为训练有素的人类选手至多能记住五个,而阿尤穆却能记住九个,并能全部用键盘打出来,令实验人员大为吃惊。我们还可以列举更多的例子,证明各种各样的动物具有发达的认知能力:章鱼能完成令人吃惊的事情,比如打开带有儿童保护装置的药箱(打开这种药箱需要同时按下并旋动旋钮);鸽子则能区分大师的画作,通过辨别毕加索和莫奈的不同风格,正确地识别出他们各自的作品……
我们也一直认为,只有人类才会识别不同的面孔,形成自我意识和他者意识,但是很多实验都推翻了这一刻板印象。目前研究发现,其实很多物种都能识别自己族群内不同个体的面孔。不仅猴子可以,乌鸦、绵羊,甚至胡蜂都可以!而通过自我面孔识别形成的自我意识,也可以通过镜子实验来证明。1970年,美国心理学家戈登·盖洛普(Gordon Gallup)在一只麻醉后入睡的猩猩脸上做了个标记,只有它醒来照镜子才能发现这个标记。
结果这只猩猩醒来后,一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用前肢去擦脸上的标记。随后,这个实验又在其他动物身上成功进行,比如大象,它看见一侧脸上的涂料标记后,就不停地用长鼻子去触碰那块标记,而对于另一侧脸上的标记,因其不在视线范围内,它就毫不理会。另外,科学家也在其他具有自我意识和他者意识的物种身上发现,它们就像人类一样,非常善于弄虚作假、谋划算计、玩弄花招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对海豚的实验还发现,每只海豚都有自己的名字,群组成员之间是以“名字”相互称呼的,只是它们的名字是以一种特殊的叫声表现出来的,我们称之为“哨叫声”。
因为你们动物和我们人类没有共同的语言,所以这让我们很难进入你们的内心世界、认知世界和情感世界。当然反过来,你们动物也一样:有时候我们人类对你们而言,显得多么高深莫测啊!为了克服这个障碍,有些研究人员想出教授你们手语的办法。其结果令人瞠目结舌:猩猩很容易就能学会手语,然后和教自己的人交流感情和思想。动物行为学家弗朗辛·佩特森(Francine Patterson)讲过一只年幼的孤儿大猩猩的故事,它被从非洲带回来,跟弗朗辛学习手语。有一天,大猩猩看起来异常伤心,佩特森问它原因,结果它用表示“妈妈被杀”、“森林”和“狩猎者”的三个手势做出回答。事实上,它是用三个手势讲了自己的故事。另一些动物行为学家试图测试鹦鹉的情感和认知能力,想看看除了机械重复听到的词句,鹦鹉是否也能和人类交流。其结果同样令人吃惊:一些鹦鹉能够区分不同的物品,知道其不同用途,并能够辨别不同物品的尺寸、颜色和形状,它们同样能够表达感情和感觉。
人类还怀疑你们是否具有道德感和利他性,认为这是人特有的属性,而事实完全出乎想象。针对猩猩做的大量研究表明,它们对同伴遭遇的痛苦感同身受,并试图缓解同伴的痛苦,以至会牺牲自我。一些黑猩猩自己不会游泳,却跳入水中想要救出落水的亲人。更常见的是,雌性黑猩猩会帮助另外一只因年老而无法行动的雌性黑猩猩打水喝。曾有一个著名的实验,将黑猩猩置于一种两难处境:只要它吃一口食物,它的一个同伴就得遭受一下电击。当吃食物的黑猩猩发现了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后,大多数都宁可饿死,也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同伴遭罪。
而人类中又有几个能做到这一点呢?弗兰斯·德瓦尔在作品《倭猩猩与无神论者》(Le Bonobo, Dieu et nous)中列举了无数例子,来证明猩猩们与生俱来的道德感。除此之外,猩猩们还有着很强的正义感,当它们觉得自身受到不公正待遇时会表达不满情绪。很多人不了解你们动物,怀疑你们是否会对同类之外的个体抱有同理心或同情心。关于这一点,只需观察一下那些生活在一起的不同种类的动物,就能发现这种怀疑毫无意义。诚然,猫狗在一起会争斗打架,但是它们也会互相帮助,相互表现出温情和同情,这样的场面我在家里见过很多次。一天,那只叫“沙芒”的猫做完手术回到家,虚弱不堪,“古斯塔夫”——一只大型莱昂贝格混血犬长时间地舔舐它,向它表达自己的同情,似乎被“沙芒”的虚弱触动。网上也流传着很多视频,显示了不同种类的动物之间的互救行为:一只猫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吓傻了,一只狗则冒着生命危险穿过马路去救它;另一只猫曾去救一只掉进深谷的小狗;三只成年熊、狮子和老虎之间也有过这样的默契和温情,它们很小的时候在走私犯的地窖里被发现,当时处境极为悲惨,后来被一起饲养长大。后来人们试图将它们分开安置,结果它们都拒绝进食。于是人们让它们再次团聚在一起,从此再没分开过,它们之间表现出了能经受住一切考验的友情和凝聚力。我在观看弗朗辛·佩特森拍摄的视频时极为感动(网上可以看到),视频中的可可是一只雌性大猩猩,出生在美国旧金山动物园,它和一只小母猫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总是喜欢爱抚这只小猫。可是有一天,小猫咪被一辆汽车轧死了,可可得知这一消息后,用手语比画出了“痛苦”“不同意”“不幸”“哭”等来表达悲恸之情,随后为死去的小猫大叫了很久,这是它“哭泣”的独特方式。
对于动物是否会产生友情,人类经常持保留意见。因为友情被看成是一种高级情感,所以过去人类一直否认动物具有这种情感。但是大量的研究表明,动物之间的确存在友情——一些科学家研究了牛群中奶牛之间的友情和社会关系,以改善它们的舒适度,同时,也能间接提高牛奶产量,因为牛奶产量取决于奶牛的情绪状态。奶牛是一种社会性动物,牛群是一个结构严整的群体,牛群中加入或减少成员都会明显改变其组织结构。一位年轻的研究员通过测量奶牛的心率和皮质醇水平,证明有同伴陪伴的奶牛情绪更放松。有人会说,在大自然中,不同动物之间的共情或同情的现象是不存在的。这种现象确实少见,但网上流传的大量视频却不断表现出动物间互帮互助的非凡行为。
比如,一只母狮养育了一只小羚羊;再比如一个更令人震惊的视频,一只河马赶来救一只被鳄鱼袭击的黑斑羚羊,在赶走袭击者之后,河马还将受伤严重的黑斑羚羊带出鳄鱼的袭击范围,然后张开大嘴,用自己的气息来保护奄奄一息的羚羊。这些画面显示出动物深厚的同情心,第一次观看的时候把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在“人类的独特性”中,文化是最后几个被摧毁的堡垒之一。以前人们认为,人类是唯一能造就文化的物种,也就是说,将个体的创新传播给群体中的其他成员,后者纷纷效仿,从而形成文化;而你们动物的一切能力都被认为是基因决定的。但是,动物行为学家的观察却首先证明,猩猩们拥有自己的专属文化。20世纪60年代,日本灵长目动物学家在幸岛观察到一只年轻的名为依莫的雌性猕猴,完成了一个闻所未闻的举动——洗红薯。最初,它的同伴们看着还感到新奇,后来就纷纷效仿,以至到最后,洗红薯成了岛上所有猴子的习惯。珍妮·古道尔曾经观察到非洲的黑猩猩发明了新的技术,并将它传授给族群里的其他个体,其他猩猩掌握了这个技术以后,接着又传给自己的子孙们。后来还在其他各种各样的物种中发现了同类文化相传现象,比如熊、狼、小嘴乌鸦和鲸。
还是珍妮·古道尔,这位令人钦佩不已的灵长目动物学家,曾经去赞比亚与黑猩猩们长期生活在一起,研究它们在自然中的行为。她的观察彻底颠覆了我们对动物行为的认知。以前我们相信人类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会发动战争,也就是说,人类会杀害自己的同类,而你们动物只会杀害异类。但是,从1974至1978年,珍妮·古道尔却亲眼看见了一场真正的黑猩猩战争,即“贡贝战争”,那是两个黑猩猩族群之间的战争,一个族群叫卡萨克拉,另一个叫卡哈马。战争进行到最后,前一个族群的雄性黑猩猩被后一个族群的雄性黑猩猩全部杀死。
基因上和人类最为接近的动物,行为上也和人类最为接近,这并非偶然。也是在这一点上,人类和动物的两个世界交会了。动物有时候做得比人类好,有时候跟人类一样糟糕。
本文摘自弗里德里克·勒诺瓦著《芸芸众生:致动物和爱动物者的公开信》(王秀丽、梁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