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cover,discover,discover,这才是生命的目标。”——施蛰存
施蛰存先生四岁时,父亲施亦政在江苏师范学堂任职,全家由杭州迁至乌鹊桥弄沈家园子,翌年春又迁醋库巷赵氏宅,到八岁时才移居到松江。乌鹊桥弄和醋库巷这两处地方我自小就熟悉,上学时不知走了多少遍。也因此,我对施先生的特殊感情里,有一种“引为同乡前辈”的骄傲和亲切。
要描述先生一生的事功,还是他在1988年用的“四扇窗”的比喻最是直观:“东窗指的是东方文化和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西窗指的是西洋文学的翻译工作,南窗是指文艺创作。我是南方人,创作中有楚文化的传统,故称南窗。还有,近几十年来我其他事情干不成,把兴趣转到金石碑版,这就又开出一面北窗,它是冷门学问。”
南窗和东窗自不必说,北窗我所知不多,而余下那面“西窗”却是我感兴趣而欲了解的。文学始终是交互影响的产物,了解施先生当年藏有、读过哪些西文书籍,如何抉择,如何判断,如何转化,就可以探知对他的文学译介和创作的具体影响,也能窥见其审美趣向形成之一斑。因此,当我听季进兄介绍说,他所在的苏州大学中文系新近接纳了一批施先生的西文藏书,就很想去一探究竟。
前年仲春3月20日下午,我探访了“李欧梵书库”(这里也是季进老师带研究生的工作间),亲手翻检施先生庋藏的数十种外文书,一一拍摄书影,包括章款与藏书票。摩挲着这些陪伴了施先生大半生的书册,心情是有些激动的。要直切观察他早年的阅读细节,这些书籍实物比任何文字都有说服力。
李欧梵先生在专著《上海摩登》的第四章“文本置换”里,辟有“从书刊进入美丽新世界”一节,提到了这批西文书的来历:
自然,如今不可能再去追索他们的收藏目录。但一九九四年我在上海和一个书商的意外相遇,却让我购得施蛰存多年积藏的西文书中的一小部分(三十余册)。这些书不仅让我确切地掌握了施蛰存的购书情形,也帮我重建了一种直接的、尽管片面而有限的,和西方文学材料之获取和“再造”之间的关联:也即是说,在检索施蛰存的个人收藏的基础上,我试图论证他所买所读的书不光点燃了他的文学想象,它们也被他引用在他自己的创作中。施蛰存的个案可能也会转而在中西现代性的“文本”关系上投上一束新的光亮。
苏州大学李欧梵书库入口
李欧梵著《上海摩登》
李欧梵书库所见书影
一、库普林《沙夏》英译本
此书内页上方有蓝印章,不识俄文,猜想或是沪上白俄旧书店的戳印。内页有“李欧梵教授赠书印”,是书库藏书章。这册SASHA是英译本,译者是Douglas Ashby,由J. A. T. Lloyd撰写前言。
亚·伊·库普林(1870-1938)是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时期的重要作家。胡适1916年在美国最早从英语转译了库普林的小说《决斗》,发表于该年的《新青年》杂志,其后周作人刊出了库普林短篇小说《皇帝之公园》《圣处女的花园》《晚间的来客》的译作,沈泽民、胡仲持、冬芬、何公超、鲁彦也译过库普林的散篇。1929年3月,刘呐鸥出资在四川北路创办“水沫书店”,5月由水沫出版《俄罗斯短篇杰作集》,收入了施蛰存译出的库普林的这部《沙夏》;此后1932年2月,施蛰存还译有库普林另一作品《魔窟》。库普林小说中有以自然主义描写情欲的成分,这对施蛰存小说的风格形成或也产生了间接影响。
二、《奥登诗选》
W. H·奥登《诗选》书影
这是诗人奥登的第一部诗集,出版于1930年。扉页印有The Faber Library No.39(费伯文库第三十九种)字样。内页有“施蛰存”名鉴章,下方印有地址:费伯出版社,伦敦罗素广场24号。推想施先生购得此书应在1930年至1937年之间,时间很可能会在穆旦、卞之琳他们这批西南联大年轻诗人开始接触奥登之前。
费伯出版社所在地
1930年的奥登
三、施尼茨勒小说《埃尔泽小姐》(即《爱尔赛小姐》)德文版
施尼茨勒小说《埃尔泽小姐》德文版
新近出版的三卷本《施尼茨勒作品集》,韩瑞祥编译
这部是奥地利小说家施尼茨勒的小说《埃尔泽小姐》的德文版。1926年由出版商Paul Zsolnay Verlag出版。施氏是维也纳现代派的核心人物,将意识流手法引入了德语文学,作品多表现心灵、下意识和内心情感,擅以“内心独白”的手法,进行人物性格的刻画和心理分析。
施蛰存在接受李欧梵采访时曾坦言,他小说中两个循环出现的主题——性欲和志怪,是多数中国作家一向不关注的。他对中国历史小说有向来很有兴趣,但灵感激发更多还是源于西方的作家和学者,如弗洛伊德、霭理士、施尼茨勒、乔伊斯、叶芝、劳伦斯、爱伦坡、萨德侯爵、德昆西(《吸鸦片者的自白》)与弗雷泽(《金枝》)。这些阅读扩展了他的视野,某些神秘部分已融入他的历史小说和都市幻想小说。不过,李欧梵先生提到这批藏书里还有《上尉哥斯脱尔》(1919年版)和英译本《破晓》(1927年版),但书影照片里未有发现。这两种书,或许是翻检书册时被我遗漏了。
在创作高峰期的三十年代前半期,施先生译介了施尼茨勒的多部作品。不过,他不通德文,应该都是从英译本转译。以下是他翻译出版的施尼茨勒作品清单(作者名字又译作“显尼志勒”):
《多情的寡妇》(即长篇小说《蓓尔达·迦兰》),1929,上海尚志书屋;
《牧人之笛》,1929,刊于《现代小说》第三卷第一、第二期;
《生之恋》(即《自杀以前》《中尉哥斯脱尔》),1931,《东方杂志》第二十八卷第七、第八号;
《妇心三部曲》(即长篇《蓓尔达·迦兰》,中篇《毗亚特丽斯》,中篇《爱尔赛小姐》),1931,上海神州国光社;
《戴丽莎之一生》(长篇小说,又名《薄命的戴丽莎》),1937,上海中华书局;
《孤零》(《蓓尔达茄兰夫人》改题再版),1941,上海言行社;
《私恋》(《毗亚特丽思》改题再版),1941,上海言行社;
《女难》(《爱尔赛小姐》改题再版),1941,上海言行社;
《自杀以前》(短篇小说),1945,福建永安十日谈社。
四、勒维尔迪诗选《芭蕾舞团》法文版
诗集《芭蕾舞团》
《南方手册》杂志
此册出版者是马赛的《南方手册》(Les Cahiers du Sud)杂志,由让·巴拉尔创办。这部诗集出版于1928年,内页有莫迪利亚尼的插画。
勒韦尔迪(1889-1960)与阿波利奈尔一样,是二十世纪法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源头之一,作品包括大量的散文诗,富有现代主义的抒情特征,又具实验性。施蛰存1926年进入震旦大学法文专修科特别班攻读法文,与戴望舒、杜衡、刘呐鸥同班,戴望舒后来还留学法国,因此,他们这个文学小团体一直关注着法语诗歌的最新进展。
莫迪利亚尼所画勒韦尔迪肖像两幅
五、圣埃克絮佩里《夜航》英译本
Crosby Continental Editions是黑太阳出版社在巴黎的分支,专门出版法国作家的英译本和现代美国作家的作品。《夜航》是圣埃克絮佩里的第二部小说,法文版1931年出版,即获当年的费米娜奖。1933年被改编成电影后,这部小说成为了当时的国际畅销书。英译本出版于1932年,内有安德烈·纪德的前言,译者是Stuart Gilbert,他曾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译成法文。
六、哈里森《古代艺术与仪式》
简·爱伦·哈里森(1850-1928)是英国古典学界的知名学者,与代表性论著《希腊宗教研究导论》和《古希腊宗教的社会起源》相比,《古代的艺术与形式》这本小书的书写风格接近维多利亚时代散文,更像一部学术杂谈。书中对古代各民族的宗教、道德、艺术、仪式、戏剧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论述,揭示仪式与艺术间的密切联系,对诸神与神话、艺术与宗教的起源做出了极具新意的解释。施先生收藏此书,说明他的阅读兴趣并不限于文学,而是涉猎了广泛的领域。
七、赫伯特·里德《现代诗歌的形式》
1934年的赫伯特·里德
此书1932年由伦敦出版商Sheed&Ward出版。赫伯特·里德(1893-1968)是英国诗人、艺术批评家和美学家,艺术评论杂志《伯灵顿杂志》编辑。里德精于艺术分析,致力于建构“科学性”的诗歌理论,借鉴当时心理学知识,阐发了“有机形式”和“个性”这两个诗学核心概念。
1935年10月,施蛰存曾译出里德的文论《今日之艺术》,此后在散文《杂览漫记》中有记述:“一九三零年代,我在上海的时候,曾译过一本赫伯特·里德的《今日之艺术》,由此引起了我对西方现代画派的兴趣。我买过一二十种画集,最大的一部是日本平凡社出版的《世界美术全集》。这些书,在抗日战争时期,都失去了。在这一批失去的画集中,使我怀念的,并不是毕卡索,果庚,或超现实派画家,而是一本法国女画家劳朗珊的水彩画集,一本英国吉平斯的木刻集,和一本法国杜米埃的漫画集。”
八、简·奥斯丁《爱玛》
这册《爱玛》是“现代文库”1924年版,内有休·汤普森的插画。施蛰存先生小说有一个“善女人”系列,塑造的都是寻常市民生活中的女性角色,比如《扇》中的金树珍,《春阳》中的婵阿姨,《狮子座流星雨》里的和气的太太,《残秋的下弦月》中的妻,《雾》中的素贞小姐,《阿秀》中的阿秀,另还有《港内小景》《妻之生辰》《莼羹》等篇,刻画描摹都细致入微。他有没有取法、借鉴奥斯丁呢?我想间接的影响是很有可能的。
另外,施先生购买的很多外文新书都是“现代文库”(Modern Library)本和“人人文库”(Everyman’s Library)本。据他自己说,这些系列丛书为他提供了他买得起的现代经典的最重要资源。
九、哈夫洛克·霭理士《散文选:哲学与神学》
这本《霭理士散文选》是伦敦J. M. Dent & Sons的人人文库版,初版于1936年。霭理士的主要著作有《性心理学研究录》(七部)《性的道德》《性的教育》《性心理学》。霭理士的性心理研究与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对施蛰存小说创作影响很大。这两位杰出的欧洲学者启发了施蛰存作为小说家的思考深度,在构思方法上提供了有力的助推。
须提一笔的是,霭理士的《性心理学》1933年在英国出版,1934年秋,潘光旦从霭理士《性心理研究录》第六卷“性与社会”中选译了两篇,分别以《性的教育》与《性的道德》为书名出版了单行本。同时开始翻译《性心理学》,后在抗战中花两年译成,补入了极充分的汉语文献的注释文。这些英文原著和译本,施先生肯定都有关注和收藏,这册应只是其中之一鳞。
1935年10月15日,先生曾译出《生涯交响曲:蔼里斯论两性异同》(“蔼里斯”即“霭理士”,不同译名)刊于《女子月刊》第三卷第十期。
此书后页贴有施先生一帧藏书票 :
EX LIBRIS C.Z.SZE
施蛰存无相庵藏书之券
1945-1948
十、于斯曼小说《逆流》
于斯曼是十九世纪法国小说家,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转型的重要作家,擅长反讽性细节描写,以物象表现精神世界,后期皈依天主教,其间发表的三部小说《路上》《大教堂》《居士》影响了后来一批法国作家如布尔热、克洛代尔和莫里亚克。《逆流》情节简单,讲述颓废主义色彩的世家子德泽森特厌弃社会而隐居乡间,耽于个人智力活动和审美沉思。于斯曼凭借此作突破了自然主义程式,成为了现代派文学的先锋。在施蛰存的短篇如《魔道》《夜叉》里 ,也活动着同样精神气质的主人公,徘徊于同样暧昧颓废的气氛中。
这册也是现代文库版,霭理士写有前言简介。内页有“马书曹藏”印,一时无法破解,或是他人转赠施先生。
十一、圣伯夫《月曜日丛谈》(《周一漫谈》)英译本
这一册是法国作家、文艺批评家圣伯夫的评论集,汇集了他1851年至1862年每周一发表在《立宪报》《箴言报》与《时代报》的连载评论文章。由E. J·特累奇曼翻译、注解并写引言介绍,伦敦George Routledge & Sons出版。圣伯夫此后又有《新月曜日丛谈》,由此创造了“丛谈批评”这种新的文学批评样式。施蛰存一直对法国文学保持高度的关注。
十二、哈罗德·门罗编选《二十世纪诗歌选本》
此书由伦敦的Chatto & Windus出版,初版于1933年。编者是哈罗德·门罗,他是出生在布鲁塞尔的英国诗人,后来在伦敦的布鲁姆斯伯里经营了一家诗歌书店,帮助了众多诗人出版作品。新版由其助手和妻子阿丽达·门罗扩编。
十三、维尔哈伦诗集 《午后时分》英译本
维尔哈伦出生于比利时,法语诗人,1901年后移居巴黎,出版诗集《黄昏》《瓦解》和《黑色的火炬》,撰有画家评传《伦勃朗》《鲁本斯》,另著剧作四部:《黎明》《修道院》、历史剧《菲力浦二世》和神话题材的《斯巴达的海伦》。维尔哈伦撰有献给玛尔特夫人的“恋爱三部曲”的三部诗集,即《黎明时分》,这部《午后时分》,和《傍晚时分》。
此册是英译本。由Charles R. Murphy 翻译,纽约John Lane Company出版。书后页有另一款藏书票。据作家傅彦长的日记记载,1933年8月 9日,施先生曾与傅彦长、巴金、林微音、杜衡同去叶灵凤寓所观赏叶氏收藏的各国藏书票,由此引发了他对藏书票的浓厚兴趣。过后就向叶灵凤约稿,四个月后,《现代》杂志登出了叶灵凤的《藏书票之话》。
成为藏书票爱好者后,施先生开始自己动手设计藏书票。目前能见到的施蛰存藏书票有两种,一种是前面介绍过的“施蛰存无相庵藏书之劵”,图案是西式纹样与书本;另一种是他晚年使用的“施蛰存藏书”和“北山楼藏书”书票,图案皆借用美国版画家肯特的力士拔树图,分红色、黑色两款。两张藏书票上乃同一个人物,只是对付树木的姿势有所不同,可谓对映成趣。
十四、叶赛宁诗集《安魂弥撒》法文版
这一册是叶赛宁诗集《安魂弥撒:组诗及其他》的法文版,译者是Marie Miloslawsky 和Franz Hellens,下方印有出版方及地址:“文学手册”,马拉科夫大道57号-巴黎-1926。
此页下方盖有施蛰存藏书印“华亭施氏无相庵藏书”。
蒋光慈于1928年翻译叶赛宁的诗《新的露西》并撰写叶赛宁专论,刊于《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八册。李一氓译出叶赛宁的《变形》一诗,收入郭沫若编译的《新俄诗选》,1929年由中华书局出版。1936年,归国后的戴望舒与诗坛好友创办《新诗》杂志,翻译了叶赛宁的组诗《母牛》《启程》《安息祈祷》《最后的弥撒》(应该就是《安魂弥撒》)《如果你饥饿》,之后用笔名“艾昂甫”将这组《叶赛宁诗抄》发表在《新诗》1937年第7期上。另外,这一年的4月10日,施先生也译过C.A·曼宁的一篇评论文章《叶赛宁的悲剧》。
值得留意的是,此书扉页空白处有题字:“莪伽三拾年秋,买在巴黎。”
我在书库翻阅这批藏书时,季进兄就从旁提醒,“莪伽”或是某位旅法中国诗人。过后考证,果然就是诗人艾青的笔名。1929年初春,艾青接受恩师林风眠建议赴法学习。旅法三年中,艾青在艺术方面获得了丰富的滋养,文学方面尤爱凡尔哈仑、波德莱尔、兰波等人的诗歌作品。在开明书店1951年版《艾青选集》自序中,艾青曾如此回顾自己当时的阅读经验:“从诗上说,我是喜欢过惠特曼、凡尔哈仑,和十月革命时期的大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布洛克的作品的;由于出生在农村,甚至也曾喜欢过对旧式农村表示怀恋的叶赛宁。法国诗人,我比较欢喜兰波。我是欢喜比较接近我们自己时代的诗人们的。”
1932年回国后不久,艾青因参加“左联”被捕入狱。在狱中开始创作诗歌,写出了《巴黎》一诗。这册叶赛宁诗集《安魂弥撒》法文版很可能就是艾青回国后赠予施蛰存的,具体时间不详。
十五、拉迪盖小说《魔鬼附身》英译本
此书由Kay Boyle翻译,阿道司·赫胥黎撰写前言。与前面那本圣埃克絮佩里《夜航》英译本一样,出版社也是Crosby Continental Editions。扉页有施先生的“无相庵”藏书印。
拉迪盖是一位兰波式的早熟天才。1920年,十七岁时即以自己十五岁时的爱情经历为题材写出了小说《魔鬼附身》。之后又创作歌剧、短剧与一部著名的诗集《燃烧的双颊》。1923年写出第二部小说《德·奥热尔伯爵的舞会》,这一年《魔鬼附身》正式出版,拉迪盖一举成名。1923年12月12日,拉迪盖因伤寒逝于巴黎,年仅二十岁。
十六、恰佩克随笔集《亲密事物》英译本
此书是捷克著名作家卡雷尔·恰佩克(1890-1938)的随笔集《亲密事物》的英译本,出版商是位于伦敦博物馆街的George Allen & Unwin Ltd,英译者是Dora Round。这部作品收入了恰佩克一系列主题不相关的短文,文笔轻松欢乐,篇目包括:关于文学,霜花,寄语书虫,雪,关于梦,地图,火,忧郁症,一个失败的计划,春日猫咪, 怪事件,春的预兆,鸟儿,内在的声音……内页有施先生的藏书章“施蛰存藏书印” 。
十七、《爱伦坡诗集》法译本
《爱伦坡诗集》的法文版译者是大名鼎鼎的法国诗人马拉美,出版社伽利玛也大有名气。这册诗集或是戴望舒从法国带回。不过,也可能是施先生自购。
十八、《列奥帕迪散文、对话和随想录》英译本
贾科莫·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opardi,1798-1837)是意大利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承续文艺复兴抒情诗的传统,融浪漫抒情与悲观主义于一体,诗风朴素洗炼,格律自由多变,对意大利近现代诗歌有很大影响。莱奥帕尔迪也是散文家,著有《道德小品集》和《杂记》,这部应该是散文的补编集。此书译者是Patrick Maxwell,出版商是伦敦的Walter Scott Ltd。
稍可留意的是,此书背面贴有中英文的蓝色条签,印有“九江路429号116-7室”的字样。这间旧书店的中文店名叫做“中西旧书商店”,英文名是The Great China Second-hand Book Store。
十九、阿波利奈尔《醇酒集》法文版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1880-1919)是法国诗人和小说家,超现实主义文艺运动的先驱之一。著有诗集《醇酒集》(1913)、《图画诗》(1918)及小说集《异端派首领与公司》(1910)、《被杀害的诗人》(1916)等。《醇酒集》收入了他1898年至1913年所写的诗。小酒店、咖啡店、啤酒店、客栈的字样在诗集中频频出现,诗中意象也多与酒或醉饮有关,折映了阿波利奈尔对现代性的热情。
二十、安德烈·布勒东 《白头发的左轮手枪》法文版
此书是安德烈·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作品《白头发的左轮手枪》,巴黎“自由手册”杂志1932年出版。
书中有达利所作插图。此前的1930年,达利也曾为布勒东的《第一次超现实主义宣言》作过插画。施先生对超现实主义也有关切,1933年1月12日致戴望舒函中提到:“英文的大大(达达)主义宣言及超现实主义宣言如有,也请设法。”4月28日致戴望舒信中提到,“Breton的超现实主义宣言法文本我也买了”,这本很可能也是他自购。
达利在《白头发的左轮手枪》中所绘插图
二十一、艾吕雅诗集《恋歌》和《艾吕雅诗集》法文版
《恋歌》,伽利玛出版社
《艾吕雅诗集》
保尔·艾吕雅是法国现代诗人,参加达达运动和超现实主义运动,又投身反法西斯斗争。出版诗集数十种,主要有《痛苦的都城》《不死之死》《公共的玫瑰》《丰采的眼睛》《诗与真》《凤凰》《为了在这里生活》《兽与人,人与兽》《当前的生活》《天然的流水》《和平咏》等,诗作富有抒情性和音乐性。
二十二、阿亚拉小说《老虎胡安》英译本
佩雷斯·德·阿亚拉是西班牙小说家、诗人、散文家和外交家,共和国时期曾任西班牙驻英大使,内战爆发后前往美国。1954年回国,任皇家学院院士。以创作小说闻名,曾受“九八年一代”作家的影响。《老虎胡安》(1926)是他晚期的作品。
二十三、塞利纳 《茫茫黑夜漫游》法文版
《茫茫黑夜漫游》是法国小说家塞利纳的半自传体小说,这本是1932年由巴黎出版商éditions Deno?l et Steele出版的法语首版。这家出版商由比利时人Robert Lucien Deno?l创办,1930年后由美国人Bernard Steele收购,发掘过布莱士·申德拉斯、让·里思、娜塔莉·萨洛特、让·热内、埃尔莎·特丽奥莱等诗人作家,也出版过安托南·阿尔托、吕西恩·雷巴特和路易斯·阿拉贡的名作。
二十四、佩特罗尼乌斯《萨蒂利卡》
《萨蒂利卡》是古罗马讽刺作家佩特罗尼乌斯的一部著作,有时也称为《萨蒂利孔》《萨蒂尔的故事》。佩特罗尼乌斯是尼禄皇帝的亲信,公元61年任比苏尼亚总督,后进入尼禄身边的密友集团,公元66年因被控谋逆而自杀。
这是一部诗文结合的讽刺故事,以两个年轻人和一个男孩的冒险经历,描绘了罗马时代意大利南部半古希腊化城市的享乐淫逸生活,人物语言融合当时方言,文笔典雅,机智谐趣,既有严肃的成分,也有喜剧因素,色情颓废和俚俗秽闻穿插其间。这部作品在古代默默无闻,曾在文艺复兴时期重见天日,后来被人从偷走下落不明,至1650年才在达尔马提亚海峡边的小港口特罗吉尔(Trogir)被再次发现。此书原为二十卷,目前存留传世的是这部作品的残卷,即第十四卷、十五卷和十六卷的部分内容。现存部分的主要情节一般称为《特里马尔奇奥的晚宴》。学术界倾向于将它看作欧洲文学史上的首部流浪汉小说(早于古罗马阿普列乌斯的《金驴记》一百年),尽管其形式与标准意义的近现代小说仍有差距。
1694年,威廉·伯纳比将《萨蒂利孔》译成英文,此后相继出现了法语译本、德语译本。奥斯卡·王尔德在其代表作《道林·格雷的画像》中就提及了《萨蒂利孔》,因为对这部作品的由衷喜爱,王尔德还将其从拉丁文翻译成英文,于1902年在巴黎正式出版,掀起了一股“萨蒂利孔热”。施先生收藏的这版《萨蒂利卡》就采用了奥斯卡·王尔德的译文,配以Allen Lewis的插画,出版商是纽约的Covici Friede。
诗人T. S·艾略特的《荒原》和埃兹拉·庞德的《诗章》也受到《萨蒂利孔》的影响,而菲茨杰拉德最初就是以“西卵的特里马尔奇奥”(Trimalchionis in West Egg)为《了不起的盖茨比》命名的。现代社会的盖茨比,追溯其原型的话就是古罗马的特里马尔奇奥,因两者都出身低微,经过一番努力才跻身豪富,同样都希望通过举办豪华盛宴博取众人认可。当代作家也有援引化用这部作品而创作的,英国作家D. B. C·彼埃尔(其讽刺小说《弗农小上帝》曾获2003年布克文学奖)在其新作Lights Out in Wonderland(《灯照仙境》)中,就引用了不少《萨蒂利孔》的段落。
二十五、约翰·戴维森《诗集》
约翰·戴维森是苏格兰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以谣曲广为人知。他也做法文和德文的翻译。1909年,因财务压力和身心健康问题自杀。此册有R. M. Wenley的序言。
二十六、《布尔芬奇的神话》
此书也是现代文库版。
托马斯·布尔芬奇(1796-1867)是马塞诸塞州的作家和银行家,以英语重述了希腊、罗马、东方、斯堪的纳维亚、亚瑟王和中世纪的神话故事,系列作品曾经流行一时。此书包括寓言的时代、骑士的时代和查理曼大帝时代三个部分。
二十七、《古埃及神话》
这册《古埃及神话》是某出版社“东方智慧系列”之译作。
二十八、萨克斯·罗默《傅满洲博士归来》
这册是萨克斯·罗默“傅满洲系列”的第二部,部分情节上是第一部“傅满洲博士的秘密”的延续。这是一本通俗小说,无甚可观。
二十九、语法书《法文初范》
看此书封面内容,《法文初范》乃天主教传教团委托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印书馆印行,时间在1927年,为第七版。编撰者是 Le P. L. Tsang,应是上海本地的教会牧师。1926年9月,施先生入震旦大学法文专修科特别班攻读法文,这册语法书应是入学后所购。
施蛰存收藏西书的途径
据《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上海摩登》《左翼文学运动的兴起和上海新书业》《上海出版志》和其他资料,可推知施蛰存先生获得西文书的几个主要途径。
一、 外国人开办的西文书店。
据上海市书业同业公会资料,上世纪年代的上海,中外书商先后注册登记经营外文书的有近百家,外国人开办的别发书店(Kelly & Walsh)、中美图书公司、伊文思书局,这三家规模较大,并称为当时沪上三大西文书店。
别发书店创办最早,1870年由英商开办,地点在南京路12号,靠近惠罗公司和沙逊大厦,发售的主要是英文教学用书、外语工具书及学校用品;此后不单经销原版书,还出版英文图书,曾大量印发了汉学家如翟里斯、理雅各、卫礼贤等的著作;1935年8月起,由法学家吴经熊向孙科提议,别发负责出版发行英文月刊《天下》(T'ien Hsia Monthly),另邀林语堂、温源宁等人联合创办。陈子善先生在《闲话别发印书馆》中,曾记述施先生亲口告诉的订阅T. S·艾略特1935年版《诗集》一事,当时施先生通过别发预订,得到了珍贵的签名本。另外,1929年1月,施先生的小说集《追》列入“今日文库”由水沫书店出版印行。他在《我的创作生活之经历》曾记述:“其时,第一本新俄短篇的英译本‘Flying Osip’在这当儿运来中国了。我从别发书店里买了来,看了大半本。于是我又想摹仿一下了。《追》就是在这种不纯的动机下产生的。”这段文字记录了施蛰存先生作为一个文学新手从购书、阅读到受启发而创作的完整过程,殊为难得。
中美图书公司在南京路78号,后改南京东路160号,主要业务是经营进口欧美图书杂志、教科书、参考书的发行,也经营出版业务。
伊文思书局起先在虹口北四川路30号,后迁九江路200号,早期专营西文原版教科书,供各教会学校使用,以后增销原版图书并进口欧美期刊杂志、仪器文具等。1935年由华商沈芝泉等集资十万元接手,改称伊文思书局,1937年迁南京路220号。
在这些西文书店可以直接从国外购买书籍,并订购如Vanity Fair、Harper's、The Dial、The Bookman、Living Age、London Times、Lettre Francais和Le Monde等国外报刊。
此外还有内山完造的内山书店,1929年后迁至施高塔路11号(现编为四川北路2048号),主要经营普通汉、日文书籍,还可货到付款。外国人开办的外文书店还有派立贡书店、凯利书店 、俄人的舰队书店、金星堂、至诚堂、乐善堂书局、璧恒公司等。1932年创办的龙门书局也翻印原版书。
二、国人开办的售卖西文书的书店。
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这两家都进口外国书刊,在书店门市发售。商务印书馆也兼带发行英文书。除此,国人开办的销售外文书刊的书店还有大华杂志公司、中外书局、东亚书局、世界书局、中外科学书社。
三、上海本埠的西文书旧书店。
1928年,施蛰存与戴望舒、杜衡和冯雪峰四人共居松江家中小厢楼,俨然一个文学工场,施先生晚年有一篇《最后一个老朋友——冯雪峰》,曾讲到众人去书店搜买书籍的情形:“这期间,雪峰和望舒经常到上海去,大约每二星期,总有一个人去上海,一般都是当天来回。去上海的目的任务是买书或‘销货’。雪峰一到上海,就去北四川路魏盛里的内山书店和设在海宁路及吴淞路一带的日本旧书店;望舒到上海,就去环龙路(今南昌路)的红鸟书店买法文新书;我到上海,先去看几家英文旧书店,其次才到南京路上的中美图书公司和别发书店。英美出版的新书价高,而卖英文书的旧书店多,故我买的绝大部分是旧书。所谓‘销货’,就是把著译稿带到上海去找出版家。”之所以多买旧书,实在是有着经济考虑上的原因。
西文旧书店,当然不止上文《列奥帕迪散文、对话和随想录》英译本一条提到的“中西旧书商店”。
施先生自己在文章里曾多次谈到逛旧书店的经历。如1932年12月25日刊于《申报·自由谈》的《买旧书》一文就描述甚详:“在中日沪战以前,靶子路虬江路一带很有几家旧书店,虽然他们是属于卖教科书的,但是也颇有些文学艺术方面的书。我的一部英译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便是从虬江路买来的……西文旧书店老板大概都不是版本专家,所以他的书都杂乱地堆置着,不加区分,你必须一本一本的翻,像淘金一样。有时你会得在许多无聊的小说里翻出一本你所悦意的书。我的一本第三版杜拉克插绘本《鲁拜集》,就是从许多会计学书堆里发掘出来的。但有时,你也许会翻得双手乌黑而了无所得。可是你不必抱怨,这正也是一种乐趣。”
《鲁拜集》参考书影,Garden City豪华版(1937,New York)
《鲁拜集》参考书影,Hodder & Stoughton版(1911,London)
还有“蓬路口的添福书庄”:“老板是一个曾经在外国兵轮上当过庖丁的广东人,他对于书不很懂得。所以他不会讨出很贵的价钱来。我的朋友戴望舒曾经从他那里以十元的代价买到一部三色插绘本魏尔仑诗集,皮装精印五巨册,实在是便宜的交易。”
此外,施先生还提到一个自称是爱普罗影戏院经理的人,此人爱书如痴,后来在愚园路开了一家旧书铺:“文学方面的书很多,你假如高兴去参观参观,他一定可以请你看许多作家亲笔签字本,初版本,限定本的名贵的书籍的。他的定价也很便宜,一本初版的曼殊斐儿小说集‘Something Childish’只卖十五元,大是值得。因为这本书当时只印二百五十部,在英国书籍市场中,已经算是罕本书了。”曼殊斐儿即英国小说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另,1933年5月,施先生在复戴望舒信中曾提及译有《蔓殊菲儿小品集》——但凭此尚不能推知英文版的书名。
Something Childish的参考书影
施先生在这篇文章里还提到了一本爱德华·李亚的《无意思之书》。据他另一篇文字回忆,是“偶然在蓬莱路一家旧书店中得到了此书,真是喜出望外的事”。
《无意思之书》的参考书影
在与李欧梵的访谈中,施先生也提到他有一次很幸运地在一家旧书店买到了波德莱尔的诗全集。
1933年,年轻的诗人徐迟走出故乡南浔,来到上海拜访时任《现代》主编的施蛰存,在他晚年撰写的回忆录《江南小镇》中,曾动情回忆当年施蛰存先生带他逛上海书店的经历:路线是先去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之后上南京路别发书店和大中华旧书店,过后就去喝下午茶。喝了茶,再去逛了中文书店和南京路附近的其他西文书店。
此外,施先生在《读书》1992年第六期有一篇文章《我的爱读书》,也提到了他收藏爱读的西文书:“现在是在‘读’的范围之内,找寻几种可以说是我所爱的,先从诗说起。Loeb Classical Library洛布经典丛书里的《希腊诗选》,Palgrave(帕尔格雷夫)的《英诗金库》和Harriet Monroe and Alice Corbin Henderson合编的The New Poetry:An Anthology 《新诗选》(NEW YORK: MACMILLAN, 1917),这三本都是好书,可以说是我所喜欢的,也是随时翻读的。”
《英诗金库》参考书影
《希腊诗选》参考书影
《新诗选》参考书影
之前买来的外文书弄丢了,施先生还会再买一本。如《〈丈夫与情人〉初版引言》中所记:“我在一本美国出版的‘繁华市’月刊(Vanity Fair)上读到匈牙利现代戏剧家弗朗茨莫尔那(Franz Molnar)的一个对话,题名曰‘雏’。我很喜欢它的幽默与机智,当时即译出来刊载在自己办的《新文艺》月刊上……不久,在一家旧书店里买到一本崭新的书,在封面上题着‘丈夫与情人,对话十九篇。弗朗茨莫尔那著,英译者彭及敏·格拉才’。是莫尔那那本书的英译本。此书后来丢失。后来无意中又在一家旧书店里找到了另一本旧的。我把它从头再看过一遍,插上了书架。一直到抗战开始,它与我的其他许多洋书一起损失在兵燹里了。”
也有因价格不菲而放弃的时候。1935年2月,施先生译成意大利迦桑诺伐的《宝玲小姐忆语》,在《译者附记》里他坦白说:“《迦桑诺伐回忆录》的全本我没有钱买,我所常常耽读着的只是‘近代丛书’本的英译本。但虽然已删节得干干净净,虽然经过了转译,这十八世纪的恋爱艺术家的感伤气氛还是洋溢乎字里行间。现在为《文饭小品》选译一节,不过是尝鼎一脔罢了。”这里的迦桑诺伐即意大利情圣作家卡萨诺瓦。
四、委托友人代购或友人相赠。
这是施先生收藏西文书的另一个渠道。好友戴望舒留法期间,施先生与他通信时,便时常提及购书之事。如1932年11月18日函:“书店跑过否?珍书秘籍的市场已研究过否?均迫切欲知之。”12月27日函又追问道:“卖奇书的书店去跑过否?能否快给我找一个目录来?”1933年1月12日函:“英文的大大主义宣言及超现实主义宣言如有,也请设法。”1933年4月28日复戴望舒信中谈得更详细了:“你说的德国本,定价18Frs的《Lady Chatterley's Lover》是英文呢法文?如是英文,我要的,等你钱宽的时候给我买一本。Herbert Read,David Gamett,Feliot,Kay Boyli这些英文书都不必买,因我都在向‘丸善’等处买了。Breton的超现实主义宣言法文本我也买了。以后我只要杂志(英文的)及新派别法国作品之英译本。”
戴望舒1935年自法国返回时,据说带回了几千册的法文和西班牙文的书回来(数量实在惊人,有待核实),施先生必定也受赠了不少的法文原版书。
另外,他的好友邵洵美经常与圈子里的作家朋友随意分享自己的西文书收藏,施先生或许曾获赠书也未可知。至于他的另一文学同道刘呐鸥,因我尚未购得台南县文化局出版的上下卷《刘呐鸥全集·日记集》,目前没有可掌握的资料。
“李欧梵书库”这批施先生藏书中,也有可以确定为友人所赠,如上面提到的那本叶赛宁诗集《安魂弥撒》就是诗人艾青游学法国时购买,此后转赠了施蛰存先生。
以上只是概略介绍了施蛰存先生经眼、过手的部分西书。我还有一个思路,就是从先生的译作来反推他的藏书。根据沈建中先生的《施蛰存编年事录》,我将施先生1926年至1937年的译介工作梳理了一遍,又发现了不少资料。不过,这篇文章的篇幅已太长,故而只能省略。今年年初,听闻《施蛰存全集》重新整理后,将分为作品和译作两大部分再次推出,目前已初步制作了译作编年目录并进行整理校勘,已搜集到的单行本和散篇译作就有两百余种,这部分将定名为《施蛰存译文全集》先期出版。从中当可充分了解施蛰存先生在文学译介方面筚路蓝缕的功业轨迹,也能更完整地探知他的西文藏书全貌。
不得已的离舍
施先生大部分中西文的藏书此前都存放在松江家中,书斋名之曰“无相庵”。
1937年7月7日发生卢沟桥事件,抗战全面爆发。7月下旬,熊庆来出任云南大学校长后抵上海,因了朱自清先生的推荐,邀请施蛰存赴云南大学任教,承诺预支路费两百元。随后“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先生辗转避难。9月初,“遂决计从公路行,藉以一看内地景色”,踏上了赴滇旅程。
日后,施先生在《浮生杂咏》组诗中曾做过这样的心迹剖陈:“我以朱自清先生之推毂,受熊公聘。熊公回滇,而沪战起。我至八月尾始得成行,从此结束文学生活,漂泊西南矣。”
1937年11月2日晚11时,施先生接大妹施绛年由上海拍来的电报,得知松江家屋被日寇飞机炸毁,无相庵书斋中的旧物全数化为齑粉,包括历年所购的中西文书刊、手稿、文物、字画、尺牍等,其中就有很可珍贵的鲁迅来函与郁达夫书联。
11月3日,先生赋七律《得家报知敝庐已毁于兵火》,先有小序记事:“11月2日接家报,悉松江舍下已为日机投弹炸毀,翌日感赋。”诗句如下:
去乡万里艰消息,忽接音书意转烦。
闻道王师回澲上,却叫倭冦逼云间。
室庐真已雀生角,妻子都成鹤在樊。
忍下新亭闲涕泪,夕阳明处乱鸦翻。
隔年的1938年4月5日,施先生在香港《大风》旬刊第四期发表《我的家屋》,自述得知故园被毁消息后的怅然:“我读了电文后,不禁有些感怆,而平生第一次地怀念起我的家屋来了。这二十年来长于斯歌于斯的屋子,现在竟遭受了敌人的暴虐,我们一家人在这屋子里的生活,到如今终于结束了。”
施先生如此深情地忆想自己书斋里的故物:“我们在这屋子里舒服地住了二十余年。在这间屋子里,与我关系最密切的,自然是客室左边的那间书斋了……这一间书斋的陈设是很简单的,统共只有一桌书椅,和十二只旧式书箱……十余年来,我已养成了一个爱书之癖,每有余资,辄以买书,在新陈代谢之余,那十二只书箱的内容,已经成为比较的齐整了,虽然说不上是藏书家,但在我已是全副家产了……”
而在家屋书斋被炸毁之前的6月,施先生还刚刚添置了新书架:“我因为历年来买的西文书多得没有地方安顿。遂又制备了四只西式书橱,放在书斋中,以庋藏西书及一部新买的《四部丛刊》。这些书橱陈列不到一个月,上海战事就发生了,不及两个月,我就离舍了它们,只身走天南了。”
由藏书所折射的文化环境
在距今百年以前的中国,书籍等出版品的引入、译介和转化,实在是很值得考察探究的一个角度。这篇小文从施蛰存先生的藏书入手,借由西文书这扇小窗,期望能够窥见当时作家购书、阅读、译介和创作的实况的一斑。
翻检过往的历史资料就可以发现,上海作为现代中国的一个重要通商口岸,西方文化的输入并不仅限于一般日用商品或时装、电影、咖啡馆等消费形态的建立,它进而还扩展到了更高层的文化:音乐、绘画、雕塑与文学。书店业繁荣所带来的书籍的流动,作品的阅读所带来的思维刺激、交流与分享,赋予了像施蛰存、戴望舒、刘呐鸥、穆时英、邵洵美、叶灵凤及稍晚一辈的路易士(纪弦)和徐迟这样的文化工作者以从所未有的开阔视野。这个文化环境,与中国传统社会的思想、文化、习俗处在了一个有机的交织渗透中,而正是这样的多元丰富的文化环境,熏陶并塑造了他们这一代人的审美鉴赏力,继而赋予了他们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传播的不竭动力。
施蛰存钟爱着爱伦·坡、奥雷维尔、叶芝、麦克里奥德、勒法努、弗雷泽、德昆西和萨德侯爵,也喜爱研读弗洛伊德、蔼理斯的学术著作,特别是从奥地利作家施尼茨勒获得了重要的创作思想的启发;而戴望舒服膺于法国诗人魏尔伦,弗朗西斯·耶麦、保罗·福尔,德·戈尔蒙、西班牙诗人洛尔加、乌纳穆诺和阿左林,开启了自己的诗创作。邵洵美和叶灵凤都共同热爱了波德莱尔、史文朋、王尔德和比亚兹莱的创作,而叶灵凤还关注到了当时的新进美国小说家海明威和福克纳。他们的文学关注的频谱如此宽阔,可以说覆盖了当时欧美所有一线的作家和作品。
他们几个人在大量译介外国文学和从事文学创作的同时,不约而同地呼应了时代的风气,还投入很大的智力、精力、甚至财力(如刘呐鸥、邵洵美),或开设书店,或创办文学杂志。施先生先与戴望舒等同道友人合编过《文学工场》《无轨列车》《新文艺》月刊,主编大型文学月刊《现代》时声名鹊起,其后又主编过了随笔刊物《文饭小品》。戴望舒在《现代》杂志之后,又创刊了《新诗》;叶灵凤编辑过好几种杂志,包括《现代小说》和《文艺画报》;邵洵美自己拥有出版社,独立运营了好几种杂志如《金屋》月刊。施蛰存和他的文学同道,在过往那个时代成为文化领域的领风气之先者,会同上海、北京和各地的作家、诗人、出版家、教育家,由此构筑起现代中国活泼泼的文化生态。今天,从更长时段的文化史角度来观察,我们已深知一个开放、宽容的社会环境的重要,须有健全肥沃的土壤,文化才会迎来欣荣勃发的生机。文学的活力必渊源于此,也只能渊源于此。
李欧梵在八九十年代曾前后为施先生做了三次访谈,他发现施先生对欧洲的现代主义谈得头头是道。从以上介绍内容可知,这绝不是单一的偶然现象。在当时的上海,以施蛰存为代表的文化人士,在思想、创作、活动等诸多方面,是与当时的世界波潮同步的。施先生所完成的文学事功,尤其是他特异出色的小说创作,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才得以孕育成形并成熟起来。正如李欧梵先生所言:“仅仅举出以上这些人就足以展示当时上海的现代主义者的全貌,其光彩与技巧在中国直至今日还从未再次被达到过。”
而施蛰存先生,正是其中一个非常典型的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