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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文学沙龙:文艺男性的天堂

古典时代的疯狂爱情、中世纪的战争史诗、文艺复兴时期的贵族生活、启蒙运动中哲学家与君主的交往……《西洋景:欧洲的9个文化表情》一书以古希腊悲剧《美迪亚》、古罗马建筑万神殿、中世纪后期意大利的《

【编者按】

古典时代的疯狂爱情、中世纪的战争史诗、文艺复兴时期的贵族生活、启蒙运动中哲学家与君主的交往……《西洋景:欧洲的9个文化表情》一书以古希腊悲剧《美迪亚》、古罗马建筑万神殿、中世纪后期意大利的《马可·波罗游记》、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绘画《春》、古典主义时期由意大利传入欧洲各地的《廷臣之书》、启蒙主义时期法国的园林建筑《无忧宫》、浪漫主义时期英国小说《弗兰肯斯坦》、20世纪后期波兰电影《红》、21世纪初的乌克兰民谣《1944》9个艺术作品为切入点,观察和分析了从古希腊到21世纪初的欧洲文化历史与生态截面。本文摘编自该书。

1755年,在热福林夫人沙龙里,朗读伏尔泰的《赵氏孤儿》剧本。[法]勒莫尼耶,藏于马尔梅松城堡。

1755年,在热福林夫人沙龙里,朗读伏尔泰的《赵氏孤儿》剧本。[法]勒莫尼耶,藏于马尔梅松城堡。

沙龙的价值,显然不止于给贵妇和绅士提供谈话场所。

1641年的一个春夜,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行驶在巴黎街道上。刚下过雨,没有路灯,四周一片漆黑。白天云集街边的各种小商小贩已经不见踪影,昏弱的烛光从街边住宅窗户透出来,隐约混合进远处悄悄流动的塞纳河水的味道。马蹄踩踏泥泞,抛起碎石和稀泥打击马车轿厢底部,发出嘭嘭的孤独声响。

轿厢里坐着一位盛装绅士,精心烫制打理过的卷曲假发披及肩膀,宽大白色衣领在昏暗中若隐若现,插着羽毛和金穗的三角帽子平放在膝盖上。蒙都西耶公爵心潮起伏,是因为他的帽子下面,有一个蓄谋已久的精致东西:一本名为《朱丽的花环》的手抄本。这是一本装饰着美丽花草插图的诗集,里面包含的61首“牧歌”,都题献给一个昵称为“朱丽公主”的女子。有19位当时巴黎的著名文人,以各种花朵为题,参与了创作。现在,这本美丽的诗集将成为公爵献给朱丽的生日礼物。公爵心想,这样一件难能可贵的礼物,会最终打动朱丽的芳心,让他长达数年的追求得以完美落幕。

公爵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廷臣,担任年幼王储的监护人。而他想要用这本诗集讨好的那位女子,恰好也是王储的监护人,后来还做了王后的第一侍女,也就是宫廷中排位第一的女廷臣。这位被诗人们奉为缪斯的年轻女子,所谓“无可比拟的朱丽”,之所以能成为此次法国诗歌史上重大事件的核心,除了她的贵族身份和美貌睿智,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这个原因跟她那同样著名的母亲有关。

1620年,一个来自意大利罗马的贵族女性在巴黎的一家酒店开张了自己的沙龙。朗布依埃侯爵夫人(Catherine de Rambouillet)12岁时嫁给朗布依埃侯爵,生育了七个孩子。据说,她对那时巴黎宫廷社交生活的嘈杂氛围和烦琐仪式颇不满意,于是在自己大女儿出生之后,就开始主持自家沙龙。在1618年,她主持改造自家买下的酒店,把其中的一个厅的墙壁涂成蓝色,挂上蓝色锦缎,以作为酒店里的社交场所。从此,“蓝厅”(chambre bleue)就成了朗布依埃酒店接待客人的“女主人的地方”。侯爵夫妇也住在酒店里,并为客人准备了设施完备的套房,让他们享有各自的隐私,但同时又能去公共场合聚会。客人们知道,蓝厅就是他们聊天之处,是侯爵夫人和她的美丽女儿朱丽主持谈话的沙龙。

朗布依埃侯爵夫人的蓝厅或沙龙的开张,是17世纪法国文化圈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1624年,酷爱狩猎的国王路易十三刚刚才买下凡尔赛的一片森林和沼泽,在那里修了一栋有二十几个房间的行宫。他的后继者,著名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继位后,从1661年开始设计动工,最终把凡尔赛建造成一个包含两千多个房间的巨大综合体。法国王室从此抛弃了巴黎市中心,把市郊的凡尔赛作为宫廷政治和文化生活基地,直到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

在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两任国王的宫廷里,国王的绝对权力通过花样繁多的文化活动得到装饰和加强。有历史学家指出,凡尔赛宫鼎盛时期,国王经常在里面举行宏大奢华而又无休无止的宴会娱乐,参与的贵族和他们的仆从可达数千人。通过严格规定贵族们参与文艺活动的礼仪和程序,国王表面上是为了提升宫廷教养和推广时尚,实质上却强化了以国王为绝对核心的上流社会等级制度。路易十四耗巨资建设凡尔赛的行为,虽然给法国的经济带来沉重负担,遭人诟病,后来却被欧洲其他地方的君王竞相模仿。这些君王似乎跟路易十四一样,深谙修建豪华宫殿和推动宫廷社交活动的好处:利用文化搭台唱戏,以“软实力”的方式来彰显和加强君主的统治和尊严。

与国王宫廷社交仪典相区别,朗布依埃夫人的沙龙却采取了一种相对民间和松散的方式。

她所主持的蓝厅,被昵称为“雅典娜神庙的庇护圣所”,是巴黎上流社会和文人墨客散漫聚会和谈话的公共空间。女主人的美丽,加上她们对文学和艺术的教养和鉴赏力,以及和蔼可亲的待人接物姿态,让巴黎的贵族和非贵族人士对蓝厅的活动趋之若鹜。此风日盛,巴黎上流社会的文雅之士,最终都以能跻身“蓝厅”,而自动获得某种受人尊敬的身份。

侯爵夫人为自己的沙龙立下了严格的规矩。与国王的宫廷不同,在她的沙龙里,所有参与者无论血缘是否高贵,都是平等的。只要他们具有良好的风度,对思想的激情,以及对谈话的兴趣,就一律受到欢迎。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进入朗布依埃侯爵的酒店,或者巴黎大街上的流浪艺人也能到蓝厅去,参与聊天。所谓平等,只是相对而言。这一点,历史不允许我们作过多幻想。

在尊重平等的同时,侯爵夫人沙龙里的客人,还必须以毫无缺陷的礼貌对待自己的谈话对象,哪怕观点相左,也必须具有“深思熟虑的坦率”,不能夸耀自我和蔑视同仁。这一点,让人想起卡斯迪奥尼在《廷臣之书》中所强调的“深思熟虑的随意”,即被看作廷臣教养巅峰的sprezzatura。根据参与者的描述,侯爵夫人曾经表示过,一个参与沙龙谈话的绅士,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让在座的其他人觉得自己的观点毫无价值。那句流传至今的法国名言,即“我可以不同意你,但我誓死捍卫你发表观点的权利”,据说也跟这个沙龙有点关系。                                                                                                                                            

在《朱丽的花环》中向女主人奉献牧歌的绅士们,都是朗布依埃侯爵夫人沙龙的常客。换句话说,他们都是蓝厅里的聊天者、对话者,是彼时巴黎上流社会最活跃的一群文艺人士。他们的参与,奠定了法国文学沙龙的基本格局,在法国古典主义文学史上留下印痕。从此之后,法国文学艺术史甚至思想史,与贵妇人的沙龙结下不解之缘,成为法国文化的一道醒目风景。       

在蒙都西耶公爵最终求爱成功并于1645年迎娶朱丽之后,朗布依埃侯爵夫人的沙龙逐渐走向衰落。但这种由贵妇人主持的客厅文艺和思想谈话活动,却被许多上流社会时髦人士竞相效仿,逐渐成为巴黎的一种非凡时尚。这种时尚达到了如此炙热烫手的地步,以至于稍晚一些的法国著名剧作家莫里哀(Molière)都实在看不下去,便写了一部喜剧《可笑的女才子》,来专门讽刺那些贵族沙龙里谈话的装腔作势。

剧作家以两个外省女子试图打入巴黎上流社会结果上当受骗的故事,嘲弄贵族沙龙里的那些谈话如何矫揉造作。比如,他们把椅子叫作“谈话的舒适”,把镜子称为“丰韵的顾问”。尽管莫里哀并没有明确显示他的讥笑对象是朗布依埃侯爵夫人的沙龙,辛辣讥讽还是引来了贵族圈子的强烈反弹,上流社会对这出喜剧发动了一系列反击。聒噪中,反倒是国王路易十四对该剧褒扬有加,还特许莫里哀的剧团到王宫剧场演出。现在看来,国王此举的用意也许不止一点,但其中,必定包含了宫廷社交与民间沙龙争夺首都时尚话语权的深刻动机。

国王和贵族,宫廷和沙龙,成了上流社会的两个交叉又对峙的圈子。

德国学者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在讨论欧洲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时,曾强调过一个非常著名的学术概念:“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在他看来,欧洲的现代社会之所以形成,离不开这个公共领域的不断发展。在这个既定场域内,公民可以平等地、自由地讨论各种问题而不会受到体制和权力的干扰与惩罚,这是欧洲资本主义民主社会的合法性存在基础之一。

在哈贝马斯的视野里,公众舆论工具比如报纸、杂志、书籍,公共空间比如沙龙、咖啡馆、大学和图书馆、博物馆,都是这种公共领域的物质形式。

哈贝马斯所说的沙龙,当然不是卡斯迪奥尼在《廷臣之书》中描述的乌尔比诺宫廷,或者朗布依埃侯爵夫人和朱丽主持的蓝厅。但这也不妨碍一些研究者,把他所说的公共领域,引入到对贵族沙龙的考察之中。近年来,西方的研究者重新开始关注欧洲贵族的历史,发掘和研究贵族与国家变迁和经济政治领域的地位与作用,也开始重新审视贵族女性的生活样态,和她们在历史中的作用。

对于这些研究者来说,这比考察农民和工人的状况要容易得多,因为贵族的受教育程度和识字率远高于普通公民,也才可能留下足够的文字和其他资料。正是在这样一系列考察中,有些研究者得出判断,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兴起的贵族沙龙,尤其是在法国得到发扬光大的沙龙传统,不仅为贵族男性和女性提供了一个平等对话的公共领域,更为其后的法国知识界的崛起,起到了不可低估的催化作用。

相对于国王的集权宫廷,贵妇人操持的沙龙构筑了一种民间场所,建设了一个与主流权力话语相区别的公共领域。文人和思想者,在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洋溢着女性魅力的温柔之乡里,以平等和有教养的姿态讨论各种问题,从知识到宗教,从诗歌到科学,从文化到政治。女主人或者以主持者身份坐镇,或者以保护人身份现身,甚至以爱情和身体作为奖励,推动了思想进步。

一位评论者甚至这样宣称:“如果不是法国的沙龙,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可能就会推迟。” 话虽有些夸张,却也揭示了贵族沙龙以及贵族女性,在法国历史演进中的作用。

时间进入18世纪40年代,法国贵族女性对上流社会时尚,对文化艺术和思想领域的影响达到极致。那时,一个巴黎粮食商人的女儿,让娜·普瓦松(Jeanne Antoinette Poisson),通过各种精心设计的手段,做了国王路易十五的情人。国王对这个情人相当喜欢,很快就赐给她贵族身份。让娜摇身一变,成为法国近代历史上最著名的蓬帕杜侯爵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这位美丽博学的新晋贵妇,虽然被很多传统贵族人士蔑称为“国王的妓女”,却拥有一个藏书达3500册的图书馆。她以自己的学识和品味,影响了国王和凡尔赛的文艺嗜好,其主导的宫廷时尚,远播欧洲其他王宫和贵族府邸。以至于一段时间内,欧洲各地的上层人士,都对法兰西风格趋之若鹜,以能讲法语为高雅标准。我们今天经常听到读到的有关法国宫廷和贵族的时尚审美传统,都与这位夫人有关。

更厉害的是,在蓬帕杜夫人主持的沙龙里,曾经聚集过法国当时几乎所有思想和文艺精英。她与他们私交甚笃,在一起愉快聊天,用优雅的文字与他们互通信函。根据记载,她在凡尔赛宫里设宴招待狄德罗(Diderot),达朗贝尔(d’Alembert)和爱尔维修(Helvetius),尽管这些文化人所宣扬的思想,经常让国王路易十五深感惊愕和恼怒。除此之外,蓬帕杜夫人还赞助孟德斯鸠、布封(Buffon)和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等人,并通过自己的影响力和关系,把备受争议的伏尔泰(Voltaire)送进法兰西学院做了院士。

蓝绿色调的蓬帕杜夫人—布歇

蓝绿色调的蓬帕杜夫人—布歇

狄德罗曾经用这样一种口吻,来宣布贵妇人沙龙对一代法国知识精英施加的影响:

妇女能够使我们满怀兴趣和清晰的态度去讨论那些最枯燥无味又最棘手的话题。我们可以无休止地跟她们谈话,我们希望她们能听得下去,更害怕让她们厌倦或厌烦。由于此种缘故,我们逐渐发展出一套特别的方法,能够很容易将自己解释得清楚。而这种解释得方法,最终从谈话演变为一种风格。

狄德罗这番坦白,当然不是空穴来风。启蒙时代法国诸多文人思想家的作品,都从贵妇人主持的沙龙里得到精神资源,他们中间很多人的作品,甚至也采取了对话体的样式,足以证明狄德罗的说法有足够依据。正是从朗布依埃侯爵夫人的蓝厅开始,到蓬帕杜侯爵夫人的王宫,以及十七和十八世纪其他贵妇人主持的沙龙,法国作家们在女人那里,找到了自己思想的锤炼空间,和文字书写的风格。

《西洋景:欧洲的9个文化表情》,易丹著,商务印书馆202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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