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假设金庸世界存在“死亡笔记”这种东西,写上谁名字谁就死,那么江湖中最重要就不是武功了,而是手速和是否具备小学以上文化水平。多数情况下,只要不存在黄药师和柯镇恶那样的误会,正面人物之间是不会“互杀”的。
但在《鹿鼎记》世界里却不一样。除了吴三桂的名字铁定写在首页之外,其他人物之间的关系就有点复杂了。
在康熙的“死亡笔记”上,陈近南大概能排到前几。同样在陈近南的小本本上,康熙也不可能排出前三。康熙是“鸟生鱼汤”,仁厚爱民的模范皇帝,可在陈近南、天地会群雄乃至茅十八等一众草莽英雄眼中,他是占了汉人花花江山的坏“鞑子”。陈近南慷慨好义,是天下英雄表率,可在康熙眼里,他是走上错误道路的反贼头子,是“台湾三虎”最危险的那只。他们都是正面人物,可他们都想画个圈圈诅咒对方。
同属反清复明阵营的英雄们,有时也忍不住想弄死对方。徐天川和白氏兄弟那段公案就不用说了。沐剑声身上如果有本“死亡笔记”,谁能保证他没动过写死陈近南的念头?大家都是英雄好汉,但你拥唐,我拥桂,人品事小,正名事大,弄死你没商量。(在历史上,桂系实对隆武称臣,桂王称帝在隆武之后。隆武败亡不久,郑氏拥桂。拥唐拥桂之争不可能发生在天地会和沐王府之间)由此感叹,几百年前空智和范遥那一瞬间的惺惺相惜竟变得是如此遥远。
著名思想家以赛亚.伯林在谈及马基雅维利的原创性时,认为老马重要的贡献是看到了基督教世界之外的异教徒世界的道德,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不止存在唯一的公共价值系统,两种对立的价值系统是可以并存的。一个为祖国慷慨赴死的异教徒,与一个基督教圣徒相比,同样值得尊敬。
伯林论述马基雅维利的问题还涉及到政治现实主义,我们暂不展开。只借此发问:在《鹿鼎记》里,是否有人能发现,康熙的政治理想和陈近南的政治理想都是有价值的?一个行仁政的“鞑子皇帝”和一众为民族大义真诚赴死的“反贼”同样值得尊敬?
韦小宝无疑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他的“死亡笔记”上,这些正面人物的名字都不会写,要写就写上情敌郑克塽吧。
二
狡猾市侩的韦小宝和天真淳朴的石破天其实很像。后者不通文字,没有拘泥于文意,所以识破了“侠客行”的奥义。韦小宝“年纪幼小,从未读书,甚么满汉之分,国族之仇,向来不放在心上”,正因如此,他也没有被种种政治理念所局限。一些无关政治的朴素的传统美德成为他的边界和原则:讲义气、重感情、亲近忠义正直之人。
韦小宝朋友圈遍布中俄两国、各大阵营。有些朋友是逢场作戏,但密友也不少。康熙如兄弟,陈近南如父亲,这不必说。清廷的张勇等人,沐王府的吴立身,甚至吴三桂麾下的杨溢之,都算得上韦小宝的知交好友。他对人的评价,不看政治阵营,只看人品。他佩服不拍马屁的“鞑子”总兵赵良栋,也敬佩豪爽正直的“邪教”高手无根道人。
在《鹿鼎记》世界里,大家动不动就为政治上头。徐天川和白氏兄弟一上头就动手,陈近南和柳大洪一上头也忍不住吵架。归辛树一家老弱病残,却搞得跟《刺客列传》似的。谁和他也没有私仇,只不过大家政治阵营不同。相形之下,韦小宝只讲义气感情、不讲阵营的处世原则似乎具有更为真实和更为鲜活的道德内容。
但大时代下,鲜活的人情只被视为“小情感”,政治理想才是“大节”。讲“小情感”的人往往被讲“大节”的人所看不起。胡逸之武艺再高,吴六奇也瞧不上他。当时的直男政治家怕是很难分辨胡逸之和刘一舟之间的根本差别。
韦小宝也并非全然不受政治理想的影响。一来耳濡目染久了,二来还有爱屋及乌的情感因素,毕竟最亲密的朋友都是政治人物。到《鹿鼎记》最后,韦小宝毫无疑义地认定康熙是勤政爱民的好皇帝,“鸟生鱼汤”四字也不仅仅是马屁。他拒绝刺杀康熙,除了与康熙感情亲厚、感觉此事于情不容之外,只怕也多多少少觉得于理不合。
天地会“反清复明”的政治理想更深刻地影响了韦小宝。凑齐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纸片后,这一“政治大杀器”他唯一交给过的人正是陈近南。施琅平台后,“大明天下从此更无寸土”,曾无满汉之分的韦小宝竟怅然若失,忍不住对“贰臣”施琅百般嘲讽。这种复杂的惆怅让“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有了感人的深度。
他敬重康熙的勤政爱民,同情天地会的“反清复明”,两种并立的政治理想他都抱有好感。为这两种政治理想真诚付出的人,他也抱有好感。但他拒绝出面剿灭天地会,拒绝刺杀康熙,拒绝为两种政治理想作出有效的行动。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这些行动会伤害“义气”,更重要的是,他对任何政治理想都缺乏为之赴死的激情。马马虎虎才是他的一贯画风。
他之所以会对不同的政治理想产生同情和敬重,根源还是因为同情和敬重怀有这些理想的人。建立在私人感情上的爱屋及乌,不可能让他真正去理解康熙夙兴夜寐的不懈于治,也不可能对吴六奇在风雨大江中高歌《沉江》时悲恋故国的愤恨激昂感同身受。
这种对政治理想的疏离,让他能在一个政治上头的时代,以真实的人情义气行事,以古老的道德内容行事,而不是以抽象的政治原则行事。比比白氏兄弟和徐天川,他这种品质难能可贵。这使他能在一个安全距离内,可以同时仰望原本你死我活、非黑即白的不同政治理想,同时结交为两种理想真诚献身的朋友。按照伯林的说法,多元论者为狐狸,一元论者为刺猬,韦小宝勉勉强强算一只狐狸。
但这种对政治理想的疏离,让他除了阿珂之外,再没有任何肯为之奋斗的人或物。人生在世,除了银子和女人,已没有别的追求。周星驰版电影《鹿鼎记》中借陈近南之口说反清复明不过是口号,抢回银子女人才是关键。这句话低估了金庸笔下群雄对政治信念的真诚信仰,但对韦小宝来说,倒也贴切。在韦小宝那里,鲜活而真实的人性填补了政治理想缺失的空白,这之间有讲义气、讲人情的朴素美德,自然也有蝇营狗苟、鸡零狗碎的算计,也有八面玲珑的谄媚和讨好。所以他能在一段时期内飞黄腾达、里外通吃。他不仅是只狐狸,还是只飞天狐狸。正因如此,金庸老爷子才不忘碎碎念提醒大家:“韦小宝重视义气,那是好的品德,至于其余的各种行为,千万不要照学。”
三
在那个追求美德的信仰时代,马基雅维利提出君主应该野心勃勃、有狮子的残忍和狐狸的狡猾、为建立强大的政治国家而不择手段。伯林重新评价了这些“厚黑”的现实主义政治主张。
伯林认为,老马不是真的“厚黑”,而是他看到了在强调美德、慈爱、宽恕的基督教道德之外还存在一套不同于此的异教徒的道德。主要指罗马世界的道德。罗马世界强调的是雄心活力、奋发有为,追求此世的公共成就,并为公共目标奋勇献身。在纷杂乱世,残忍狡猾有时是不得已的手段,唯有此才能建立稳定的国家,达成公共目的,彰显罗马价值。而基督教美德在政治上是无效的。即用伯林的话说,狮狐之德,君子不齿,但如能保全城邦,那么就是政治人物的必要品德。所以,老马的“厚黑”学说,你看似是手段,其实是价值,只不过是美德世界之外的另一套价值而已。虎狼手段的背后,蕴含了他打破美德世界一元论、使两种不同价值并存的思想。
马基雅维利对不同的人讲述着不同的故事,伯林的论断在那里并无问题。但这套论断如放在《鹿鼎记》世界,事情就会变得微妙甚至有些吊诡。康熙安插密探以消灭天地会,天地会怂恿韦小宝行刺康熙,大家为了消灭对方不择手段。在一个千年来强调道德的儒家语境里,这种野心勃勃和不择手段在政治上无疑是更有效的,也更符合马基雅维利意义上对一元论对打破。可是,卧谈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一旦脱离欧洲宗教语境,一个如狮如狐、通过“厚黑”手段建立起此世成就的强大君王,还容得下多样化的价值选择吗?
康熙威权愈盛,韦小宝就越不好混。当康熙不过是吴三桂屏风上的小鸟时,韦小宝尚能“翻覆两家天假手”;当康熙平定三藩、尽驱罗刹时,一道封官诰命便令韦小宝里外不是人,“独客心情故旧疑”。
吴三桂其实是康熙和天地会之间的缓冲地带。他在时,康熙腾不出手剿灭天地会,天地会也会偶尔参加一下杀龟大会,不致一门心思反康熙。双方斗争没有白热化,也至于不择手段。且那时的康熙,虽有虎狼之心,也无虎狼之力,事实上正被众多虎狼觊觎。
政治势力复杂多元,君主的威权则会有限。诸种势力的关系盘根错节,在发生冲突之时,彼此间的缓冲、牵绊也会很多。而缓冲、牵绊越多,韦小宝这样的人物,便越能浑水摸鱼、生存下去。明清易代之际,各政治势力如过江之鲫,混乱纷杂的大时代给了韦小宝这样的狐狸更多可以藏身的犄角旮旯。
转眼之间,三藩定,郑氏降,罗刹被赶走,大喇嘛和小王子也安静了。天地会已是康熙眼中最后的钉子。此时的康熙威权大盛,天地会则困兽犹斗。大家都拿出了马基雅维利的手段。这不仅涉及到现实的存亡,更涉及到终极的政治理想:你认为我是占你花花江山的强盗,我却看你是阻碍大清平治天下的冥顽不化的反贼。双方都有最充足、最正确的理由消灭彼此,也均要求部下的绝对忠诚:你不仅要忠于上司个人,更要绝对忠于团队的政治理念。这句话翻译给韦小宝听,就是你不仅要和小玄子讲义气,还得忠于“铲除天地会”这一理念;反过来说,是你不仅要念及总舵主的恩义,还要忠于“弄死康熙、反清复明”这一理念。一个野心勃勃胸怀伟大理想的强大君主和一个为大义而殊死斗争的团队,都不允许部下对异己的政治价值抱有同情。
在伯林的世界里,马基雅维利登场之时,是发现多元价值的时刻。而在鹿鼎记的世界里,马基雅维利登场之时,却是多元价值的彻底终结。
在这种重压下,韦小宝再无藏身之处。遁走云南,鸿飞天外,看似是最潇洒的隐居,其实是最无奈的出局。韦小宝在通吃岛上想掷骰子也找不到对手时,就已经明白,有时坐拥娇妻美妾,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无聊。
在查慎行的诗集里,“身作红云长傍日”出现过两次,一次便如《鹿鼎记》回目中,紧接“心随碧草又迎风”,另一次则接“心如白雪渐成灰”。心随碧草是一个多么自在温馨的结局啊,心渐如灰,或许才是傍日之人命运的真实写照。
白头老宝在,闲坐说康熙。我们大概能想象垂暮之年的韦老宝打发无聊的唯一办法就是唾沫星子横飞地向虎头、铜锤等一干儿女诉说当年的壮举:“想当年,五台山下,小玄子——就是康熙老佛爷曾和你老子一起撒过尿!哈,高山流水、横扫千军!你老子还去过罗刹国,和摄政女王‘大功告成’了,哼哼,乖乖隆地咚,你们还别不信!……什么?这些居然讲了几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