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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为何烧掉了祖父的日记?

鲁迅的祖父周福清跟绍兴周家台门里多数人都相处得不太好,但发展到对立程度的,只有鲁迅。鲁迅在公开的文字里,从没提到过他的祖父,但他的父母却多次出现在他的笔端,并给人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如果据此以为鲁迅的祖

鲁迅的祖父周福清跟绍兴周家台门里多数人都相处得不太好,但发展到对立程度的,只有鲁迅。

鲁迅在公开的文字里,从没提到过他的祖父,但他的父母却多次出现在他的笔端,并给人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如果据此以为鲁迅的祖父在鲁迅生命中,是个无足轻重的人,那就被鲁迅“误导”了。事实恰恰相反,在鲁迅所有的家族人士中,祖父周福清是对鲁迅影响最大的一个人——如果这个名额不是归于周作人的话。

周福清

周福清

鲁迅出生的时候,周福清正在京城候补。这是一段痛苦、难熬的时光。所以当长孙出世的消息传到京城,年青祖父(周福清时年44岁)的喜悦心情是不言而喻的。据说消息传到时,适逢张之洞来拜访——这是个很有疑问的据说——于是周福清给新生孙儿取名为“张”,即乳名,或小名,并由“张”字根据同音异义的惯常做法,联想到樟树的樟,于是给孙儿取学名为樟寿,这是鲁迅真正的本名,或者说原名。再由樟字联想到豫章(是否与曾在江西为官有关?),给孙儿取字为豫山。本来,按最早的说法,名是幼时所取,字则要到成年时才有,所谓“幼名冠字”,但看来至少在清朝末期,襁褓中的婴儿已经有字了。周福清一古脑给孙儿取的小名、学名和字,从以后来看,似乎都不太成功,樟寿这个本名或原名,最终废弃不用,被周树人给取代了(现在大家都把周树人看作鲁迅的原名,其实严格说不是)。字呢,由于豫山谐音雨伞,使年幼的鲁迅经常遭到同伴取笑,说,嗬,雨伞来了,于是鲁迅央求祖父改名。起初改为豫亭,这个改动也不太成功——仍然未脱离跟雨的干系:“雨停”。不多久又改为豫才,这才终于摆脱了“雨”的纠缠,意思也好多了,算是一锤定音。豫才这个名字后来用得较多,如章太炎等鲁迅早期师友和同事,比他年长些的,或与他年纪相仿的,都习惯对他以豫才相称,鲁迅自己也蛮喜欢这个名字,直到临终前都在用它。

表面上看,周福清给长孙取的名字,后来都不太为人所知,似乎归于失败了,但其实,周树人这个现在被介绍为鲁迅原名的名字,显然跟周福清最初给鲁迅所取的名字,有明显的渊源关系。我甚至怀疑鲁迅的“迅”字,除了别的意思和起因外,从根源上说,也跟“树”有关。

可见,鲁迅生命中并非无足轻重的东西,自他一出生起,就跟他的祖父联系在一起了,并且伴随了他的一生。

鲁迅手抄祖父治家格言《恒训》

鲁迅手抄祖父治家格言《恒训》

但这部分关联性,在鲁迅的生命中,在鲁迅与其祖父的关系上,只能说是序曲性的。鲁迅生命中第一道真正的帷幕,也是由周福清一手拉开的。

1883年,周福清由京返乡探亲,这应该是周福清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长孙,也是当时唯一的孙儿(周作人要到1885年才出生)。但两三岁的周樟寿,显然无法对这位完全陌生的祖父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象。鲁迅跟祖父的再一次见面,已是十年后的1894年,周福清回家奔母丧,这年鲁迅已有十三四岁了。

鲁迅跟祖父见面、相处的时间不长,因为就在这年七月,发生了哄动一时的“周福清科场贿赂案”。这起案件在当时如此地影响一时,以至于《清史稿·德宗本纪》里还带了一笔:

十九年十二月癸酉,刑部奏革员周福清于考官途次函通关节,拟杖流,改斩监候。

这件事情对于鲁迅一生的影响,早已众所周知。

周福清在案发不久,即投案自首,随后被关入杭州监狱。根据现有资料,鲁迅除了第一次专程探望外,后来只在有限的几次于学校与绍兴的往返途中,去监狱看望过祖父。后来鲁迅到日本留学,第二年暑假回国时,周福清已遇赦放回,祖孙俩在家里还见过一次。总而言之,鲁迅跟祖父周福清,一生中加起来见面的时间,最多只在一年上下,是兄弟三人中,跟祖父相处时间最短的一个。

这会不会影响到鲁迅与祖父的情感关系?

1946年10月,周建人写了一篇《鲁迅去世已经十年了》的文章,主要讲述了鲁迅与祖父周福清的关系,将俩人作了一番比较。周建人在文章中说:“鲁迅非常与父母要好,但不大喜欢祖父”,“鲁迅不喜欢他的祖父”。后来,在1949年后写的一篇文章里,周建人又有“鲁迅与他(指周福清)的关系不很好,他们见面也很少”,“感情不好的原因”等话语。

鲁迅与祖父关系不好,有什么例证?

在周建人口述、周晔编写的《鲁迅故家的败落》一书中,有几件事情,可以看出鲁迅与周福清的关系状态。

乌大菱壳的故事

1903年,正在日本留学的鲁迅回家探亲。顺便说一句,这次回家,对鲁迅来说,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因为他和朱安的婚事,就在这次回家中确定,虽然俩人的正式结婚,完成于三年后的1906年。去国之后兄弟三人的再次重逢(周作人时在南京读书,也正好趁暑假回家),让三兄弟欢欣不已。

我们三兄弟的话是说不完的,从楼上说到楼下,从楼下说到廊夏,从廊夏说到明堂。有一天黄昏,我们三人站在桂花明堂里,又在谈论些什么。祖父从房里出来,站在阶沿上,笑嘻嘻地对我们说:“乌大菱壳汆到一起来了!”

“乌大菱壳”是绍兴方言,意思是没用的垃圾或废物。

我们明白祖父又在骂人了,骂我们是废物。我的两个哥哥恨恨地看他一眼,但祖父浑然不觉,又转身回房里去了。我们三兄弟给他一骂,兴趣索然,三人分头走散。

其实,在中国的家庭生活中,即使在今天,父子之间,祖孙之间,脱口说出诸如“小兔崽子”或“小王八蛋”之类的粗话,乃是习以为常的事,其真实的语意,不但不是骂人,反而是在表达一种亲切、亲昵的意味。鲁迅写《论“他妈的”》,结尾处说到中国父子间,以“他妈的”意谓“亲爱的”,正与此类同。从周建人的叙述情况看,周福清当时的意思,也是如此。不过,这种玩笑、戏谑的表达,通常需要一定的条件和前提,即双方之间要有基本友好的基础和默契,否则,即容易滋生恶意,自讨没趣,产生对立。周福清显然忽略了,或根本就不清楚他平时在儿孙辈心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象,贸贸然冲口而出,自以为是善意的亲热,结果却招致“恨恨的瞥视”。

鲁迅与祖父的关系,还可以从两幅挽联中看出端倪。

一幅是周福清写给自己的长子,也就是鲁迅的父亲周伯宜的,写的是:

世间最苦孤儿,谁料你遽抛妻孥,顿成大觉

地下若逢尔母,为道我不能教养,深负遗言

对此挽联,鲁迅的族叔周冠五在其所著《鲁迅家庭家族和当年绍兴民俗》书中,有一句话说:

他的孙儿对这挽联深致不满,意谓:“人已死了,还不饶恕吗!”

“饶恕”二字,应该是对挽联中的“不能教养”所说。而挽联中的“不能教养”,则很有可能是暗指、针对周伯宜没有考取举人和生病后吸食鸦片致死而言。

周冠五没有说是哪位孙儿,但在鲁迅兄弟三人中,有可能说出这番怨言的,首先要想到鲁迅(语气也最像)。

另一幅挽联是周福清写给他自己的,内容是:

死若有知,地下相逢多骨肉

生原无补,世间何时立纲常

对祖父一向没什么介蒂的周建人,在祖父的丧事办完后才发现这幅挽联,他拿出这幅他觉得字写得很好的挽联给大哥看,并说,“可惜我早没有看到,不然的话,在丧事中可以在灵堂里挂一挂。”鲁迅的回答却是:“这是在骂人。”

细看一下周福清的这幅自挽联,其主要含意,与其说是在骂人,无如说是自伤,当然其中肯定有些许愤激的情绪,鲁迅却一眼看出是在骂人,而且好像只有骂人,这不能不说有某种先入之见在起作用。所以,一向崇拜大哥的周建人,这回没有完全接受大哥的权威解释,“我听了大哥的解释,觉得有道理,可是又觉得我们也许没有真正弄懂他的意思”,这实际是对鲁迅所作解释的委婉异议。

鲁迅对其祖父所做的最出人意料,也有点骇人听闻的举动,是把周福清坚持写了几十年的日记付之一炬!

周建人的书中,有一段生动而传神的记述:

烧到我祖父的日记时,我有点犹豫了。

我没有看过祖父的日记,他写了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只看到是用红条十行纸写的,线装得很好,放在地上,有桌子般高的两大叠,字迹娟秀。

我问大哥:“这日记也烧掉吗?”

他说:“是的。”他问我:“你看过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我回答。

“我这次来翻了翻,好像没有多大意思,写了买姨太太呀,姨太太之间吵架呀,有什么意思?”

我想总不会都写姨太太吧,想起祖父临终前发高烧的时候,还在记日记,就告诉大哥说:“他一直记到临终前一天。”

“东西太多,带不走,还是烧了吧!”

这两大叠日记本,足足烧了两天。

周建人对于他大哥,总是崇敬而温顺的,即使有所不满,最多也只是默默无言而已。上述这段隐含不露、极为简略的文字,其实已经反映出兄弟二人对于祖父情感的明显差异。

不管怎么说,周福清毕竟是点过翰林的人,他所遭遇的“科场贿赂案”,也很有可能在他的日记中有所记录和反映。无论如何,周福清记载了数十年的日记,至少是一份晚清时期的士人私人史。虽然今人对于周福清的兴趣,很大程度上源于对于鲁迅的兴趣(但别忘了,至少还有一个周作人),然而,恰恰是鲁迅,把本来对于他和他的家族认识有关的一份背景材料,焚烧一空。

鲁迅焚烧祖父日记,在其举家北迁之时,即1919年年底。这次焚烧事件,是否跟《新青年》和“五四运动”有关呢?

鲁迅对于其祖父周福清的这种疏离、反感和排斥,在他俩最后一次见面时,也清晰地反映出来。仍是周冠五所著《鲁迅家庭家族和当年绍兴民俗》书中,《我的杂忆》一段,有如下一段文字:

年纪大的人感到他(指鲁迅)脾气古怪,很讨厌他,他对老的人更加讨厌,不愿和他们见面,甚至自己的祖父也是如此。有一天我们几个年轻人在他父亲房里,鲁迅从日本放假回来陪我们很欢乐的谈话,他还拿出一瓶“味の素”(即味精)倒一点冲开水叫大家尝尝,又拿香烟和麦尔登糖出来,分给大家吃。这时他祖父唤他:“阿樟”,他赶紧出去,祖父问他:“阿樟,日本人的社会情况怎么样?和中国比较怎样?”鲁迅回答四个字:“没有什么!”马上转头就走了。

这是鲁迅跟周福清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周福清已是台门里一位非常寂寞的老人,第二年,周福清就去世了。当时鲁迅已从弘文学院毕业,准备前往仙台医专就读,期间正在办理相关入学手续,鲁迅没有回国为祖父奔丧。

三十年后,日本青年增田涉跟鲁迅学习中国小说史,在闲聊中,增田涉发现了鲁迅对其祖父的某种感情倾向:

鲁迅说过,他做小孩子的时候,因为读书不太用功,曾受到祖父的斥责。但是,他又说,因为读《西游记》,开始觉得书本有趣,所以读起书来。他还说,祖父由进士而成为翰林是经过国家最高级考试的,大概可说是有学问的人吧。他是受过这样的祖父的许多责备的,但是后来他作了教育部的官员,有机会看见部里保管的从前进士的试卷,他从其中发现祖父的文章而把它读了,而那文章并不高明。听了这话,我感觉到那是小孩时受严厉斥责对于祖父的报复口吻。这儿,也可以看到他那种不服输的性格。(增田涉《鲁迅的印象·苏曼殊是鲁迅的朋友》)

增田涉所说鲁迅看到祖父进士的试卷,指的是周福清殿试时的策论,是许寿裳在工作时发现的,当时的《鲁迅日记》里有记载:

季巿搜清殿试策,得先祖父卷,见归。(《鲁迅日记》1912年9月21日)

鲁迅说到祖父周福清时,当时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让增田涉这位日本青年,竟然从中读出了“报复”的感觉?

如果比较一下鲁迅三兄弟对于祖父周福清的态度,我们会发现,周作人相比于鲁迅,显然要平和一些。周福清在杭州坐牢,本来一直陪伴他的幼子伯升(与鲁迅同年而稍小的叔父),去南京水师学堂读书了,于是周福清让周作人顶替伯升到杭州去陪他。后来在《知堂回想录》中,周作人说:

祖父虽然在最初的风暴里(指周福清在鲁迅曾祖母的丧事中的粗暴表现)显得很可怕,但是我在他身边的一年有半,却还并不怎样……却并不对于我生气,所以容易应付……总之我在他旁边过来的一年半的日子,实在要算平稳的,觉得别无什么要诉说的事。

周福清对周作人所做的最为苛刻的事,是叫他去菜市场买豆腐时,也必须得穿上长衫。这让周作人很受不了,使他产生了脱逃家庭,前往南京读书的念头。(《知堂回想录·脱逃》)

周福清去世时,周作人刚好从南京学堂回家。于是,他便顶替大哥鲁迅作为承重孙(周作人猜想,因为小叔伯升是庶出,所以,丧仪由承重孙来出面)。周作人笔下,对于家族里的众多人士,皆有臧否褒贬,但对于祖父的叙述、评议尚算公允持中,说不上有多少好感,但也没有鲁迅的激烈姿态和举动。

也许真是越有才华越难相处,鲁迅兄弟三人中,周建人对于祖父的态度最为正面。周建人也是兄弟三人中,与祖父相处时间最久的一个。他对祖父的记忆和描述,几乎完全是正面和温馨的,直到晚年,周建人仍然称祖父是“慈祥而可爱的老人”。《鲁迅故家的败落》一书中,让人难忘的细节之一,是周福清鼓励周建人玩风筝,并亲自“戏棍”给周建人看(时周福清已年逾花甲),没有一丝一毫所谓大家长的威严和古板,完全是一幅古典中国的祖孙怡乐图。

最明显的差异是,祖父周福清几乎从未在鲁迅笔下出现,在周作人和周建人的笔下,祖父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生动丰富的形象。

那么,鲁迅和祖父周福清之间,多少带有“敌意”的状态,原因是什么呢?

周建人在他的文章里,对鲁迅何以跟祖父关系不好,作了几点分析。

他认为首先是思想的差异。

鲁迅与其祖父思想的差异,是自不待言的事。思想的差异,当然有可能造成关系的隔膜和疏远,但却不必然造成感情的对立和敌意。鲁迅去南京学堂读书,是靠了叔祖周庆蕃的关系,但这位叔祖,却是一位思想颇为落后——据周作人后来的记述,此人道德好像也有问题——的人士。正是这位叔祖,帮鲁迅改名为周树人,名字改得不错,但改名的理由,却有些可笑,他认为进洋学堂不是件光彩的事,不宜用族谱上的正式名字。后来,这位叔祖因为鲁迅爱看维新派的书籍,担心鲁迅思想出问题,就要鲁迅抄写守旧大臣许应骙(许广平祖父)的奏章。但鲁迅对这位叔祖,虽曾有过微词,感情上却似乎没有什么敌意。

相比于叔祖周庆蕃,鲁迅自己的祖父周福清在思想上倒要算是开明和先进的,当然,其中过时的东西也不少,尤其是孝道。

鲁迅与祖父的思想差异,也许肯定在两人的关系中,起了作用,但这种作用的程度,不应被过分想象和夸大。

周建人所说的第二个原因,是祖父的好骂人。“祖父极喜欢骂人……鲁迅听了也不大舒服,这些也就是不大喜欢祖父的原因的一部分。”这是一个很现实、也很直接的原因,不管你有怎样的地位和高见,如果每天总是喋喋不休以骂人的方式来传道施教,那任何人都只有望而生畏、退避三舍,乃至心怀怨恨。

周建人所说的第三个原因,听上去有点特别:纳妾。据说周福清前后有过三房妾室。周福清1894年回家,又带回一位与其小女年龄相若的潘氏。鲁迅为何对祖父的纳妾特别反感,这多少有点让人好奇(也许跟他对蒋氏祖母的感情有关)。焚烧祖父日记时,鲁迅就特别强调了姨太太。鲁迅日后所写杂文及其他作品中,有多处攻击中国男人纳妾的文字,给人印象深刻。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对于祖父带回来的妾室潘氏,像对其祖父一样,从未在笔下,乃至口头提到过,但在周作人和周建人的书中,对潘氏却留下了颇为细致而生动的叙述,并被塑造为一种值得同情的形象。周作人在数十年后还给她写过几行诗,周建人则始终尊敬地称她为“泮(潘)庶祖母”。三兄弟唯一的叔父伯升,是周福清另一位湖北籍妾室所生,在周作人和周建人的笔下,不约而同地呈现为一位风流倜傥、非常鲜亮、非常聪明、极有魅力的人物,他的身世和举止,很难让人不为之心生感慨。周作人和周建人,都跟这位年龄相近的小叔,建立了真挚的超越一般叔侄关系的情谊,并在其所著中清晰流露。而鲁迅对于这位小叔,迄今为止留下的全部笔迹,是《鲁迅日记》里的三句话——前两次是“得升叔信,九江发”,最后一次是“三弟来信,言升叔殁于南京。”还有就是在得知周伯升死讯后,《致许寿裳》(1918年3月10日)书信里的几句:

家叔(案即周伯升)旷达,自由行动数十年而逝,仆殊羡其福气。至于善后,则殆无从措手。既须谋食,更不遐清理纠葛,徜复纷纭,会当牺牲老屋,率眷属拱手让之耳。(后面几句,我不敢十分肯定是否与周伯升之死有关。)

跟他两位兄弟相比,鲁迅对小叔伯升的态度,很难说不跟鲁迅对于祖父纳妾的心理有关。

除此之外,鲁迅跟祖父之间的情感状态,呈现出负面性的一面,是否还跟其它有关呢?

科场案

由于祖父犯下的科场贿赂案,给鲁迅整个家庭,乃至家族带来的影响,已是一件广为人知的事,这是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的一个关键和重要原因,而且是源头性的原因。对于这件事情,当时人和后来人,基本持了一种大致相近的看法。华人学者房兆楹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说:“所以周福清图贿考官,毫不足怪,反而是破案而且重罚才可怪。”(《关于周福清的史料》,原载1957年12月31日台湾出版的《大陆杂志》,转见于《鲁迅研究资料》7),这其实基本反映了一种历来的公论。周福清从犯案到案发,从历史情境的角度看,更像是一桩“击鼓传花”游戏和俄罗斯轮盘赌的结果。然而虽说如此,作为与事无涉的旁观者,容易持客观、平允之论,表以同情心,但作为案件利害直接相关人,尤其是对年方青少、正值敏感之时的鲁迅来说,此事所带来的冲击和影响,就真是不足为他人道也!这也跟鲁迅的个性紧密相联,共同作用。周作人曾在文中说:“我因为年纪不够,不曾感觉着什么,鲁迅则不免很受到些刺激,据他后来说:曾在那里被人称作‘讨饭’,即是说乞丐……这个刺激的影响很不轻。”(《鲁迅的青年时代·避难》)

骤然遭遇家庭变故的人很多,但造成鲁迅式效果的,却很罕见。也许鲁迅在平静、理性的心情下,也能达到像一般人对于祖父的理解和同情,但此事给他个人带来的刺激和伤痛(鲁迅父亲的死,也与此有关),却是长久难以弥平的。周福清因为这件事情,不幸成为周氏家族史上的梁武帝和唐玄宗,所谓成败皆由一人。一时的荣耀,给偌大的家庭带来恒久的创痛和毁灭。所以假如说此事在鲁迅与祖父之间,刻下了什么隐隐的裂痕,那并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

如果还要在鲁迅与其祖父的对立之间,寻找其他原因的话,我联想到的,是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所著《神谱》中,写到的克洛诺斯与宙斯的弑父故事,以及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所阐发的理论。在鲁迅的家族中,唯一能对日后成为一代文豪的鲁迅构成超越性障碍的,无疑就是翰林祖父周福清了。翰林,在漫长的科举时代,几乎是文人学士所能达到的属于官方体制内的巅峰。当然,必须特别说明的是,这个所谓的原因,显然不具有太充分的独立性和显豁性,它就像“杀父娶母”的隐喻一样幽微难言,需要跟其他因素结合在一起,才能寻觅到它的踪影。

本文摘自黄坚所著《桃花树下的鲁迅》(九州出版社·胡杨文化,2020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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