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荣是亘古不变的人的哲理。但虚荣是否成为一个问题,这就是时代的问题了。
在古希腊罗马时期,甚至中世纪时期,虚荣的神、人、角色大有人在。但虚荣又不是他们最重要的特质,虚荣也没有从诸多特质中浮现。因此,虚荣者是不存在的。那时的人,所拥有的几乎是全部的伦理。
虚荣属于贵族。即使到了莎士比亚时期,仍然如此。看看莎士比亚的描述:“轻浮的虚荣是一个不知餍足的饕餮者,它在吞噬一切之后,结果必然牺牲在自己的贪欲之下……”很显然,莎士比亚并没有打算将虚荣的品质放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身上,甚至莎士比亚从未真正将注意力放在贵族之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辛白林》中,虚荣似乎成了女人的专属。
不过,自文艺复兴以降——由于体裁的原因,莎士比亚在某种程度上属于一个例外——事情发生了变化,“人的发现”汹涌而来。人,也从其完整的世界走了出来。技术极速进步,生活以新月异,自然从周遭消失,人的喜怒哀乐也从其毛细管中集聚在一头一面。
从文学的发展上看,普罗旺斯的抒情诗、波斯一带的箴言诗歌、中国的诗词曲、日本的宫廷文学、整个宗教世界的经典文本,被世俗的、通俗的、不易流行的文学和作品取而代之。由此,虚荣的人、虚荣的角色,来到了这个世界。
虚荣如何进入这个世界?
虚荣,属于七宗罪中的骄傲,乔叟的堂区长的划分被引用至今。“从骄傲派生出来的枝枝节节罪孽究竟有多少……虚荣指喜欢尘世的权位和豪华,并因这种世俗地位感到光彩。”乔叟进而将骄傲分为两种:一种藏在心里,一种显露在外。言下之意,有一种内心的虚荣,也有一种外显的虚荣。与之对应的,乔叟提供了相对应的救治方法,即谦逊。
《坎特伯雷故事》
在薄伽丘和乔叟的时代,虚荣心应和着世俗奇情,纯粹、狡黠、环环相扣。《坎特伯雷故事》中就有一个极虚荣的管家。管家经营着一个磨坊,他很不老实,四处坑蒙拐骗,居民都叫他霸王。故事很简单。约翰和阿伦到磨坊,研磨自家的谷物,可一不留神就丢了马和谷物。空手的约翰和阿伦只好睡在磨坊,他们心思一动,和管家的女儿和老婆通奸。虚荣的磨坊主遭受了极大的惩罚。
他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虚荣不是普遍的?虚荣,作为一种人格和特质,被重新书写了。它被安置在普遍的人之上,而不再只是养尊处优的人。
在文艺复兴之后,虚荣,愈发沿着两个路径衍发,但不是乔叟所说的向外和向内。其一是现实主义,其一是浪漫主义,或者说,其一是实用主义,其一是理想主义。前者是乐观的、贵族式的,后者是悲观的、基督教式的。
从伦理学出发,早期的现实主义远不同于我们所认知的平均的现实主义,或者之后处在巅峰时期的、作为集大成者的现实主义。在十八世纪,甚至十九世纪早期,小说还不是严肃的文学类型,但它们的伦理倾向却比后来的大多数现实主义作品要严肃得多。
《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
汤姆·琼斯是一个君子化的流浪者和主人公,他并不完美,但从未被放弃。琼斯天性美好,处事轻薄,犯下了很多错误。但琼斯却有一种平衡,这种平衡很难说是他本身拥有的,而不如说是菲尔丁赋予他的。菲尔丁给琼斯以虚荣,也给了他真正的荣誉,虚荣使其迷悟,荣誉使其成为一个理想绅士。下面这段在《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中的话,足以回答菲尔丁或者琼斯的虚荣观:
“尽管造物决不会在每个人的气质里掺和等量的好奇心和虚荣心,可是世上恐怕不会有人分到的竟是那样少,以致他不需要什么技巧,不费什么周折就能把二者克制或隐藏起来——然而对任何一位称得起聪颖或者教养好的人,这种控制是必不可少的。”
他们渴望荣誉,甚至虚荣,但这对于他们,对于事情的发展并没有伤害。他们的荣誉、虚荣,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早期的资本主义的特质,发展后的资本主义很快就抛弃了它。
以浪漫主义方式表现的,却是另一种虚荣。浪漫主义的虚荣,比现实主义的虚荣,要来得久远一点。在史诗、典雅爱情故事、巴洛克传奇中,虚荣几乎是其中最大的道德设定。故事中常常有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通常是上流身份,和一个追求女人以实现虚荣的男人,通常是骑士身份。
几乎所有浪漫传奇中,都有一个虚荣的主人公。唐璜或许是这一系列虚荣者中最耀眼的人物。唐璜有着一系列的变形。为人所知的版本是莫里哀和唐璜和拜伦的唐璜。有些唐璜过于典型,在此便不再展开,只拿出D.H.劳伦斯的一句话:做一个唐璜似的人是多么痛苦,既不能获得欢爱后的安宁,又不能让那团小小的火焰在欢爱中变成烈焰,也不能在间歇时像一条清流那样贞洁。
虚荣如何充溢这个世界?
夏多布里昂之后,虚荣的问题渗透到几乎所有作家的笔下。财富的问题、爱情的问题、生命的问题,经由虚荣,得到了最大化的展现。虚荣,在那个年代,是美好的事。虚荣,还没有变成一个巨大的怪兽,它和荣誉之间还存在着密切的关系。虽然虚荣不能像荣誉那样,成为必要且崇高的品质,但是它仍然有巨大的游戏空间。
在广义的现实主义文学中,大多数角色都不是标准的正派人物,他们或是病态的,或耽溺某种偏颇。特别重要的是,他们不得不置身于复杂的社会和巨大的关系网之中,这在今天都是难以想象的。虚荣,是多么重要的喜剧元素。
像浪漫传奇中的设定一样,简·奥斯丁也将虚荣分配了女性,而不是男性。这一次,虚荣属于伊丽莎白,《傲慢与偏见》的女主角。达西和伊丽莎白,一位是绅士,一位是绅士的女儿,是故事中仅剩的般配的人,他们最终牵手成婚。达西是傲慢的,他很体面,在意教养。这样的傲慢在伊丽莎白心里一直是一个症结,她对达西有很大的偏见。傲慢,在奥斯丁的视野中,是一桩好品质,她反讽地说:只要你果真聪明过人——你就会傲慢得比较有分寸。起初,读者会介意达西的傲慢或者教养,他看起来无法成事,可是随着事情开展,读者就会改变主意,兴许还会认为教养是最大的美德。
不过,伊丽莎白的虚荣,或许也是恰到好处的。而且如果没有达西的骄傲,伊丽莎白的虚荣,或许会大打折扣。在这样的故事中,傲慢是有教养的,虚荣也是有教养的。这样的虚荣,很微妙,但常常是误解和错误最大的源头。让我们听一听故事中,伊丽莎白自己的说法:
“我还一向自鸣得意地认为自己有眼力,有见识呢!我还常常看不起姐姐的宽怀大度,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总是无聊或是无稽地胡乱猜疑。这一发现真让我感到羞愧啊!然而我也活该感到羞愧!我即使坠入情网,也不会盲目到如此可鄙的地步。不过我最蠢的,还不是坠入情网的问题,而是虚荣心在作怪。我起初认识他们两个的时候,一个喜欢我,我很得意,一个怠慢我,我就生气,因此,在对待他俩的问题上,我抱着偏见和无知,完全丧失了理智。我到现在才有了点自知之明。”
在现代主义的框架下,另一个方式是集体的、放肆的、暴露狂式的虚荣。这种方式滥觞于法国文学。虚荣者之所以充斥法国文学,主要是因为法国文学在其原有的宫廷文学基础上再生了新的文学,这区别于英国文学由资产阶级思想再造的局面。再加上,法国文学长期是世界文学的宗主,这就给虚荣者提供了某种土壤。正如拿破仑在其回忆录中所说:啊,共和国!今天,肯为公众利益牺牲一切的只有一个人,而图享受求虚荣的,却何止千千万万。
《红与黑》
《红与黑》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虚荣者,同样的,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也几乎都是虚荣者。于连在所有故事的角色中或许是最浪漫的,最具有幻想的。另一个例子是爱玛·包法利,她的幻想有着同样的力量,只不过福楼拜拒绝这样做。于连梦想着成为新的拿破仑,梦想着情妇温柔体贴,梦想着……于连也如愿以偿,成为“一个贝藏松年轻女子心目中的英雄。她们为了你,把什么都忘了,连政治都忘了……”不过,司汤达所接受的终局仍然是贺拉斯的:“象牙、大理石、绘画、银盆、雕像、紫衣, /无数人认为这些东西必不可少, /但也有人并不为之所动。 ”
虚荣的故事在雨果、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路易莎·奥尔科特、托马斯·哈代、列夫·托尔斯泰也以几乎同样的方式发生着。所有这些作家在书写虚荣的时候,总是以一种特殊的、微妙的、批判或反讽的方式呈现的,区别在于不同作家的虚荣量表是不同的。
虚荣是如何衰落的?
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之后,虚荣的问题不再是一个问题。更为准确的说法是,在现代现场和后工业装置中,虚荣的问题被排除在外。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菲茨杰拉德,以各自的方式,展示了虚荣的衰落和退场,以及虚荣为何退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曾经是一个极度虚荣的人,或者说,他曾经生活在一个虚华的世界。可是他退休后,把自己锁在环境恶劣的地下室,生活在苦索、堕落之中。这位退休文官,悉悉嗦嗦,耽于军官为何侮辱他的荣誉。他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之为俄国式的浪漫主义者,他洞察一切,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妥协,紧盯着有利的、实际的目标。当然,陀思妥耶斯基如此写,用意是在希望读者对此有所反应。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意不在军官和虚荣,而在读者,抑或说,普遍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地下室人的口吻进行自我解剖:
“我对自己的脸深恶痛绝,觉得它丑陋不堪,甚至还怀疑它上面有某种下流无耻的表情,因此……我此时害怕并非由于胆小如鼠,而是漫无边际的虚荣心。”
稍微理解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就明白,他所讲的是现代人所面临的境况,至少也是俄国人的境况。只要把自己带入地下室人的角色,我们就很容易明白,虚荣的现代人被囚禁在所谓理性境况之中,而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表达和暗示的:
“如果让我们单独留下,远离书本,我们就会立即陷入歧途、惊慌失措——我们将无法搞清,我们追随什么,我们依靠什么,爱什么和恨什么,尊重什么和蔑视什么。我们甚至连做人——做一个真正的、有着自己血肉的人——都会感到有一种不堪承受之重;我们将对此深感羞愧,视为奇耻大辱,并且竭力成为某种主观臆造的一般性的人。”
以几乎同样的方式,卡夫卡戳穿了人身上最后的那一点可信性,那一点虚荣。围绕虚荣而展开的叙事,诸如爱情、名利、犯罪倾向、人道精神,都破产了。现代容不下一点点有缘由的浪漫。
《了不起的盖茨比》
盖茨比的故事,可以看作是虚荣之巨舰最后的沉落。盖茨比带领现代人经历了一个浮华的故事。盖茨比自然是一个虚荣者,但他正直、坦荡、渴望爱情。但布坎南夫妇不是,他们虚荣,但他们更虚伪。盖茨比的故事就是虚荣毁于虚伪的故事。现代人的虚伪藏匿在现代人的人情味、科层制、资本主义等等之中。在这些庞大固埃的虚伪面前,虚荣是极其脆弱的。盖茨比的不幸和死亡,正是一种虚荣的死亡,乃至于福柯意义上的“人之死”。
尤其是那句名言:每当你要批评别人,要记住,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条件。它所呈现的只是一种赤裸裸的虚伪,它在真实面前无所依附。
虚荣的衰落和消失,归根结底是因为,某种人的消失,那种扎实的、在社会系统中游走的人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独自面对赤裸裸的世界的人。与此同时,虚荣的位置被虚伪取代了。
最后让我们回顾一下,圣埃克苏佩里所写的一个情节,他所写的虚荣在今日已成为了过去式:
“真的吗?”小王子问,他没有完全听明白。
“你拍拍手吧,”虚荣的人指点他说。
小王子拍了拍手。虚荣的人拿起帽子,谦虚地表示感谢。
“这比刚才访问国王好玩多啦,”小王子心里想。他又拍了拍手。虚荣的人再次举起帽子致意。
经过五分钟的练习之后,小王子厌倦了这个单调的游戏。
“如果要让你把帽子摘掉,”小王子问,“该怎么做呢?”
但虚荣的人听不见他的话。虚荣的人只听得见赞美。
“你真的非常崇拜我吗?”他问小王子。
“崇拜是什么意思呀?”
“崇拜我就是承认我是全世界最优秀、穿的衣服最漂亮、最富裕和最聪明的人。”
“但你的星球上只有你一个人啊。”
“帮帮忙吧。请你崇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