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新书《晚熟的人》出版至今已有两个月,这本颇有些“十年磨一剑”意味的短篇小说合集取得相当好的销售成绩,迄今已多次加印,总发行量逾60万册。
那么《晚熟的人》写得究竟怎么样?
最近召开的“本土、现实、小说的回归——莫言近作研讨会”中,专家学者们给出了评论。本次研讨会由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文艺报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出席本次研讨会的嘉宾有李敬泽、潘凯雄、梁鸿鹰、应红、格非、孟繁华、程光炜、张志忠、李洱、徐坤、何向阳、刘琼、徐则臣、季亚娅、饶翔、丛治辰、宋强、赵萍、徐子茼、李壮、刘诗宇。校内嘉宾有王立军、张清华、张莉、梁振华、熊修雨、刘江凯、姜肖、翟文铖、张晓琴。
活动现场
李敬泽:鲁迅的回乡与莫言的回乡
《晚熟的人》里面,“莫言”这个人在小说里进进出出是一个有意思的事,如果说以前的小说中出现“莫言”这个人物是作者兴之所至,这回就是有意为之。
《晚熟的人》中有很多篇都出现了一个莫言回到他的高密东北乡,他所在的位置和姿态有非常重要的变化——以前的小说中,家乡对于他而言不是一个需要回去的地方,而是他就站在那里、站在高密东北乡讲话讲故事。但是到了《晚熟的人》里,“莫言”是从外面回去的。这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非常根本的主题,就是鲁迅式的回乡主题。《红唇绿嘴》开头说“乙亥岁尾,老父病重,我由京返乡陪护。”我看到这莫名想起鲁迅的《故乡》的开头:“我在严寒中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
这个莫言和以前的那个莫言,之于他的“乡”,有了很不相同的意义。或者说作家的主题与他的“乡”之间的关系,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也有了很不相同的内涵。我觉得这很值得推敲。
过去站在高密东北乡里的那个莫言,曾经是一个对他的天地、对于他的世界尽在掌握的人,但是现在回乡陪护的那个,在岁尾、在天寒的时候回到家乡的那个莫言,他对他的故乡,满怀着一种认识的、困惑的,探索、探求的,无法判断又努力做出判断的非常复杂的一个情感,我觉得这本身非常有意思。
如果我们把老莫的回乡和鲁迅的回乡再比较一下的话,你会发现,对于鲁迅来说那个相距两千余里、隔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几乎是被我们的现代所抛弃的一个宇宙的尽头,是一个停滞在那里的东西,这是鲁迅的那个回乡。而到了老莫这个回乡,这样一个人由京返乡,而这个“乡”不是一个停滞的东西,这个“乡”几乎是在老莫的图景里代表现实所有的庞杂力量:缤纷、快速、变化、前进。我觉得在这种比较中,鲁迅的那个乡是一个历史的客体,是一个等待着历史去光顾的地方,而莫言的那个乡,几乎变成一个沸腾的历史的主体。
即使在现在,回乡在中国巨大的社会变革中也是重要的文化主题和重要的认识、文化装置。回乡在莫言这里表现成这个样子,这本身是非常值得我们去研究、去探讨的。
格非:“改造后的自传性”带来叙事的自由
我在读莫言作品的时候,强烈感受到他的“诚”。
在今天的社会中,有不同的政治主张,不同的意识形态观点,甚至不同的话语立场。我有我的真,你有你的真,这个导致非常尖锐的对立。这个对立当中,作为一个文学家,作为当代文学的一个写作者,他如何面对这个事情做判断?我读莫言的这本书,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个概念,就是他回到了这个“诚”——老老实实地回到事情本身。
比如其中特别重要的一部作品《等待摩西》,他写到关于老一辈的信教问题,一直到近些年来关于乡村的宗教问题,他在处理这么大的历史变化的时候,用汪曾祺先生的话来说,他是贴着人物走的,使得这些人物的处境、情感,他都表示了尊重。这是一个写作者非常重要的姿态,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一个方法论上的变化。
莫言因为参军到了北京,经历了城市生活,乡村生活的那种新鲜会突然涌现出来,让他有一种写乡村的、重新面对他的乡村经验的冲动。在他的大部分作品里面,他在处理乡村经验的时候,他是把乡村经验作为一个主体来进行描述,他待在城里,通过城市人的眼光回到乡村,把乡村作为一个整体。但是这个小说,它是一个往返式的。《晚熟的人》里面都有一个人从乡下到北京来,通过办事处,通过一个什么关系来到北京,或者是一个叫莫言或者类似于莫言这样的叙事者,写了《黄玉米》(也就是《红高粱》)的这么一个人回到了乡下以后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官员,接触到一些人。所有这些事件都是道听途说,莫言通过这种不断的穿插和往返,来重构这种群像关系,这是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法。
我把这种方式称为是经过改造后的自传性,你不能把叙述人等同于莫言,我在想老莫为什么故意写《黄玉米》《檀香刑》,把他自己都暴露在读者面前?这个“我”,也就是这个叙事者,他实际上不是莫言本人,而是分化出了不同的人物类型,都把他归纳到类似于莫言的这个叙事者的名下,这样在叙事上带来一种非常大的自由度,这是我觉得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发明。
其次,值得我们重视的是经过改造的传奇性。他一定意义上保留了荒诞不经的故事,只不过他非常克制地运用这种传奇性和戏剧性。这也是他的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感觉到特别朴实,特别可亲,点到为止,令人有的时候会想半天,比如说摩西最后去了什么地方,摩西最后怎么回事,他最后见到摩西的妻子,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个感觉上他保留了很多神秘性的内容。
莫言
孟繁华:莫言写坏人写得太生动
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讲乡村文明的崩溃,不意味着乡村小说书写的终结,对乡村的书写远远没有完成。
莫言的新小说,比如看《左镰》,《左镰》就是一个流动的铁匠铺,来了韩师傅、老三,又引出了一个叫田奎的人。田奎是一个淘气的坏孩子,欺负一个傻子和他的妹妹,结果爹把他的右手砍断,导致现在他只会左手使镰,田奎经历这件事之后没有任何恐惧,敢一个人到蛇洞里看花蛇。花蛇那段写得非常魔幻,扁担长的花蛇,冠子是像桑葚一样的东西。那个妹妹欢子克夫,两任丈夫都被她克死,最后问田奎敢不敢娶?田奎就一个字——敢!小说就结束了。百炼钢和绕指柔,最后落到人物上,那个话都不是闲言碎语,最后和人物是有关系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地主的眼神》,孙敬贤这个人物写得好,这就拆解了我们过去对于身份、对于命名惯有的看法。地主孙敬贤家里地虽然多,但是地薄,打粮食和地少的差不多,结果孙敬贤被定为地主、被定为坏人。另外一个人是《红唇绿嘴》里面的覃桂英,覃桂英是坏人,11岁的时候就用辫子抽她的老师,老师受不了羞辱最后跳井死了,做了一系列坏事,跑到东北多生好几个孩子,回来分不到地的时候,在县政府搞卖儿卖女的闹剧。有了网络,覃桂英巧舌如簧,搞了几个网站,最后卖谣言给“莫言”。这两个人都是坏人。坏人没有检讨反省自己的愿望,不会反省自己。莫言坏人写得太生动了。
季亚娅:对大历史观的和解
莫言说我不是在异乡的写作,我就是在家里五间老屋写的,这提出一个问题,叫写法与活法的一致,我就是那个在乡村写作的人,这个叫莫言的人把世界文学、外来文化的滤镜关掉之后,我们跟着他的眼睛发现这个晚熟的人。
山东的土壤是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山东这个地方展示全部乡村伦理与中国底层伦理结构,或者东亚父权伦理构成的那个微观体,我读到新颖的是,这种伦理善与恶的结构,这种伦理的变化、新变,以及这背后的归顺机制和传承机制是什么。
我举个例子,比如莫言书中经常讲我们是装傻的民族,我们同时也是示弱、好斗的民族,装傻、示弱、好斗的性格特征在人物与具体的那一片微观土地的关系。又比如说基层的善恶伦理怎么运转的,这里面他讲了特别有意思的是靠暴力惩罚的体系,就是那个无缘无故的恶,《等待摩西》里面我爸爸来打我,也是《左镰》里面你作恶我就要靠特别暴力的方式把你的手砍下来,那种威慑力、那种暴力是在惩罚机制构成伦理得以运行的前提条件。
乡土身份里面还有众多男性位置,他的叔伯兄弟的结构,结义兄弟的结构,还有《红唇绿嘴》挑水的四个人的结义,还有《等待摩西》里面柳卫东去救他,因为他打了他妈妈怀孕的肚子,他说我跟你儿子是兄弟,如果打了他,我们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种男性的结构。还有凶恶的弱者,农村人用特殊的方式应对那种恶,惹不起躲着走。不仅是《斗士》里面的凶恶的弱者,还有农村妇女覃桂英卖孩子也是弱者的绑架。
在这个伦理秩序下的女性是什么位置?一个是作为保护者、守护者的女性,还有《左镰》里面的欢子为她哥哥挡泥浆,其实就是恶的子弹。还有另外一个女性,是善于利用新的时代话语规则的女性,就是那个雄辩的、假的覃桂英。
最后莫言要处理的问题是和解,大家记得他有一个《生死疲劳》,《左镰》里面留白的写法是让暴力缺位,他不写我是怎么伤害你的,在《晚熟的人》里面常林自杀的方式也不写。但是暴力在《生死疲劳》里面写了五次还是六次,让那个人一遍遍去死。莫言用缺位的方式告诉你,我不再纠结那个问题,我不再纠结暴力是怎么来伤害我的问题,其实是对大历史观的和解,那个和解还不是对民间历史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