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日记》,卢玮鑾策划/笺,张咏梅注,三联书店(香港)2020年5月出版,1144页,港币598.00元
这几天狂读新鲜出炉余温尚存的《叶灵凤日记》(1943-1974),大呼过瘾,不忍释卷。第一感觉是,与鲁迅论战的文人是一拨人,挨鲁迅骂的文人是另外一拨人。叶灵凤(1904-1975)乃后一拨(类)人里的佼佼者,既挨骂亦回骂,没吃啥大亏,后半辈子于香港安享读书藏书的神仙日子。
一、与鲁迅翻脸
《叶灵凤日记》出版策划人卢玮鑾(小思)这个主意真是高明——给《叶灵凤日记》加上两千多条笺注。不然的话,白板一块(白文本)的叶氏日记读起来既乏味又多有费解。从书籍装帧的角度来考量,笺注起到了美化版面的作用,并额外增加了更多的信息。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反正我给小思的工作点赞。如1951年8月8日叶灵凤日记有云:“苗秀送《鲁迅书简》来,红布面装订与全集一式。翻阅一过,发现其中颇多关于汉画石刻资料。我与鲁迅翻脸极早,因此从未通过信。也从未交谈过。左联开会时只是对坐互相观望而已。在内山书店也时常相见,但从不招呼。”小思在后面写道:“此段该是叶灵凤亲笔写下的二人交恶情况。”左联开会,内山书店,这两条尤其是第一条没人提过么?对坐观望,怒目还是侧目?叶灵凤自己则在《献给鲁迅先生》中说:“我与鲁迅在各种场合下也先后见过几面,我认识他,他大约也认识我,但是从不曾讲过话。近年偶尔遇见,他老先生虽然‘丰采依然’,可是我早已唇不红,齿不白,头发也不光了,我以为早已各捐旧嫌,你印你的木刻,我玩我的藏书票,两不相犯,谁知读了《花边文学》,才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倒使我又要担心起来了。”
再往前几天的日记翻,翻出了叶氏心态的起伏。8月6日:“苗秀来信谓有人有精装本《鲁迅书简》出售,索价二十元,问我要否,踌躇未能即答。”经过一夜思考,思考什么?叶灵凤决定花二十块钱来面对历史伤疤。8月7日:“复苗秀信,托购《鲁迅书简》。”叶灵凤想的也许是,反正“从未通过信”,倒要看看“阴阳脸的老人”在与别人的信里嚼我舌头没有。确实嚼了,但是只嚼了一回:“至于叶灵凤先生,倒是自以为中国的Beardsley的,但他们两人都在上海混,都染了流氓气,所以见得有相似之处了。”(1934年4月9日,鲁迅致魏猛克)
<img alt="鲁迅出版《比亚兹莱画选》和《蕗谷虹儿画选》,实为讽刺"叶灵凤生吞比亚兹莱,活剝蕗谷虹儿”(书影由作者提供)" src="https://pic.dushu.com/202011/25/x1hj4cdkurp.jpg" />
鲁迅出版《比亚兹莱画选》和《蕗谷虹儿画选》,实为讽刺"叶灵凤生吞比亚兹莱,活剝蕗谷虹儿”(书影由作者提供)
叶鲁翻脸,要怪叶灵凤率先爆粗口刷下限。1929年11月叶灵凤小说《穷愁的自传》里的人物魏日青说:“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鲁迅当时可能没有看到叶灵凤这句冷箭,也可能是别人看到了告诉了鲁迅,总之,五年之后鲁迅才反击:“这一回,我的这一封信,大约也要发表的罢,但我记得《戏》周刊上已经发表过曾今可叶灵凤两位先生的文章;叶先生还画了一幅阿Q像,好像我那一本《呐喊》还没有在上茅厕时候用尽,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买了一本新的了。”(1934年11月,“答《戏》周刊编者信”)
其实叶灵凤与鲁迅,两位的艺术趣味颇有同好之处,如木刻版画,如“汉画石刻”。翻看两位日记里的买书记载,木刻版画均为大宗且珍爱一生。叶灵凤就说过:“我和鲁迅之间,说来古怪,这是他人所不易看出的,好像有一点冲突,同时又有一点契合。我有一个弱点,喜欢买一点有插图的书和画集放在家里看看,这弱点,他老先生好像也有。但我另有一个弱点,我早年是学过画的,看来技痒便也信手仿作几幅,他老先生虽然也画无常鬼,但对我的画却不肯恭维,于是天下便多事了。”(《献给鲁迅先生》)
<img alt="叶灵凤主编的《文艺画报》也引起鲁迅的吐槽,凡沾"叶灵凤”三字皆不能幸免,可见鲁叶结怨之深(全份四册为作者所藏)" src="https://pic.dushu.com/202011/25/ypag0fbuy21.jpg" />
叶灵凤主编的《文艺画报》也引起鲁迅的吐槽,凡沾"叶灵凤”三字皆不能幸免,可见鲁叶结怨之深(全份四册为作者所藏)
二、身在日营心在汉
读《叶灵凤日记》,除了和鲁迅结怨这个关键点看看叶灵凤怎么说的,还有一个关键点,那就是香港沦陷时期叶灵凤的立场。如同所有的名人日记一样,叶灵凤日记亦不免残缺。好像是故意与后世读者的好奇心玩躲猫猫,越是关键的年份,日记越是丢失或失记。
香港1941年12月25日沦陷于日寇之手,偏偏这一年及1942年叶灵凤日记整年缺记,1943年、1944年和1945年三年虽然有日记,却断断续续,三年相加不过可怜的十九天日记。很显然叶灵凤玩了猫腻。卢玮鑾坦率地表达了看法:“但是,我拿到日记一读,便发现日记并不齐全,有整年失记,有一年中断记很多,有些只记收入账目。叶灵凤日记因各种原因没写全,也可能因搬家散失了,日记看起来‘缺漏’不少。不过某些‘缺漏’却可堪玩味,例如沦陷时期的日记很简略,这是因为叶灵凤在日人控制下不能畅所欲言。……而当时叶灵凤表面正式在日本人主持的文化机构工作,为统治者喉舌写社论,多有违心之论。日记中许多话不能说,也理所当然。”
2017年5月我在《上海书评》写了《叶灵凤“完璧的藏书票”的怪论》,当时并未理解叶灵凤题目《吞旃随笔》的隐义。其实早在1986年,卢玮鑾即写有《〈吞旃随笔〉是“物证”之一》,内云:“虽然明知自己没有什么能力为蒙冤者求得清白,但手边毕竟有一点点‘物证’,不妨拿出来给大家看看,或许会引起一些有关人士的记忆,希望终能讨个公道。”
卢玮鑾写道:“首先说总题:‘吞旃’,典出自《汉书》卷五十四《李广苏建传》,匈奴单于为了迫降苏武,把他幽禁起来,‘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齿雪与旃毛并咽之。’据颜师古注;‘咽,吞也。’吞旃随笔,分明就表示了取题人的处境及以苏武不屈的自况。……在日治时代,公然白纸黑字印出这些句子来,毕竟是很冒险的,万一日本人懂得这些典故,或一两个中国人不怀好意漏了风声,那就后果堪虞。叶灵凤大概也明白,在沦陷区生活,日后必然有些不易洗清的‘污点’,尽管自己曾尽力做了些抗日工作,但世事人心难料,要靠别人彰仗义洗冤,实在渺茫,倒不如亲自伏下一笔,表白自己的处境。”
后期加入《叶灵凤日记》统整编务的许迪锵在与卢玮鑾交谈中说:“‘汉奸文人’的恶名挂了二三十年才给除掉。……先生身在日营心在汉,您在笺语中已有所提及和暗示了。”卢玮鑾说:“我们现在已经不用再计较叶灵凤是不是汉奸,因已有实证他不是。”
许迪锵这句话提醒得很有必要:“不同的读者如有足够的细心,在这本书中应会各有所得者。”
叶灵凤1965年9月30日的日记也许可以佐证“他不是”吧:“晚,参加周总理在大会堂举行的庆祝国庆国宴。筵开五百余桌。我这是第三次参加国宴了。1957、1964、1965。”叶灵凤真要是那啥的话,也不能够一而再、再而三混迹国宴吧,啥安检呀。
三、孩子生得太多,不能随心所欲地买书
以前只知道叶灵凤爱书如痴,看他书房里插架的都是厚重精装硬壳子洋书,真以为是位“齿白唇红”的阔藏书家呢。读过《叶灵凤日记》之后,叶灵凤的面目得作重要调整,藏书家的名称不变,作家名份不变(称他为“稿匠”亦不妨)。叶灵凤是一位有八个孩子(三男五女)的文人藏书家,以前一点也不知道。家累如此沉重,兼顾工作、写稿、买书、读书、应酬、家庭琐事方方面面,叶灵凤的好男人形象霍然高大起来。与鲁迅的恶语相向,那是年轻气盛,逞一时口舌之快,可以翻篇了。鲁迅和亲弟弟还翻脸呢,叶灵凤算什么呀?知堂老人看着温厚仁义,翻起脸来下手可重了。“周沈交恶”,骂也骂了,断门也断门了,再利用淫威逼得沈启无没了生路(失业),北京待不了跑去南方(沈启无此时一男一女俩娃呢),赶尽杀绝忒过分,啥罪过呀,至于么?
叶灵凤的日记接地气不避俚俗,人情世故跃然纸上,这也是我不忍释卷的原因。如:“十时始返。购木瓜四枚,重九斤,价七元余。归后检视,最大的一枚竟是烂的,乡下人真太不老实也。”(1952年11月8日)“今日为中秋节。晚膳略增数簋,中午分月饼,儿辈每人得两枚,皆大欢喜。”(1952年10月3日)“《新中华》送来《雕版史话》稿费壹百元。连日大穷,得此颇可一济燃眉。”(1952年9月22日)“罗四维娶媳妇,今晚在半岛酒店请客,晚上与克臻同去。客人不多,而是餐竟是各自大小分开的,所以很像自己在餐馆里吃了一顿晚餐,不像‘喝喜酒’。”(1952年8月23日)“译《拉封歹寓言》数则,因近日副刊缺稿,只好随看随译,现买现卖了。”(1952年7月23日)“家中辞走了一个女用人,整天乱糟糟,吵得不能安心做事。”(1952年2月4日)“圣诞节近了。下午与克臻偕小女三名行街,为大女购红绒大衣一件,价四十八元,又购零星食物。前几天订了一棵圣诞树,少不得添购一些挂在树上的装饰物。小儿女吵着要,只得从俗。”(1951年12月8日)“今日为新生的小女满月之期,日前有些朋友要来做满月,都一一辞谢了。天气太热,劳民伤财,实在可以不必。”(1952年5月29日)“今日为农历十二月初三。儿辈已开始购置农历新年新衣。预算一下,过这个年,约需二千元的额外开支,生活担子愈来愈重也。”(1968年1月2日)“中慧谓将采取旅行结婚方式。七日刊登结婚启事,八日早赴澳门,十日回来。已在坚道租了一间房作新房。一切皆由她自己作主决定,只好任之。”(1970年10月28日)“中绚送来豆腐、黄豆芽、杨花葡萄等,此类蔬菜不吃已许久了。”(1970年4月13日)“中敏送来200元补助家用。”(1973年4月14日)
叶灵凤八个娃,名字里都带一个“中”字,一字排开:中辉、中敏、中慧、中绚、中凯、中健、中美、中娴。
2003年,市面上有过一本《叶灵凤传》。作者李广宇先生倾诉道:“写完《叶灵凤传》的最后一句,我不禁掩面而泣。叶灵风没能实现为他所喜爱的比亚斯莱作传的愿望,而我这个心愿竟终于实现了。我的落泪,是为了灵凤,也是为自己。”李先生抱怨,“由于时空的隔阻,再加上长期以来灵凤所遭受的不公正冷遇,传记素材的匮乏,是可以想见的事情”。李先生后来认为,这本传记实为叶灵凤的文学创作传记。不知道他见到《叶灵凤日记》之后,会不会“为灵凤,为自己”再拼上一把。
叶灵凤照片和画符式签名,以及叶灵凤主编的开本小巧的《幻州》杂志
我对叶灵凤的痴迷,有与李先生一样的地方,即“对于叶灵凤著述的狂热搜求”。叶灵凤主持的期刊杂志,寒舍收藏有一些。《论语》杂志是邵洵美主持的幽默小品文刊物,邵洵美与叶灵凤一个命运,被鲁迅骂得很惨。幸运的是邵、叶自己握有话语权的平台(杂志),就拿《论语》来说吧,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前面一期《论语》刊出叶灵凤的《献给鲁迅先生》(洋洋洒洒的清算文字),后面一期“编辑随笔”,邵洵美上来就是冷冷地“鲁迅在十月十九日死了”,后面的话就可想而知了,如:“他永久带着一张生青碧绿的脸。”我在《献给鲁迅先生》旁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小字:“叶灵凤如果晚写一个月的话便要算作不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