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是人类的延伸还是新的物种?具备完整意识的机器人是否可以被列入自然人的范畴?自然人被技术化(非自然化)的限度在哪里?谁来决定人工智能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这些包含着对未来思考的问题,显然无法单纯通过科学技术本身来解决,而是与观念和价值相交织,上升到了哲学的层面。
“现代技术的进展呈现出不断加速之态,特别是通过基因工程和智能技术,自然人类文明正在过渡和转变为技术的文明新形态,今天人们表现出史无前例的莫名期待与深度工具的交织。文明正处于巨大的断裂中,哲学已经不能靠回忆和美化过去时代度日了。哲学必须具有未来性。”同济大学欧洲思想文化研究院院长孙周兴在2018年首届“未来哲学论坛”上曾这样说道。
孙周兴是尼采和海德格尔哲学研究专家,近些年开始对当代艺术理论和技术哲学尤为关注,组织和主持了一系列学术活动,主编有《未来哲学丛书》,出版有《未来哲学序曲——尼采与后形而上学》。
日前,孙周兴新书《人类世的哲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并于11月23日下午,在商务印书馆上海分馆举行了出版座谈会,来自北京、上海、杭州、重庆等地的近三十位专家学者和艺术家,就近来越来越成为学界热点的“未来哲学”话题展开了讨论。
孙周兴
“关于人的科学的时代到了”
《人类世的哲学》的主题是“技术与未来”,意在突出人类此在的危急性,人类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世代,新的时代亟需一种新的哲学。
谈到此书的初衷,孙周兴认为,目前国内有些领域复古性太强,但这不合哲学和艺术的当代性的使命,在这样的背景下,他试图通过此书强调,艺术人文科学要重新定向,需要进行整体转向。
“世界变了,你还没变,这大概是我写这本书的最基本的动机。世界变得零散、矛盾、碎片化了,但是你会发现许多人还是用单一的尺度来衡量这个碎片化的世界,经常自己‘打脸’。我们来理解今天变化多端、碎片化的世界,这时候你经常会面临崩溃,为什么精神病越来越多,就是世界变了你还没变。所以用单一的尺度衡量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第二,关于人的科学的时代到了。现在热门的科学,包括人工智能、基因工程都是关于人的科学,当然必须还加上人文科学。今天的时代已经进入到这三门科学的获得当中,这是人类文明、知识体系的最后一张网,两个科学加上一门古老的人文科学,在这个意义上我会说人文科学的时代到了,我们要参与这其中。”
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副所长成素梅对此十分赞同。在她看来,随着人工智能、基因编辑、量子技术以及纳米技术的发展,未来机器的人类化以及人类的机器化都有可能变为现实。所以她认为,“未来哲学”不仅仅是关乎当下的问题,更关乎人类文明的限度在哪里、怎么走的问题。
“现在我们的哲学其实是需要建构一种关于人类未来的伦理学,不仅仅是现在的传统的伦理学,更重要的意义是讨论人类文明走向和人类在这个地球上存在的方式,以及未来人作为类本身如何发展的取向。”成素梅谈道。
四川美术学院教授当代视觉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李敏敏由此联想到纪录片《怎样不被看见》以及谷歌地图的实时堵车功能,在她看来,孙周兴提出对技术进行抵抗在这个层面上是有意义的。
不过在浙江大学哲学系教授庞学铨看来,书中关于当代技术已经进入非自然化的判断,有再讨论的空间。“孙周兴认为,当代技术已经进入非自然化的状态,是技术的人类,包括生活经验是技术人类的生活经验,这个判断我个人感觉值得研究。”在他看来,从人工智能发展水平来讲,当代人处于现代技术的极致之中,这一点没问题,但并未完全去自然化、技术化。
“而从人与技术的相关性来看,技术依然由人拥有和操控,所以人和技术的关系还是相辅相成,并不是人被动地支配。”庞学铨认为,未来哲学”的根本任务应该是在自然人类和非自然人类,或人类和技术的矛盾当中,寻找到一种平衡。
技术逼问人类思考什么是人性
近些年,哲学界一直有关于“第一哲学”的讨论。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哲学部主任赵培杰十分不赞成把科技哲学称为“第一哲学”,在他看来,“未来哲学”最为接近这一位置。
“未来哲学可能重新与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走到一起的哲学。如果两者不走到一起,哲学人文社会科学没有未来,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没有未来,人类也就没有未来。”赵培杰认为,人类不应该再把科学、技术视为工具,觉得人可以控制一切,“人类应该放下自己的虚荣心、自大心,学会跟机器和平友好地相处。”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哲学系教授、上海纽约大学校长童世骏认为,从哲学角度讨论当代技术,那么就应该回应康德提出的“人类尊严”问题。“未来,人有没有可能存在着制造者、设计者?如果一个人是由另外一个人有意制作的话,是不是就消除了人和非人之间最重要的界限?”他认为,孙周兴已经触及到这个问题。
但在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院长、教授郁振华看来,面对技术逻辑、资本逻辑、权力逻辑的扩张,恰恰需要一种雄健的人文学。
“我们讨论人的存在,必然会和价值论连到一起,真理、自由、善、美、仁爱、慈悲等,这些是人最基本的价值,在这些价值上树立人的尊严、人的形象。当下的讨论让我们意识到人的尊严和形象不是静态的,它是与时推移的,新技术的出现可能让我们重新考虑什么叫人性,什么叫人的尊严。”
郁振华认为,技术逻辑、资本逻辑、权力逻辑对人文逻辑形成的阻力也可以视为好事,“只有在与它们的抵力竞争,甚至抗争当中,人文学才能成长。在这个过程当中,人文逻辑对于技术逻辑、资本逻辑、权利逻辑应该努力形成一种范导。”
《人类世的哲学》
中国哲学界正在寻找原创性的自我表达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吴晓明原来对孙周兴印象最深的是对海德格尔和尼采的翻译,“不仅学到了海德格尔、尼采的思想,而且为这位译者敏锐的观察和理解里折服。”
但看到《人类世的哲学》后,他感到非常惊讶,“这本著作已经进入到哲学层面,而且属于很纯正的哲学。我相信他一定会进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在康德写《纯粹理性批判》那个年龄,孙周兴改弦更张创造性地谈论自己的哲学思想,让我印象很深刻。”
中国社会科学院教授张江感受到,不仅是哲学,中国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都必须面向未来。“不面向未来,我们的研究总是在重复别人的话,不是那么很有意义。”对孙周兴关于未来哲学的提法,特别是从技术、科学与未来人类世界的关系的角度,创造性地建构一种个人性的哲学,并对以往的哲学做出批判,他表示十分赞赏。
复旦大学教授哲学学院邓安庆从此书中看到了近些年中国哲学界的一个新的转变,即都在寻求一种原创性思想的自我表达。
“中国学界要结束长期的学徒状态,要提出自我主张的时代,我把孙周兴这本著作看作是一个提出自我主张的一部分。实际上在座的很多学者,我发现都在开始有这么一个转变。”尽管还谈不上成熟和系统,但邓安庆认为,各种讨论、各种新提法不断地涌现,说明中国哲学界在消化吸收了西方哲学和一百多年来的成果以后,在开始根据自身的生存经验,提出我们如何面向未来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