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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千代尼?——俳句三圣外又一骄/娇

一谁是千代尼?何以说她是日本俳句三圣(芭蕉、芜村、一茶)外又一骄/娇?千代尼(Chiyo-ni,1703—1775),又称“千代女”,或“加贺千代女”,是最为世人所知的日本俳句女诗人。她小松尾芭蕉(1

谁是千代尼?何以说她是日本俳句三圣(芭蕉、芜村、一茶)外又一骄/娇?

千代尼(Chiyo-ni,1703—1775),又称“千代女”,或“加贺千代女”,是最为世人所知的日本俳句女诗人。她小松尾芭蕉(1644—1694)五十九岁,是他的再传弟子,可说是女版的芭蕉、女中“俳圣”,在俳句几乎是男性作者天下的那个时代,为女性创作者占了一席之地。她相貌绝美,能诗能画,诗风晶莹澄澈、感觉鲜明,不仅饱富芭蕉式知性与智力之美,而且充满女性特有的纤细感性,具备呈现阴柔美、官能美的能力,自在、自然地让内在与外在世界相振、相交、相容,让(女)诗人的心足以“略大(或略小)于整个宇宙”。她比小林一茶(1763—1827)大六十岁。小她十三岁的与谢芜村(1716—1783)在他1771年一首俳句的前书中写说“加贺、越前一带,颇多知名的俳句女诗人,姿弱、情痴,为女性诗人之特色也,今戏仿其风格”——他戏谑的对象即是出身加贺的千代尼以及她出身越前的俳友歌川女(?—1776)——但芜村1774年编选、出版的女俳人俳句选《玉藻集》里却郑重地请千代尼写了序。实际上,千代尼生前即出版有两本自己的俳句集——同乡后辈俳人既白所编的《千代尼句集》(1764,收五百四十六首俳句)以及《俳谐松之声》(1771,收三百二十七首俳句),且在世时诗作被选入逾百种各家选集,可说是当世备受瞩目、肯定的诗人,芜村请她写序,实相互辉映、互添荣耀也。

千代尼于1703年(元禄十六年)2月出生于加贺国(今石川县)金泽附近的松任(今白山市),是裱褙匠“福增屋”六兵卫的长女。她六七岁时即能写俳句,让双亲至为惊讶。十二岁(1714)时,父亲送她到本吉俳人岸大睡(1684—1775,本名岸弥左卫门,初号半睡)处帮佣并学习俳句,至1716年春回到自己家当帮手,闲时写俳句。1719年(享保四年)8月24日,芭蕉弟子、“蕉门十哲”之一的各务支考(1665—1731),由金泽俳人知角陪同,到松任访十七岁的千代尼,在她家过一夜,欣然指导其诗艺。据说支考以“闪电”“杜若”为题要她写两首俳句,千代尼这位早慧的“美少女诗人”令人惊艳地交出了两首天才之作:

暮春的尾巴啊,/请停留在/杜若花,不要动……

(行春の尾やそのままに杜若)

水面上——/闪电的下摆/湿了……

(稲妻の裾をぬらすや水の上)

支考在当时写的一首俳句中将千代尼比作“芙蓉”,且在给他美浓门人大毫的信中盛赞千代尼这位年仅十七岁的美女(“美婦生年十七歲”),写俳句才一年但已然是不可思议的名家、高手(“あたまから不思議の名人”)。因为支考的大力推崇,年轻的千代尼得以幸运地获得俳坛瞩目,开启了她质佳量丰的俳句写作生涯。

虽然千代尼生前即已成名,但她的生平对于后世仍有许多空白或模糊处,包括她是否曾结婚、生子,至今仍众说纷纭。近年来相关的、较权威的研究资料(譬如中本恕堂所编《加賀の千代全集》或千代尼家乡所设半官方网站“千代女の里俳句館”中的年谱),都倾向认定她于十八岁(1720)时嫁到金泽福冈氏家,两年后(1722)因为丈夫死去,她又回到松任自己家。也有说她于十六岁、十九岁或二十一岁结婚者,或说她其实终身未嫁。有人说她婚后翌年生有一子,名弥市,三岁(或说七岁)时去世。也有人说她于二十五岁时成为寡妇。

有关千代尼人或诗的逸闻、传说在她生前、死后迭出,有些已牢牢成为两百多年来“千代尼传奇”的一部分,虽然多半无法考证或已被确认为误传。

1721年6月,住在尾张(今爱知县西部)的芭蕉门人泽露川(1661—1743)与弟子燕说一起来到金泽,和金泽的俳人们举行了诗会。千代尼也在与会之列,同场吟诗的金泽俳人紫仙女、和田希因(1700—1750)等,后来成为她生命中极相知、亲近的诗友。千代尼在会中吟了一首俳句:

池塘积雪——/仍有空隙供/鸭子游玩

(池の雪鴨遊べとて明てあり)

这首十九岁之作被收录在翌年(1722)出版的露川北陆行脚俳句选集《北国曲》里,是千代尼诗作第一次被选进选集出版。

“千代尼传奇”中被津津乐道(但可能非千代尼所作)的诗作大约有下面几首:

它们会有点/苦涩,不甘滑吗?/第一次尝柿子

(渋かろか知らねど柿の初ちぎり)

起来看,/躺下看——这蚊帐/都太宽了

(起きて見つ寝て見つ蚊帳の広さ哉)

爱捉蜻蜓的/那孩子——今天跑到/多远的地方去了?

(蜻蛉釣り今日は何處まで行ったやら)

布谷,/又布谷——啊,/天亮了

(時鳥時鳥とて明けにけり)

第一首俳句据说是结婚前夕、未试过云雨情的千代尼,对即将来临的“初夜”之揣想。第二首俳句据说是丈夫死后孀居独寝的她叹床空、心寂之作,但有人考证此句作者应是比她早生的“游女”(妓女)浮桥。第三首俳句据说是千代尼悼念亡儿之作。第四首俳句传说为千代尼十六岁时所作,支考美浓门人仙石庐元坊(1688—1747,本名佐野与兵卫,别号里红)北陆行脚至松任时,千代尼勇敢地独往其所住旅店请教俳句写作,庐元以“时鸟”(布谷鸟)为题要她应答,她写了几首都被庐元驳回,庐元不耐烦地睡着了,千代尼继续苦思,黎明之际晨钟忽响,庐元惊醒,问“天亮了吗?”——千代尼闻此言,即刻写成这首令庐元惭愧、赞叹的“传奇”俳句。但实际上,千代尼二十五岁(1727)时方第一次与来松任访她的庐元坊见面,和居住本吉的岸大睡、卯尾若椎四人连吟,成“松任短歌行”一卷。

千代尼的美貌也极富传奇性。1726年,美浓俳人堀部鲁九(?—1743)至松任访千代尼,见面后吟一俳句向千代尼致意:“请不要让旅人/从马匹上跌下——/啊,虞美人!”(旅人に落馬なさせそ美人草)。日语“美人草”即虞美人,又名虞美人草、丽春花、赛牡丹、雏罂粟。 千代尼的美,生前被许多诗人之笔赞美过,死后也被许多画家之笔致敬、留芳——包括著名的“浮世绘”画家喜多川歌麿(1753—1806),歌川丰国(1769—1825),在《贤女八景》《贤勇妇女镜》《贤女烈妇传》《江都锦今样国尽》《善恶三十六美人》等系列画中盛赞的歌川国芳(1798—1861)与丰原国周(1835—1900)、月冈芳年(1838—1892),近代“美人画”巨匠横尾芳月(1897—1990)以及中村左洲(1873—1953)等。画面上每出现千代尼手提水桶,往有牵牛花的井边欲打水之景,或者看见画家把千代尼最著名的那首“牵牛花(朝颜)俳句”嵌入画里(最鲜明的当属歌川国芳题有“加賀の国千代女”几字的那幅美人画):

啊牵牛花——/汲水的吊桶被缠住了/我向人要水

(朝顔に釣瓶とられて貰い水)

这首在日本邮票中占有两“80日元”面额位置的诗作,堪与芭蕉著名“蛙俳”(古池——/青蛙跃进:/水之音)分庭抗礼——是两首世人最熟知的日本俳句。

江户时代日本女性犹然处在“三从四德”构成的道德与社会价值框架里,为人妻、为人母的女性通常自由有限,必须守在家里,听从家族里男性成员之命。脱离婚姻状态回到松任福增屋家的千代尼,在父母理解、支持下,得以更专注于自己所喜欢的俳句写作,在俳谐之道上持续精进。她单身女性的身份使她能较自由地外出旅行,与其他诗人和前辈交流。1725 年,二十三岁的千代尼从松任出发,前往京都、伊势,拜访与“美浓派”支考齐名的“伊势派”蕉门俳人“麦林舍”中川乙由(1675—1739),停留数日,获其殷勤接待与指点,日后依然联系不辍。初见面时,乙由久闻千代尼之名,写了一首动人的俳句迎接之:“头戴有名的/加贺笠,一路飘散/雪白樱花芬香……”(国の名の笠に芳はし花の雪)——戴着斗笠、手背套,散发雪白樱花香的妙龄美女旅人之姿,跃然字词间。

1726年4月,千代尼至金泽访俳友紫仙女,与她聊自己伊势行之事,又以“时鸟”为题,由紫仙女起句“叫声穿心——/不要太催人泪啊,/布谷鸟……”(心見の声ぬれすきなほととぎす),千代尼接以十四音节短句“黄昏骤雨——/嫩叶水珠滴……”(わか葉の雫宵のむらさめ),两人连吟七十二句,成两卷“歌仙”,后收录于小松俳人兔路所编女俳人诗选集《姬の式》里(内收千代、紫仙、须磨女三女俳人之连句,以及三女与歌川女、游女奥等之俳句)。

1732 年初夏,三十岁的千代尼又有京都行,与乙由重逢,让乙由再次眼前一亮,为她吟了一首“在京城,穿着/单层和服款款走来——/啊,小百合!”(九重を一重で歩行小百合かな)。

然而,这国色天香般的“小百合”回到加贺家乡后,1733至1743年十年间似乎变得暗哑起来,处在一个俳句创作“低产”的阶段,不像先前那样不时绽放丰美多姿的字花、句花。虽无法具体考证,咸信在她三十而立至四十不惑之龄这段岁月,由于父母、哥哥、嫂嫂陆续死亡,她必须独自一人肩挑起家中裱褙业务,无暇专注于俳艺。年近五十之时,她收养了她的侄女なを(音 Nao)与其夫婿六兵卫(俳号白乌),由他们接管裱褙的家业,方得以重新全心投入俳句的创作。卸下家业重担前后,她写下了这首欣喜自己终能更淡然悠游于浮世之俳句:

把鸟鸣/让给世界——/但留松风之音伴我!

(囀りを世にや譲りて松の琴)

当时她的许多师友(包括支考、乙由、希因)相继离世,千代尼深感空虚,更深切地体悟了佛教所示的生命“无常”之理——此类感悟屡出现于她后期俳句里。

长她三岁的俳友希因于五十一岁时(1750)病逝,对她应是不小的打击。希因是加贺俳坛领导人,对千代尼俳句写作激发甚大,两人年龄相近,年轻时即已相识,来往颇为密切。希因有一首写给千代尼的俳句:“鬓发被水梳染得/闪闪发亮,啊/院子里的常春藤”(鬢水の手染もはやし庭の蔦)——相当亲密而富感官美,仿佛可以闻到其中散发出的清淡体香……千代尼于1770年春天写有一首俳句,为将往京都的年轻俳人小寺后川(?—1800)送别:

直到他的斗笠/化成蝶——/我渴望他

(蝶ほどの笠になるまでしたひけり)

这首俳句读起来像是写给恋人的情诗。后川是希因的儿子,有一种说法说是希因和千代尼所生。

1754(宝历四年)10月,五十二岁的千代尼落发为尼(我们一直称她为“千代尼”,这个“尼”字就是这样来的),号素园,称自己住处为“草风庵”。她写了一首“落发吟” :

不必再梳理/头发——我的手/摊开在被炉上

(髪を結ふ手の隙明て炬燵哉)

诗前有文说她并非弃世,而是觉得人生无常,愿自己思索、探求古人所谓“不舍昼夜流”的水之心、水之道。她并没有把自己关进尼姑庵里,而是在家为尼,让自己有更充分的时间致力于佛学与俳道的进修。她的两位俳友为她落发所写的俳句颇为有趣。一位是男俳人麻父(?—1775),将其光头比作是冬夜的月亮:“多风雅啊,/无遮蔽地抚摸着/镜子——冬之月”(おもしろし鏡は撫て冬の月);另一位是她的女弟子兼密友すへ女(1719—1788,すへ音 Sue):“啊,黑袈裟——/如今你可尽情以墨影/与月、花戏游了……”(墨染や月と花とのもてあそび)——意思是她现在可以更自在、纯粹地书写花月,与天地同游了。

落发后,千代尼依然活跃地与男女俳人们交流,与游女俳句往来,与武士们合作诗画,四处旅行、参诣,行吟于路上。江户时代,唯尼姑与妓女这样身份的女子,方能享一般女性未能有的旅行或写作上之自由。尼姑的身份帮助她——和芭蕉一样——可以在阶层分明的社会里不受阶层框架的束缚,可以不断地对世界抱持好奇心,从日常琐事琐物与大自然中获取动力与生机。

俳人尾崎康工(1701—1779)到松任草风庵访千代尼后,有一首描写千代尼的俳句:“啊,牵牛花——/浮世/无篱笆……”(朝顔や浮世かまへる垣はなし)简朴、谦卑的她,并未与世隔绝。她住处门前即是通向京都的“北国街道”(北陆道),她可以在厨房里同时听到外面世界之声与她庭园里自然之声。没有篱笆可以阻隔她这朵牵牛花与众生、众俳人所在的这浮世——无分贵贱——互通声息。

1762年3月,六十岁的千代尼参诣位于今福井县芦原市之吉崎御坊,写成俳谐纪行文《吉崎诣》(亦称《吉崎纪行》),中有俳句十首。这是她留存于世的唯一俳文游记。

1763年8月,加贺藩主前田重教(1741—1786)请千代尼把她所作的二十一首俳句题于六幅挂轴和十五把扇子上,作为幕府将军德川家治送给即将来访的朝鲜使节团的礼物。俳人高桑阑更(1726—1798)在1771年既白所编千代尼第二本俳句集《俳谐松之声》跋中说“千代尼名扬国内外……”,此话诚然不虚。

千代尼生命最后几年经常卧病在床,幸得亲近的俳友们照料,特别是女弟子Sue女与其夫婿相河屋之甫(1715—1781)。她仍创作不懈。1775年(安永四年)9月8日,提笔写下辞世俳句,七十三岁的千代尼在养子六兵卫夫妇、养孙与Sue女夫妇照看下,与世长辞:

我亦见过了月/因此我跟/这世界道别

(月も見て我はこの世をかしく哉)

她为后人留下了约一千九百首俳句。1781年,千代尼逝世满六年忌(七回忌)上,Sue女写了一首睹千代尼墨迹,追忆其师/其友的俳句:“啊,不变的白菊之影——月光遗下的笔迹……”(白菊のかわらぬ影や月のあと)

下面略谈千代尼的诗艺与诗旨。

千代尼的诗风清澄,如白玉一般,无装饰,不雕琢,朴实自然。她像一株体现幽微、清新、美丽的女性特质的“姫小松”(优雅如女孩之小松),她的俳句里蕴藏着多姿的自然万象。她以女性视角观察世界,让笔下的景物有情有爱,有声有色,有时也会闹闹脾气耍耍性子,童趣十足:

梅花,以香味/回报/折枝者

(手折らるる人に薫るや梅の花)

各色牵牛花/齐放——啊,一波波/撞开的钟声……

(朝顔や鐘撞內に咲そろひ)

蜻蜓群聚——/晒衣服的竿子/变短了

(干物の竿をせばめて蜻蛉哉)

松伞蘑/啊,也是小虫们的/避雨亭

(まつ茸やあれもなにかの雨やどり)

乞丐的/床铺上,虫声/热烈响

(にぎやかな乞食の床や蟲の声)

蝴蝶啊——/你居然也有/一肚子气的日子!

(蝶々やなれも腹たつ日のあらむ)

牵牛花——/实情是/它讨厌人……

(あさがほや誠は花の人ぎらひ)

她有时也童心未泯地在诗里玩起数字游戏:

啊,摘七草,把它们/分放在两个、三个/四个……置放的地方

(七草や三つ四つふたつ置所)

三井寺烟霞起,/遮隐了近江/其余七景……

(七景は霞にかくれ三井の寺)

木槿花:两朵/三朵,十朵……/啊,花山花海

(二つ三つ十とつもらぬむくげ哉)

我只能数到三或/五只——/啊,那些千鸟

(三つ五つまではよみたる千鳥かな)

她更不时在诗作中绽露机智和幽默。她以短短数语写就这首包含了四角形、三角形和圆形的俳句,令人惊艳:“蚊帐的一角/松开:/啊,月亮”(蚊帳の手をひとつはずして月見かな);她让大自然的闪电化作穿着长袍的闪电侠,在企图潇洒地表演水上漂时稍有失误,令人莞尔:“水面上——/闪电的下摆/湿了……”。读到这样的字句——“这葫芦太长太长了——/让它的花、叶/难为情”(花や葉に恥ずかしいほど長瓢),除了同情因瓢身太长、太畸形而羞与为伍、合体的花、叶,你是否也因脑海中闪现某种情色画面而觉得难为情?

千代尼的诗想细腻而灵敏,许多意象富含散发强烈感官美的女性想象,譬如树芽上胖嘟嘟的露珠(早晚——/树芽上,露珠/胖嘟嘟‥…[朝夕に雫のふとるこのめ哉]),村童白皙如桃花的皮肤(村里孩子没被晒黑/依然白皙的/皮肤——啊,桃花[里の子の肌まだ白し桃の花]),夜色中映现如白色女体的夕颜花(夕颜花——/啊,女子肌肤/映眼时[夕顔や女子の肌の見ゆる時]),更衣女子的裸背(更衣:/她的美背/只让花香窥见[花の香にうしろ見せてや更衣]),白菊花前胭脂红的手(何等惊心——/白菊之前/她鲜红的指甲[白菊や紅さいた手のおそろしき]),流窜于衣袖里的凉风(凉风——/存于我衣袖里,/伴我入睡……[涼風や袂にしめて寝入るまで]),深藏却盛放如野紫罗兰的女性情欲(根深蒂固,/女子的欲望——/野紫罗兰[根を付で女子の欲や菫草])。她的文字似乎具有某种不断诱发视觉、触觉、嗅觉、听觉美的魅力。

语调轻,意无穷,是千代尼俳句的另一特质。千代尼擅长以日常景物寄情或譬喻,这使得她的诗读来朴实无华却余味回荡。她如是譬喻新婚女子对初夜的忐忑想象:“它们会有点/苦涩,不甘滑吗?/第一次尝柿子”;她如是述说独居妇人的孤单寂凉:“独寝——/被霜夜冷醒,/清悟”(独り寝のさめて霜夜をさとりけり),“一针针缝制着衣物——/十二月的夜里,将它们/连同自己折叠入梦”(物ぬひや夢たたみこむ師走の夜);她如是昭告无意改嫁的坚定心意:“好热的天——/即便满田红粉花/我也无意染指”(あつき日や指もさされぬ紅畠);她如是道出女人盼得理解也盼有隐私的渴望:“即便赏月/女人渴望/阴影”(月見にも陰ほしがるや女子達);她如是描述青蛙努力尝试跳起的模样,让人联想起企图跳脱或突破现状而未果的人类处境:“三番两次/想尝试一跳的样子——/这只青蛙”(ふたつみつ飛んで見て飛蛙かな);她如是比拟未得回应的浓浓爱意:“被红叶染红的/只有一侧山坡之山/——啊,单恋”(染かねて片山紅葉かたおもひ);她如是以鸟鸣比喻喧嚣的人世,以松风之音比喻隐于世而不孤寂,欣然落发为尼的心境:“把鸟鸣/让给世界——/但留松风之音伴我”;她如是望文(字)生(情)义,以亦恩师亦恋人的岸大睡之名为乐旨(motif),翻弹出暗藏挚爱密码的动人乐句:“再睡一觉,/直到百年——/杨柳树”(百とせに最一眠り柳かな)。这首如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 Leo? Janá?ek, 1854—1928)弦乐四重奏《亲密书》般的情书俳句,写于岸大睡八十岁生日时。大睡长她十九岁,千代少女时代即随他习俳句,是她的启蒙者。他们的俳句出现于同一选集,经常一起连吟,互相唱和,他们住处颇近,后来两人分别落发为尼与僧。前面说过千代尼近五十岁时收养她的侄女なを(Nao)及其夫婿承继家业,有学者推测Nao其实可能是千代和大睡所生之女。这首俳句隐约透露出两人间漫长而亲密的关系。我们仿佛听到千代尼对八十岁的岸大睡说:“大睡,你好好睡,慢慢睡,不要怕,我就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睡。再睡一觉,睡二十年,直到百年。”这“百年”是一睡二十年的好眠,也是永恒或死。但会怕吗?窗外杨柳岸柳树正绿,人生八十才开始,前景依然大好呢。岸大睡后来活了九十二岁,与七十三岁的千代尼同年去世。

千代尼一生写有逾四十首“柳俳”,有几首看似写景,却很难不让人与女性形象产生联结,似乎暗喻往昔女子卑微的社会角色——无法为自己发声(青柳——/无论植于何处,/都安静[青柳は何所に植ても静なり]),无自主权(柳条,要缠/要解——/要看风呢[結ばふと解ふと風のやなぎかな]),无力翻转自己的命运(虽然有一抱/之粗——但柳树/依然是柳树[一抱あれど柳は柳かな])。江户时代的传统女性多半负责操持家务,包括下田耕作的劳力活(女人们又到/田里插秧——/头发未梳[まだ神のむすばぬも出て田植哉]),男人或许在农忙时才偶一为之(啊,只有今天——/用男人/来种田[けふばかり男を使ふ田植哉])。“樱花初放——/那些脚印是/男人的……”(あしあとは男なりけり初桜)——这首俳句颇有为女性发声的意味:脚印是男人的,这表示悠闲外出赏樱者皆男性,颇有为江户时代自由受限、只能困坐家中的女性抱屈的意味。然而在千代尼笔下,困锁于家务事的女人依然有话想说(三伏天晒东西——/晒衣服,/也晒她的心事……[かけたらぬ女心や土用干]),依然渴望起舞同欢,跳离尘世(噢,姊妹们,我们/跳舞吧:舞奔向/月亮,舞奔向月亮……[女子さへ月へ月へとおどり哉])。

千代尼清澈明晰的诗风一部分应归因于她的佛学修为。她参透世事,也常透过清水的意象(她写了三十五首“清水”俳句)表达所思所想,传递她所悟之事理,写出多首充满禅意的佳作,譬如“我忘了我的/胭脂红唇——/啊清水”(紅さいた口も忘るる清水かな)——俯身欲掬饮岩间或地上清水的女子忘了自己唇上涂着口红,这或许是千代尼决意忘却红尘俗事(“胭脂红唇”)削发为尼(“清水”)的心境写照;譬如“清水:/没有正面/没有背面”(清水には裏も表もなかりけり)——清水无隔、无界,不像复杂的人生有悲喜、善恶、喜怒、是非、爱恨等诸多棱角分明的对立面向;譬如“双手放开,/众物落地——/啊,清水”(手のものを皆地に置て清水哉)——想通世事如捧在手中之水瞬间消逝的道理,当更能体悟“断舍离”的大智慧;譬如“落下时/只是水——/红花之露啊”(こぼれてはただの水なり紅の露)——红花上的露水落下时也只是一滴无色之水,似乎暗示万物各有其质,理当各安其位,或者尘世种种胭脂、红露终将返璞归真,单纯如清水。

在先前写成的《八叫芭蕉》一文中,我们提到俳圣芭蕉有自由不羁、不受制于传统、从不自满、晚期渐成轻盈/晶莹风格等八项可骄之成就,可谓“八骄芭蕉”。“女版芭蕉”千代尼创作可骄处未必与芭蕉“八骄”尽同,但的确有其傲人之“娇”点与“骄”点。说古今女俳人中最亮眼的她,是芭蕉“八骄”外、是芭蕉/芜村/一茶“三圣”外,日本俳句又一娇/骄,应该不算夸矫。

芭蕉的青蛙1686年跃进古池后,一百三十年内,千代尼、芜村、一茶也陆续迸出各自的“蛙俳”:

蹲坐/望云者——/是蛙哟

(踞ばふて雲を伺ふ蛙かな:千代尼,1764)

端坐/望行云者,/是蛙哟

(行雲を見つつ居直る蛙哉:芜村,1771)

悠然/见南山者,/是蛙哟

(ゆうぜんとして山を見る蛙哉:一茶,1813)

与谢芜村不是笑女流俳人姿弱、情痴吗,怎么就偷抄起前面女同学的答案了?看上面千代尼1764年写的俳句,你就知道什么叫“其来有自”或“采阴云补阳云”。芜村1774年有一首俳句:“据说比丘尼劣于/比丘——但比丘尼寺的红梅/开得多优艳、端丽啊”(紅梅や比丘より劣る比丘尼寺)。如果叫他再作一句,他说不定会写“蛙鳴や比丘より劣る比丘尼寺”(“比丘尼寺的/蛙鸣/优于比丘寺……”)。

这本《牵牛花浮世无篱笆:千代尼俳句250》里选译的两百五十五首千代尼诗,主要选自千代尼重要研究者中本恕堂编著、收千代尼俳句约一千七百首的《加賀の千代全集》(北国出版社,1983增补改订版),七辑译诗中,新年、春、夏、秋、冬五辑里的诗作顺序也大抵参照此全集。我们还参考了中本恕堂著的《加賀の千代研究》(北国出版社,1972),大河寥寥著的《千代尼传》(石川县图书馆协会,1993复刻版),山根公编著的《加賀の千代女五百句》(桂书房,2006),以及网络上可以找到的各种千代尼相关资讯。长年研究千代尼的山根公师承已故的中本恕堂,2019年10月出版了一本新编的千代女俳句集《百生や》,收录了约一千九百首千代尼俳句,包括新发现的俳句一百九十九首。

本文为《牵牛花浮世无篱笆:千代尼俳句250》( [日]千代尼著,陈黎、张芬龄译,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2020年11月)译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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