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史失踪者》 阿乙著 译林出版社 2016年6月
读到短篇《虎狼》里寡妇四娘穿过地下小商场那段时,我有点意外……逛小商场不是什么很特别的体验,但跟我对小商场球鞋配咸鱼、电扇配普洱、散装榴莲配塑料马桶盖的那种“嗅觉乱炖”记忆完全不同,《虎狼》用最简单的写法将四娘“穿过”小商场那个桥段文学化、视觉化,“化”得漫不经心……我喜欢。
四娘是在奔赴生命终点,可此前,一切全无异样,甚至连她自己也并无预感。“没表情”是四娘常见的表情,而阿乙也没给四娘设置诸如正衣冠、理鬓容、留嘱托之类的狗血先兆,阿乙所为,不过是用苦心孤诣的文学语言推了四娘一掌,让她思绪纷乱地穿过那个小商场,一头撞向终点……命运终点。
那“穿过”短暂而匆忙,可当阿乙用近1000字的篇幅去重现那匆忙时,那个稀里糊涂的“穿过”被刻意抻长了——作者开列出总计178种小商品的名称来完成这个“抻”的蓄意:礼帽、毡帽、韩版针织帽、披肩、围巾、不锈钢锅、折叠桌椅、扫帚、拖把、墩布、围兜、桌布、毛巾、碗、碟、葵花子、外号叫牙签的葵花子、西瓜子、南瓜子、水煮花生……这178种小商品件件都是寻常俗物,可当它们被阿乙调兵遣将,成为四娘生命终曲的衬景时,一种不可名状的畸变和象征轰然而至:它不再是七环外小镇喧哗或八环外伪农耕时代的淳朴,而更像一组日常化的绝望或格式化的辛酸,既酸且辣,辣心,辣肺,辣眼……而这一切,阿乙未着一字。
在中国作家中,阿乙是语言自觉度极高的不多的作家之一,在小说语言的组织、营造、打磨上,在“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式的推敲之外,他还有着“语不惊人死不休”式的探索冲动——严格地说,那是比“冲动”复杂得多也磨人得多的一种文学耐心,在信息消费碎片化进程高歌猛进的语境中,文学阅读小众而奢侈,而在那个复杂暧昧的“奢侈阅读”里,应该也有奢侈新异的文学语言与之相配?应该是。
以178个名词的语言阵仗去铺排四娘的赴难背景,当然奢侈,同样,在《虎狼》里,阿乙连用14个比喻去描摹长子俊锋那永无休无止的咳嗽,也是奢侈——这种任性到近乎强迫症的语言探索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反文学”,可经由这种“反动”,阿乙完成了一个逼近奢侈的文学文本,并让《虎狼》在短篇集《情史失踪者》里,成为仅凭其“语言”即可独立赏鉴的一组文学的“咳嗽”:“像动物的哀嚎”,“像明目张胆的谋杀”,“像水银在封闭管内冲突”,“像两列火车高速摩擦彼此的残骸”……最终,阿乙和俊锋一起,“咳出一小节蚯蚓、一条黏稠的虫子、一团黑影或者一口红旗般艳丽的血”,在阿乙语言探索的顽强驱动下,狂野繁复的意象满溢出《虎狼》的情节藩篱 ,延展出汪洋般的意义指向。
最终,四娘用最原始的方式了断了自己,切喉时, 她用的是一把“生着黄锈的红塑料柄切肉刀”。阿乙用绣花针脚般细密的词句将四娘的“切”跟围观者的麻木纫合在一起,让纫合同时变成撕裂,像浑浊的呜咽,像四娘喉管迸裂时的喷薄,“像早上升起的国旗,被卫兵戴着洁白手套的手猛然抛洒出去”……那“抛洒”抛出的也是一声声滚雷,连俊锋永无休止的“咳嗽”也一并混杂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