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写书的方式表达思想、增进学术,在我们这个时代或多或少被认为有点落伍了,因为我们现在的学术评价讲的是“论文”。这个评价标准,一来自理工科,二来自美国。不过,还在不久的过去,人文学科的学者都是以会“作文”而成为人文学者的。无论如何,擅长写书胜过写论文,不应该是一种缺陷。老一辈学者里,像北大哲学系的何怀宏教授,就自认为擅长写书。翌霖也有这个倾向。我甚至有点担心过多写书会影响他未来的学术晋升。但是,从学术生态角度看,应该容忍甚至赞赏著作等身的学者。这些“印刷时代”成长起来的“思想者”,必得将思想诉诸笔端才行。据说,莱布尼茨就是一刻不停地写,在写作中才能思考。德国学者大多特别能写,全集动不动几十卷。翌霖有点德国古典学者的遗风,虽然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技术环境是“电子”而不是“印刷”。最近,他还从学理上分析说,德国式的“写书”的治学风格不合时宜了,在“写论文”的时代技术要求面前,欧陆哲学注定会边缘化。但是,他还是坚持“写书”,因为“写书”是一种更全面更深入的思考方式。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态度是难能可贵的。
这本论技术的书,是一部技术史与技术哲学交相辉映的书,可谓史中有哲、哲中有史,读起来相当过瘾。我本来一直也想写一本“什么是技术”的书,但近些年精力较多的放在科学史领域,技术哲学的工作推进不大。当他告诉我他又完成了一部以技术为主题的书时,我非常高兴他的“领先”。读到他的这些文字,我经常能发出会心的微笑。有些地方,甚至感觉是我自己写的;许多地方,把问题深入到了我本人尚未触及的深度。
海德格尔说人的存在是一种“在世存在”,不是赤裸裸的存在。“在世”这件事情很多人搞不清楚,以为就是如同一个物体置于牛顿的绝对空间之中。这是错误的。“在世”之“世”,不是牛顿意义上的绝对时空,而是康德意义上的作为先验感性形式意义上的时空。但也不仅如此,海德格尔的“在世”还有一层“有限性存在”的意思——你不能孤立的存在。翌霖把人的存在解读成“媒介性性存在”,继承了海德格尔的思想,但却是一个新的说法。人既不是上帝,也不是动物,不能与他者“直接”发生关系,而总是要“通 过”“媒介”与事物打交道,这个媒介就是技术。因此,人的存在是一种技术性存在。技术对于人的存在有决定性的意义。人的世界首先是技术世界。
技术不仅规定了世界,也规定了人本身,翌霖把这一点概括成“技术即可学的东西”。俗话说“学以成人”,不学无以成人,揭示的也是这个思想。说“技术”就是“可学习”,这把科学、技术与艺术三者以某种方式统筹起来。科学是一种特殊的“可学”,艺术则是一种“不可学”。科学的“可学”是揭示人内在既有的东西,技术的“可学”是扩展人外在未有的东西,技术的极致是艺术。我认为,这套说法有新意,值得进一步开发阐释。
除了这些大的方向性的思想外,在许多技术史的细节问题上,他经常有精彩的思考。比如瓦特,过去认为他的冷凝器的发明深受科学的影响,后来科学史家发现,那时候根本还没有科学的热力学,谈不上影响,瓦特的发明其实就是工匠修修补补传统的延续。翌霖认为,瓦特当然受到了新兴科学的影响,但这种影响不一定是知识意义上的,而可以是方法论意义上的,是精神层面的。这个说法我觉得合理。此外,他把技术史与进化史进行比较,得出了许多重要的结论,这是国际技术史和技术哲学界不曾有过的工作。他认为自然选择与个体自主选择并不矛盾的思想,对我也很有启发。
虽然他禀承着印刷时代的治学偏好,但与电子时代却一点也没有隔膜。就像海德格尔说的,克服技术必先经受技术,翌霖对前沿科技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说是弄潮儿。他从少儿开始就玩电脑,后来玩手机,现在玩VR、玩电子游戏——时至今日,还经常在带领学生和同好们一起读书、啃经典文本之余,一起打游戏。他还是比特币爱好者。这些丰富的技术经验,使得他讲的技术哲学有真切的内容。他的确是有能力“面向技术本身”。
技术哲学是一个年轻的学科,与其他的哲学学科相比,中国和欧美在技术哲学方面的差异是比较小的:无论是起步时间,还是思考的深度。根据我对西方技术哲学家的阅读,翌霖在当代世界技术哲学家中绝对可以成一家之言,目前由于他的作品还没有以国际通用学术语言面世,因而没有产生国际性的影响。我希望他今后多写一些英文论文,在国际权威期刊上发表,产生应有的学术影响。当然,作为哲学家,影响同行固然重要,影响自己的时代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是为序。
本文为清华大学科学史系主任吴国盛教授为《什么是技术》(胡翌霖/著,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20年10月版)所写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