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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忆傅聪:“我离开《傅雷家书》已经很久了……”

编者注:当地时间12月28日,钢琴家傅聪因感染新冠病毒在英国去世,享年86岁。本文摘录自曹可凡所著《我认识一些深情的人》。

编者注:当地时间12月28日,钢琴家傅聪因感染新冠病毒在英国去世,享年86岁。本文摘录自曹可凡所著《我认识一些深情的人》。

钢琴诗人傅聪先生

钢琴诗人傅聪先生


傅聪先生的脾气坏是出了名的。音乐会上,哪怕是微弱的耳语声或拍照的“咔嚓”声,都会惹他不快。有时,他甚至会中断演奏以示抗议。不过,生活中的大师倒是慈眉善目,一派祥和。

倘使尝上几口家乡小菜,更是喜上眉梢,戏话连篇,活脱一个老小孩。每逢这时,我们便缠着他,哄他翻出些陈年旧闻。

记得有一次约傅先生往“雍福会”聚餐。那里原是英国领事馆旧址,屋内陈设一律“花样年华”风格,古朴雅致。那日,傅先生身着深藏青印花绸缎外套,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手上戴着黑色半截毛绒手套,嘴里衔着一根烟斗。言语间,一口纯正老上海话,并且夹杂些许英语和法语。这幕景象看了仿佛有时光倒流的感觉。

我们吃饭的那间包房在三楼,是由原来的储藏室改建而成的,屋顶还有两扇“老虎窗”。于是,话题便从上海话的外来语衍生开去。因为“老虎窗”由英语“roof”而来,“肮三”源自“on sale”,“瘪三”则是“beg sir”的意思。傅先生一下子来了兴致,“上海话形容大声说话的‘哇哩哇啦’其实是法语,而‘白相’,‘傻大’那样的词汇,追根溯源,大概与西班牙语或葡萄牙语脱不了干系。”

生活中的傅聪先生慈眉善目,一派祥和

生活中的傅聪先生慈眉善目,一派祥和


不一会儿,服务生将小菜端上桌面,白斩鸡,熏鱼,烂糊肉丝,八宝鸭,腌笃鲜……不一而足。大师边吃边啧啧称赏,尤其对那碗葱油拌面赞不绝口,“味道交关好,就是少了点”,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伲长期旅居海外的人对家乡的思念,往往是从几只家常小菜开始的。张爱玲在美国唐人街看见一把紫红色苋菜,不也怦然心动吗?”

说起张爱玲,不由地想起傅雷先生早年对这位传奇女子的忠告:“技巧对张女士是最危险的诱惑。无论哪一部门的艺术家,等到技巧成熟过度成了格式,就不免重复自己。在下意识中,技能像旁的本能一样时时骚动着,要求一显身手的机会,不问主人胸中有没有东西需要它表现,结果变成了文字游戏。”

1908年4月7日,傅雷出生在江苏省南汇县傅家宅

1908年4月7日,傅雷出生在江苏省南汇县傅家宅


当时,张爱玲并不买账,以“自己的文章”一文竭力作自我辩护。傅聪说,父亲的批评是中肯的。因此,张爱玲晚年与宋淇交谈中对傅雷心悦诚服,但那时也有像潘柳黛那样的女作家对张爱玲自鸣得意的所谓“贵族”血统不以为然,语多尖刻,“在潘女士看来,张爱玲迭种血缘关系完全远开八只脚,这就好比朝黄浦江里扔只鸡,鸡勒拉水里汆法汆法,然后,从江里舀一口水,讲,‘鸡汤倒蛮鲜额’,简直瞎三话四!”说起这段掌故时,傅先生神情有点眉飞色舞,还反复强调,“侬看,汆法汆法,迭句闲话最生动,形象得勿得了!”

“然而,真正称得上幽默大师的也只有钱钟书一人。”傅先生话锋一转:“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北京请钱钟书、杨绛夫妇来听音乐会,结果杨绛独自一人前来,但带来钱钟书一张便条。大致意思是中国人有对牛弹琴的说法。但是,据考证,母牛听音乐后可挤出更多奶。自己在这方面连母牛也不如,因此也就不附庸风雅了。唉呀,那么有趣的一封信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傅雷 译《约翰·克利斯朵夫》

傅雷 译《约翰·克利斯朵夫》


谈到幽默,我突然想起发生在刘海粟身上的一桩趣闻。曹聚仁在一篇谈幽默的短文里提及林语堂主编《论语》杂志曾有《观市政府主办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记》的文章,作者在简要罗列刘海粟生平后,便大谈展览会场地和光线处理,谈招待员,谈卖物的摊头,甚至谈了自己上厕所的情形,对刘海粟作品却不着一字。曹聚仁称之为“意在言外,奇妙在此。”傅先生听完,也随口说了个类似的故事。勋伯格在一聚会上大肆鼓吹其十二音体系,众人皆昏昏欲睡,可他仍意犹未尽,不停追问大家是否还有问题。只见有人怯生生地举起了手,“我有个问题。请问,厕所在哪里?”那个举手者就是日后的指挥大师克莱伯。

关于刘海粟与傅雷,坊间充斥各种传闻。有人说,傅雷离开美专教席,是因为阻止赵丹等进步学生上街游行而挨了一记耳光;也有人说,傅、刘交恶是因为刘劝傅不要打儿子而激怒傅。

傅聪先生对此作了澄清:“父亲与刘海粟疏远的导火索源于一位穷困潦倒的美专教师张弦。父亲对张弦评价很高,称其为‘拥有孤洁不移的道德力与坚而不骄的自信力的人。’父亲为张弦那少得可怜的工资与刘海粟据理力争,但无济于事。最终张弦贫病交加郁郁而亡,死时才三十多岁。张弦去世后,父亲建议为张办遗作展,结果也不了了事。父亲伤心欲绝。两人从此形同陌路。”

不过,傅雷夫妇一直和刘海粟前妻成家和(港星萧芳芳母亲)友情甚笃,《傅雷家书》中很多篇什都是写给成家和的。而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更是傅雷先生红颜知己。傅聪先生对这段往事倒并不掩饰,“成家榴的确美若天仙,且和父亲一样,有着火一般的热情,两人爱到死去活来。只要她不在身边,父亲便无法工作。每到这时,母亲就打电话给她说,你快来吧,老傅不行了,没有你他也无法工作。母亲的善良与宽容感动了成家榴。她选择主动离开父亲去了香港……”傅先生说,他读过父亲给成家榴的那批信函,里面尽是对大自然的赞美和咏叹,完全读不到丁点儿女私情。“父亲母亲那辈人真太了不起了!”傅聪先生长长叹了口气。

傅雷与妻子朱梅馥的婚礼

傅雷与妻子朱梅馥的婚礼

 

傅雷与妻子朱梅馥合影

傅雷与妻子朱梅馥合影


的确,《傅雷家书》中有封朱梅馥写给傅聪的信:“我对你爸爸的性情脾气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的秉性乖戾,疾恶如仇……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为了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的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听完这个传奇,再读那段文字,不禁泫然。

还想让傅聪先生说说《傅雷家书》背后的故事,大师摆了摆手,“唉,每个人见到我都要说《傅雷家书》,好像我老也长不大。其实,我也是望七之人,离开《傅雷家书》已经很久了……”

《傅雷家书》作家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年05月

《傅雷家书》作家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年05月

 

曹可凡著《我认识一些深情的人》

曹可凡著《我认识一些深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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