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渐入尾声。回望这一年,在无数个难过的时刻,文学给予了我们安慰与力量。
就文学出版而言,这一年出现了很多新人新作,且表现不俗,比如《夜晚的潜水艇》《流溪》等作品在豆瓣2020年度读书榜单中皆“榜上有名”。所谓“新人”和年龄并无直接关联,更大意义上是指尚未被文学界充分认识,或在某些写作领域渐渐显露出更广阔的可能性。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今年秋天,陈春成出版了他人生里的第一本书——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夜晚的潜水艇》共收入九个中短篇,它们皆首发于豆瓣,其中《音乐家》以第八名登上了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的中篇小说榜。
就整体风格而言,整本小说集充满了怪诞色彩。有人以“剪裁云彩”为职,困于“知也无涯而生也有涯”,最后靠狐狸的牌局解决了问题;有人苏醒于博物馆里的二十一世纪展厅,才发现自己置身未来,被后人要求复述出《红楼梦》;有人通过藏东西来安放某种心绪,因此发现了寺庙古碑的秘密,将钥匙藏在秘密旁边;有人像那传说中的紫翅椋鸟,一旦找到了自己的旋律,形体立时化作音符状的灰烬……
但具体到写法上,它们不尽相同。陈春成在这本书里试了两三种写法:有的节奏较快,恣肆些;有两篇是慢板,写得散淡些,是不多的现实题材;还有的很梦幻,却也不一味地梦幻,而是与现实有所映照。尽管他笔下的故事似有西方的外壳,但我们总能感觉到他讲述的是中国的故事,甚至是古典的故事。
王占黑《小花旦》
王占黑今年出版了第三本小说集《小花旦》。严格意义上她不算新人了,之所以把这部作品也加入盘点,是因为比起之前的《空响炮》《街道江湖》,它呈现出一些特别的变化——故事中的人物走出了老社区,在更广阔的城市空间和自己对话,和时间对话。而就王占黑自己而言,她走出了社区的庇护,走出了自己那个文学世界里“上一代”的庇护。她开始写更多年轻人,写更多“现在时”的东西。
写完《空响炮》后,王占黑一度难以走出老社区里的下岗工人、“男保女超”,那时她想:“原因不在我,在故事里的人——他们比我重要得多。”但在《小花旦》里,我们会发现王占黑眼里的“他们”变成了“我们”。比如《潮间带》一开始想写的是一个属相不明、取向不明的神秘故人,但写着写着她发现这个人并没有被单独拎出来提及的必要,因为“大家都是普普通通地,缓慢地自我演变着”。
在具体写法上,王占黑开始在小说里不断地往后退,但把更多的人物往前推,让笔下的人物自己说话,比如声音细细尖尖的爷叔“小花旦”。在小说里,他离婚了,会去性少数群体聚集的场所,会穿着黑西装上台跳舞,会给自己取名“上海宝贝”。他看起来像是同性恋者,但真相是什么,王占黑自己也不知道。“他可能只是一个娘娘腔,一个异装癖,可能是只身来到上海后被一些人带进了这个群体,当然也有可能是同性恋。每个读者都可以去做自己的判断,但这个解释权是在这个人物自己手上的。”
卢德坤《逛超市学》
卢德坤的小说《逛超市学》频繁出现于各大2019年度小说选编,近年越来越引起文学评论界的关注。今年年底,集合《失眠症》《逛超市学》《毒牙》《恶童》《迷魂记》《活力人》六部作品的小说集《逛超市学》出版。他的作品具有明显的异质性,所写的题材涉足超市、快递、囤物、失眠、疑病、“宅”等现代都市人特有的生活景观和生活方式,人物多带有沉思、犹疑的气质,耽于幻想而短于行动。读者能在他细密且精准的文字里一睹现代人的生存处境。
今年他的另一部中篇小说《伴游》也受到较多关注,为多家选刊转载,被评论家乔纳森称之为“侯麦式”小说。乔纳森认为《伴游》写的是“无罪的不道德”,而在具体的道德探讨中,作者是隐身的,不做出任何道德判断,只是提供一个空间让人物自由活动与生长。这篇小说既有卢德坤此前作品对现代人生存处境的精细描摹,又不局限于私人空间,打开了更多的可能性。
周恺《侦探小说家的未来之书》
去年,周恺凭借长篇小说《苔》获奖无数,引起了文学圈极大关注。今年年底,他带来了首部短篇小说集《侦探小说家的未来之书》。新书有关暴力、绝望和孤独,共十个故事,写到了推演自己未来的侦探小说家、聚会前夜突然失踪的杂志社主编、在公墓旁搭棚而居的流浪汉、以七个名字经历七段人生的伪装者……
据说,这是一部在写作之初不考虑发表的作品。周恺自言:“那阵子,我的处境很是糟糕,白天去电台上班,念稿子念得磕磕巴巴,总是被投诉,晚上又在家写着这么一帮无望的人,几乎陷入一个恶性循环,而且更可怕的是,我对这样的困境有种暧昧的迷恋,好几次,我站在窗边上抽烟,脑子里想的就是《杂种春天》里写的那句话,‘想翻出去,摔成一堆肉泥’。有好多人处在那样的困境中,可能就真翻出去了,我没翻出去,现在想来,可能还是因为庸俗,在那种对困境的暧昧的迷恋底下还是藏着对好生活的惦记。”
陈思安《活食》
陈思安今年出版了小说集《活食》。这本新书和周恺的《侦探小说家的未来之书》都属于“现场文丛”系列。可以说《活食》收录的几个作品都具有很强的实验性:《关于戏剧<鹭鸶>的导演手记》以导演手记的形式出现,《滚滚凌河》以人工智能七阶高级语言写成,《森林里的七个夜晚》以七个打破时间顺序的夜晚讲述一对父女的故事。
在这一阶段,陈思安尤其关注人的精神内力与外部混沌能量无休止的角力,因此写到了都市白领与自然之子的偶遇,写到了人工智能与人类的爱情,写到了两位想要逃离母亲轨迹的少女在假山上进行了未曾密谋的杀狗事件,写到了城市大型生活区里的各色邻里和隐藏在地下的另一个世界……它们共同拼凑出我们在城市生活里的“奇形怪状”,以及种种不安和挣扎。
林棹《流溪》
林棹在今年出版了她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流溪》,并以此入围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小说女主人公张枣儿(“我”)有一个暴戾的父亲,有一个总希望孩子像“别人家孩子”的母亲,还有一个情人杨白马。在一场出轨、离婚风波后,母亲自杀,张枣儿谋杀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据悉《流溪》的前后两稿是21岁的林棹和34岁的林棹合力完成的,当中的十三年它以未能确定的形式躺在未能确定之处。林棹本人表示:“很难说清‘我’是天真少女、狂人、骗子抑或三证齐全。这个角色活像一台喋喋不休的组装机器人,绝不怡人,在情与法的审判台上皆是一败涂地,冷漠地同暴力、父权对撞,是错误的恶果及错误本身——她立于写作之河终将抵达的境地:博斯式的幻术河岸,盘旋着应邀而至的虚幻鸟群。”
王苏辛《象人渡》
王苏辛进入了比较稳定的写作状态,今年新出了小说集《象人渡》。这是一本有关青年人成长之困的书,无论是《接下来去荒岛》中的“我”,《东国境线》里的郑东阳,《雍和宫》里的项奕,《象人》里的母亲,《二流小说家》里的A等等,都展开自己独特的精神之旅。也可以说,六个故事其实都在对“人如何变化,如何成长”做出反思与探索。
比起最早的《白夜照相馆》,《象人渡》和《在平原》一样“没那么好读”。王苏辛说,写《白夜照相馆》时整体上还是“写作的时候是写作,生活的时候是生活”,而《象人渡》是一本从她的生命与生活里长出来的书。
“有一个成语叫香象渡河,这本书的书名其实也跟这个成语有点关系。我自己理解的是,象人是一群看起来很巨大,很笨拙,但内心又非常敏锐的人。他们的行动和精神状态有时会是不匹配的情况。有时你想明白了一个事,但等你把这个事落到行动上,它还会有一个很反复的过程。”王苏辛说,所谓象人渡就是在讲述这样一个反反复复的过程,就是人的精神状态的改变,自我的确立,对他的行为方式和状态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能促成什么样的变化。
林培源《小镇生活指南》
林培源今年出版了小说集《小镇生活指南》。书中那些故事里既有卤鹅、青梅酿酒、牛丸粿条等缭绕着烟火气息的“潮汕诱惑”,又有民间七月半“普度”的传统风俗,还总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岭南独有的湿热。不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在这片泥泞之地上奔来走去的战后士兵、越南新娘、单亲妈妈、失孤父母、裁缝匠、制棺人、庙祝、神婆……他们形形色色,既好像每天生活在你我身边,又像是我们生命中的过客。
比起去年出版的富有魔幻和寓言色彩的《神童与录音机》,《小镇生活指南》呈现出另一副叙事面孔:更扎实,更日常,也更具耐心。两本集子似是截然不同,却又都源自林培源心中的“原乡小镇”。
魏思孝《余事勿取》
魏思孝今年新出了两本书,一本是展现当代鲁中平原众生相、勾勒祖孙三代家族史的长篇小说《余事勿取》,一本是短篇小说集《都是人民群众》。此前他的写作题材主要为焦虑青年——刚刚大学毕业,没有生活目标,既不想工作,又渴望被认可。到了新长篇《余事勿取》,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全新的写作面貌。
小说立足于乡土,讲述了山东中部地区农民卫学金在他生命最后三天里的故事。在故事背后,魏思孝还着墨于上世纪50、70、80年代的乡村男性在面对自我和生活时的不同。小说呈现的不仅是主人公个人的命运,还有时代变迁里家庭、乡村的无所依存。
淡豹《美满》
淡豹在今年出版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本书——短篇小说集《美满》。《美满》共收录九个故事:一个犯罪故事、一个喜剧故事、一个独白、一次卡在半山腰的旅程、一个悬疑故事、一轮测试、一场像独奏的合唱、一个三人讲故事的故事等等。尽管取名“美满”但它们其实有关“性骚扰”“家暴”“单亲妈妈”“失独家庭”……都是一个个不美满的故事。
淡豹有过很多非虚构作品,而今选择小说这样的虚构题材,她说是因为“试过虚构之后容易不太满足于非虚构,总想胡编乱造”。以《父母》为例,这篇讲述中年夫妻失去独生子后生活的短篇故事刚入围“2020收获文学榜”。淡豹说:“如果用非虚构去处理,不容易采访到,挫败感会比较强。但在小说的空间里,我可以去想象这对父母,我可以写他们没有结果的追寻。我觉得虚构的门槛更虚幻,但文学标准因虚幻反而可能更高。”
蒯乐昊《时间的仆人》
蒯乐昊也在今年推出了小说集《时间的仆人》。善于人物专访的她进入了小说领域,其中文字转化带有一种特别的魅力。
《时间的仆人》以生死为主线,时间为中轴,讲述了十个余味悠长的故事:中年人危如累卵的家庭生活;垂暮者向死而生的求爱;令人哭笑不得总是败下阵来的偷情男女;一群前赴后继排除万难也要生下孩子的女人;一次家庭内部的小型地震;一则关于时间的寓言,以及一场平凡的葬礼……比起实验性小说,这本《时间的仆人》是好读的,按蒯乐昊的话说,她希望写一些通俗的小说,希望去接续十九世纪小说的脉络,或者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接续章回体小说的脉络,“我希望写贩夫走卒都能够看得懂的故事,但又不因为贩夫走卒看得懂而丧失文学性。”
如果延展“新人”的概念,这份盘点或许还能更丰富。批评家王尧在今年交出了人生第一部长篇小说《民谣》,还以此登上“2020年(第五届)收获文学榜”;脱口秀演员李诞也在今年加入了小说大军,出版了中篇小说《候场》。
我们还可以看到,2020年对于不少“非新人”青年写作者而言,同样收获颇丰。仅就图书出版这块,石一枫有《玫瑰开满了麦子店》,张忌有《南货店》,孙频有《我们骑鲸而去》,文珍有《夜的女采摘员》,班宇有《逍遥游》,郑执有《仙症》,陆源有《大月亮及其他》,默音有《星在深渊中》,沈大成有《小行星掉在下午》、哥舒意有首部短篇小说集《造物小说家》……在已经到来或正在路上的各大年度文学排行榜中,这些青年之作的身影亦不少见。
青年作家2020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