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澂(1835~1902),字止敬,又字清卿,号恒轩、白云山樵、愙斋等,江苏吴县(今苏州)人,清代官员、金石学家、书画家、收藏家,是画家、鉴定家吴湖帆的祖父。他于三十四岁时中进士,后仕途之路颇为顺利,曾入李鸿章幕,后授翰林院编修、陕甘学政、河南河北道员,又曾两赴吉林,屯边、练兵、勘界,1887年后任广东巡抚、河东河道总督、湖南巡抚。
近期,《笃斋藏吴大澂手迹四种》由敦堂文化和西泠印社合作出版,呈现吴大澂日记及吴大澂致潘祖荫、续昌、谭钟麟的信札,从中可略窥吴大澂三十岁以后近三十年间书风变化的轨迹,也记录了其生活轨迹。澎湃新闻特此刊发本书序文及部分信札。
清同治四年(1865),苏州城刚从战乱中走出来,尽管家园荒芜,幸而离散的亲人重新欢聚在了一起,老百姓过日子,无非求个天下太平。这年春天,客岁刚在江南中了举人的吴大澂(1835—1902)跃跃欲试,远赴京师,参加春闱,可惜名落孙山,没能一举成功,失望落寞之余,深感京城所居不易,只得悻悻然踏上归途,返回阔别六年的故乡。从津沽坐轮船到上海,稍作勾留,游城隍庙,去跑马场,开过眼界之后回到苏州。正赶上咸同间在上海坐馆时的居停吴云(1811—1883,号平斋),三年前被人参劾,落了官职,隐居苏州,在金太史巷买宅筑园,故人相见,分外高兴。当时吴云方主持《焦山志》的重修事宜,吴大澂深受平斋青睐,应邀参与其事,并留下两人讨论焦山鼎的函札。对于这段往事,顾廷龙的《吴愙斋先生年谱》中有所涉及,但交代不甚明晰。吴大澂的《乙丑日记》稿本,虽然仅存两月的片段,却足堪珍视。
吴大澂
早在同治元年(1861),吴大澂就奉母命,与表弟汪鸣銮偕赴京师,应顺天恩科乡试。他因失利流落在京,遍访同乡戚友,对世道冷暖深有体会,幸好世居葑门南园的彭状元后人彭蕴章(1792—1862)伸出援手,请他到家中坐馆,课读幼子彭祖润(岱霖)。今《乙丑日记》附有吴氏致彭祖润等手札,颇疑此册日记曾经彭氏保存。
《笃斋藏吴大澂手迹四种》书籍内页
待到吴大澂同治七年(1868)得中进士,彭蕴章业已去世,落魄时并未雪中送炭的同乡潘祖荫(1830—1890)一改昔日的态度,对他分外热络起来。潘祖荫虽仅年长吴大澂五岁,但此时不到四十岁的他已官至吏部左侍郎、户部右侍郎,更是吴氏的座师。此后数年间,潘氏对吴大澂甚为倚重,除了帮办笔墨之事外,还请他入市物色青铜器、编订藏器目录、勾摹彝器图等,可以说吴大澂是潘氏《攀古楼彝器款识》成书的主力。吴湖帆旧藏有《潘文勤致吴愙斋手札》三百余通,弱半为编刻《款识》而发。吴大澂覆函,部分庋诸北京国家图书馆,上款径作“夫子”而不名。今笃斋所藏,亦其中之一册,察其内容,大率为同治十二、三年间所为,可与《潘文勤致吴愙斋手札》对读。至于其书法则参用北碑,富金石气,与《乙丑日记》之未脱馆阁气息已是旨趣大异。
吴大澂致潘祖荫信札
承赐汉瓦,谨谢谨谢。两爵已与议定,一值三十,一值四十,或分或合俱可。腹中七字款识最精。 仰山非五十金不售,现与孙四面议减价,少迟即送上也。 夫子大人函丈。大澂谨上。六月廿六日
吴大澂致潘祖荫信札
命绘《藤阴书屋勘书图》送呈钧诲。俞如英与辛芝世伯同来,初八日在津动身,十二日必到矣。 夫子大人函丈。大澂谨上。重阳日。
吴大澂致潘祖荫信札
俞如英系八月十七日在苏动身,恐须重阳边到京。平翁处幛联月内有汪小樵丈回南之便托带最妥。敬敂 夫子大人钧安。大澂谨上。廿三日。
吴大澂致潘祖荫信札
三日住城内,昨始归寓, 命篆“壶公书城”四字,钟鼎款识内未见城字, 尊处《钟鼎字原》乞借一检,当即书就呈上。属绘中妇?亦祈交下。肃复,敬敂 夫子大人钧安。大澂谨上。闰月十九日
吴大澂的书法,一度是他仕途晋升的弱点。记得潘祖荫在致汪鸣銮的信札中不无担心地说,吴氏参加朝考,文章似无可挑剔,唯恐书法不佳耳。不过,这种忧虑并未持续太久。三四年后,潘祖荫在写给陕甘学政吴大澂的手札中,就对其书法大加赞扬,还不耻下问,请教临池的秘诀。同光之际,是吴氏书风骤变的转折点,不由让人联想到他在京师、特别是西北地区访古、摹古与传古等一系列活动,对其书风的直接影响。
光绪以后,吴大澂作札,往往篆、隶、行草并用,惟以对象不同略有区别。同道好古者如陈介祺、潘祖荫、王懿荣等,不时以篆籀书之。常人则皆以行书出之,国家图书馆藏《吴愙斋尺牍》(致陈介祺)七册,囊括诸体,洵足珍贵。而篇幅之长,目前所见当以《致续昌书札》册为最,盖一通即装成一册,洋洋洒洒,凡二十四纸,实属难得。
吴大澂致续昌信札
燕甫仁兄大人阁下:去冬一别十阅蟾圆,风雨鸡鸣,言念君子,我劳如何,想赞画宣勤, 起居多祜,引詹
吴大澂致续昌信札
卿采以抃以欣。弟承乏羊城,汲深绠短,惟于民瘼有关,不敢不尽心访察,求牧与刍迺牧人之责。粤中械斗劫夺之风办不胜办, 推其起衅之由大半为争坟争
吴大澂致续昌信札
地,不惜以数千金涉讼争此片壤, 其实购地之价已十倍不止,愚民之愚,牢不可破。近刻劝谕浅说三则,颁发各属令,地方官随时 开导,能否挽回万分之一固不可
(注:“致续昌书札”为一整通长达二十四张纸,讲述其亲赴澳门查勘,发现民生之苦的原因,大多是为了葡萄牙人占地挖坟的事情大动干戈,吴大澂一是苦心劝说,谆谆告诫,还联合各村士绅,节制乡民。)
到了晚年,通过尺牍能与吴大澂论道的人陆续凋零,他的信函用大篆书写者几乎绝迹,步武黄山谷式的行书大行其道。《致谭钟麟书札》一册,可视作吴氏任湖南巡抚期间书风的代表,笺纸的阑格较早年所制要宽大不少,可能是愙斋特意为配合其书写习惯而定造。其内容多涉湘中民生问题,此册副页章士钊(1881—1973)题记中言及自己童年时在抚署外又一村,望见年届六旬的吴大澂,"头戴无顶涼帽伛偻缓缓前行,憂容可掬。"殆吴札作于甲午前,而章氏追忆此事已是五十四年之后。
吴大澂致谭钟麟信札
文卿老前辈大人阁下:前奉 惠函,猥以珂乡振济事宜,谬承 嘉奖,且感且惭。地方民情之困苦, 有司莫以告,不能先事绸缪,几同聋瞆耶。乡间疾疫之缠染,亦应早为
章士钊跋:愙帅文采照耀一时,甲午之役误于勋胄,辜负雄心。徐颂阁函中所 所谓“雅歌投壶”即指吴军而言。当时主战者自负清流,实皆书生, 李文忠老谋持重,群目为汉奸,及遭惨败,牵羊谢敌,终仗文忠。书生误国,千古同慨。
吴大澂致谭钟麟信札
祈祷,施以医药,不致受病如此之深。该牧令等直至催科乏术,恐误考成,始以民隐上闻。该管道府亦复于穷黎之身家性命漠不相关,迨至运粮运谷,而老弱之转沟壑者已无再生之望,此皆大澂之德薄才疏、上下隔阂
自民国以来,作为临习书法的范本、一印再印的《楷书李仙女庙碑》《篆书周真人庙碑》《篆书李公庙碑》等,均是“中日战争”失利后,回任湘抚的吴大澂为求雨所书。《致谭钟麟书札》册与这几种碑拓作为吴大澂正式(公)与非正式(私)书风的实物见证,一同映照出他书法的庙堂方正与清劲洒脫,两者相辅相成,并行不悖。
从同治初年的《乙丑日记》,到同光之际的《致潘祖荫书札》,再到光绪中期的《致续昌书札》,最后到光绪后期的《致谭钟麟书札》,从中可略窥吴大澂三十岁以后近三十年间书风变化的轨迹。今笃斋将之汇编为《吴大澂手迹四种》,索序于余,爰缀数语,以为嚆矢云尔。
二〇一九年岁在己亥秋十月,李军谨识于吴门声闻室
附:吴大澂日记
吴大澂日记
初五日 雨。彭菊樽六兄来晤,在寓闲谈竟日。
初六日 进城拜应道台。候戴礼庭不值。至城隍庙访陶锥菴,已回去二十余日矣。出城至布捐局晤笙鹤、寅叔昆仲。回寓,磨墨,看匏樽曾叔祖手抄家谱。
初七日 清晨磨墨。作书寄广菴。上午为三叔刻图章一方。作匏樽曾叔祖家传一篇。下午至丝业会馆晤陈耆梅、胡诵清,耆翁出示石涛山水册。回寓看《汉书》。
初八日 与三弟同至汪乾记晋卿弟馆中。至大昌栈候唐厚甫不值。至恭和栈晤彭勤思。回寓, 雅三叔来,培甫叔祖来,在寓闲谈半日。傍晚晋卿弟来,同至马路看跑马。
初九日 清晨偕晋卿弟进城,至南香花桥江灿堂姑夫处小憩。至城隍庙花园内,小桥流水,游人来往不绝,登玉泉楼茗话良久。是日后园门洞开,由短篱笆入石径,有木栏围小鹿,观者如堵。奇峰怪石,层叠如云。随径曲折,登高四望,小立片时,迤逦而下。至神尺堂,庭前植秋花数丛,冷艳萧疏,殊可人意。时日方中,因念寓中炊将熟,徐步而出。至新北门外洋泾新桥西 首,有夷人督土工二十余人,各持铁镵挖掘河道,以铁索蝉联缚之如缧絏然。询诸 途人云,系巡捕所获小窃及罪繋各囚,责令充工,满三月而放,罚轻者递减云云。回寓午饭 ……
吴大澂日记
……十七日 清晨写寿屏两幅。杨清卿表叔来,亦为王永义事来商。许韵和来,王璞臣来。 午后作上海信。薙头。至广菴处。暮归,夜旷。
十八日 柳门悬匾开贺,黎明往,二更归。
十九日 清晨写镇江大兄处信。研田叔岳来,杨清卿表叔来。午刻至砂皮巷晤王云孙, 回家祀先。午后写上海信,至广菴处。灯下纂《焦山志》半卷。
二十日 清晨纂《焦山志》半卷。至柳门处公贺清音,詶应竟日。芝生母舅以同巷咫尺而不至,余疑其病,夜饭后往询之。则见一屋五六十人,欢呼聚博,余至竟无侧足之地,不觉愤气填胸,遂大声疾呼而责之,并谕众人以后不准再来聚赌,众皆愕然,言竟不禁下泪。世家门第,何一败至此耶?二更归。
二十一日清晨至南仓桥候范麴波司马,系安徽同年,名彦恬,春间来送硃卷,今往答之,晤谈 片晌,归时已午刻矣。下午写篆对一副,缉庭来,画扇一柄。与缉庭至观前买扇。 灯下为友人赋催妆诗二首。作书致三弟……
吴大澂信札
津门道中寄怀岱霖、心壶、颂田诸弟骊歌一唱最依依,云自无心鸟自飞。遥忆门前车歇处, 有人惆怅送行归。落日沉沉下古津,卸装茅店拂征尘。 不知此际槐阴下,执算投壶有几人。故人昨夜联床话,一种离情系我怀。晓日初红车缓缓,又牵残梦到书斋。短长亭子旧经过,四度津门策蹇驴。添得丛残书数箧,归装笑比昔年多。乱后家人返故居,青毡愿守旧门闾。年来天假宽间福,迟我功名教读书
吴大澂信札
呻吟语须每日看十页八页,细细玩味,勿令间断, 自足增长见识。兄自愧读书无恒,时作时辍, 不足为诸弟法,深自惭恨。知责人而不知责己 亦非恕道,惟有返身自咎而已。 万卷主人览。恒轩白。
《笃斋藏吴大澂手迹四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