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罗马的神话中,金枝是有着金色树叶的树枝,持有它,罗马“种族的缔造者”埃涅阿斯便可以出入地下世界。J.G弗雷泽的《金枝》是关于自然,巫术与禁忌的早期隐喻。作家邵丽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也取名为《金枝》——但它所代表的,只是一个普通女子的生命希冀,或者更是一种对家族儿女的生存祈祷。然而,“金枝玉叶”一旦遭遇摧残,比普通的一枝一叶更加令人不堪。
《金枝》从一场父亲的葬礼开始讲起,故事中,父亲“大隐隐于市,他躺在水晶棺里处乱不惊,神态安详。皮肤一如既往的细腻白净,面颊上尚留有红润,是化妆师的慈悲。他高大的身躯将水晶棺占得满满的,像他年轻的时候将家庭撑得满满的一样。”而“我”作为父亲的长女,“沉稳、得体,腰板挺得笔直,哀伤有度”“我们以成规模的体面,接待四面八方前来吊唁的亲戚和宾朋”。这场原本该充满了悲伤的葬礼被写得冷静克制,“哀伤有度”本身充满了吊诡,也为后来故事的展开埋下了伏笔。
《金枝》整部小说讲述的是一个父亲在追求进步中建立了两个家庭,而他和他的子女们几十年却陷入各自的人生和人性困境中。半个多世纪以后,父亲从时代的滚滚洪流中悄然落幕,但是他留下的两个家庭,和在这场困局中缠斗不休的妻子和儿女们,却无法走出漫长的阴影。
邵丽是河南省文联主席、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曾获《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等,其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作者 邵丽
审父是代际之间的永恒命题
许多长篇小说都从对父亲的观察开始写起,父亲作为一个家庭的核心人物常常左右着一家人的命运,而时代也常在一位父亲的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
在《金枝》中,邵丽以一贯的对细节的捕捉和直抒胸臆式的表达,为读者勾勒出了父亲的一生:作为一个革命者,父亲的一生很难用波澜壮阔来形容。历史的洪流浩浩荡荡,从少年时代起,父亲在每一个人生节点都在奋力拼搏,但是也免不了被冲击得七零八落。面对自己的两次婚姻和多个儿女,父亲的方式是恐惧、冷漠和逃避。
《金枝》全书分为上下两部分,一部分以自己的成长为主线,是站在成年人的视角,审视父亲和自己的关系,是以“孤单”“恐惧”“怨恨”为主要基调的;另一部分是建立在对生活的体察之上的,是体验、记录之后,是对中国现代家庭的反思。这一部分建立在爱与自省之上,是作者被生活不断刺痛之后又不断成长的写照。
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副主编杨新岚谈道,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以西方的价值和概念参照之下的寻根文学——文学要用中国传统的方式去寻找和发现中国人自己的文化里的东西。“从莫言写爷爷奶奶的故事到韩少功的《爸爸爸》。1990年代,出现了描写家族故事的《白鹿原》,张炜的《家族》等等。但是家族文学,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好好研究过,并且后来也逐渐呈现出淡化的倾向。但是《金枝》有将家族文学这条线续上的感觉,作者邵丽用一种超然的态度和对人生的把握与领悟,把人世间的痛苦煎熬贯穿起来,形成了这本小说。”
而不同于以前的寻根文学追忆的是爷爷奶奶的“过去进行式”,杨新岚认为,《金枝》不但展现了过去,也把“我”现在的精神世界通过家族文化基因的层层传递展示了出来。家族内部巨大的矛盾和纠葛,众多的秘密,都被“我”承载着,并表现在当下的生活当中。这种与先辈们精神上的直接连通是过去家族文学中没能很好展示的。
文学评论家程德培认为,在《金枝》当中,“我” 不仅是叙事者,而且也是叙述的对象。从父亲的女儿到为人父母的周语同才是那个承上启下,夹在中间的人物。将过去从遗忘中拯救出来使我们能够从过去读出现在,呼唤我们身在家庭走入历史。这种被唤醒的意识就像酣睡的特洛伊人群的希腊一样巍然屹立。而父性是缺失是家庭的不幸,是妻子的忧患,是孩子的创作,也是社会的忧郁。而“现在”自以为驱逐了“过去”并欲取而代之,但在这种“过去”里,有令人不安的熟悉的身影。
因此,在这部作品当中,邵丽不仅审父,她的“自审”同样强烈。这种自审依然取决于无意识当中的对父亲的委婉批判——女儿不断用极端的方式伤害着自己的孩子,不过是对父亲的矫枉过正而已。而在延续不断的生活和未来当中,我们如何做父母,依然是个现实问题。
《金枝》
一种来自女性的力量感
《金枝》中的核心人物周语同曾受到父亲的宠爱,但是因为在特殊时代“犯了错误”,差点害了父亲,后来失宠了,长期受到漠视。有了妹妹以后,在家里就更没有地位了。但是周语同在成年以后反而承担起家族的使命,尤其是对后代,对侄子、侄女的悉心栽培和各种帮扶。周语同在意周家“成规模的体面”,这种强烈的家族观念也让《金枝》呈现出一些特殊性。
邵丽说:“我们这一代,一般都会有三四个兄弟姐妹,但是下一辈就都变成独生子女了,家族的观念也就随之淡化下去。河南是中华腹地,有很多古老的文化在这里还依然有效。比如在育儿方面,还有很多人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相信管教越严厉,子女越成才。我所写到的是我内心的真实感受,我的感受也来自于我个性的敏感,事实上,我感受到的漠视,我的兄弟姐妹同样也感受到了,而我们的母亲却并不知道。我所强调的是在家里最不受重视的孩子,反而后来会成为最强大,最有担当的一个。甚至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我会怀揣着一种报复心——你们当年是怎么对我的?我又是怎样对你的?至少在我的作品中,我是这样来处理的。”
除了承担起家庭重任的周语同,“父亲”的原配穗子这个人物也很特殊,她是和鲁迅的原配朱安有共同之处的人,在时代中一般是一个消沉的、一事无成的形象。但是在邵丽的笔下,这个人物却被注入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并且她的孩子们都有了更大的成就。
邵丽说:“我想塑造的就是一个中国传统女性身上的那种韧性。其实在河南,我身边有好多女性被原配抛弃,然后不会再嫁,一个人独守一辈子,苦苦支撑着一个家。她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个群体的遭遇。所以,我其实想写的是一种来自女性的力量感。到最后,我也表达了一种和解的态度。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了,他们老一辈的人都在逐渐走向衰老和死亡。但其实有些事是放不下的,就是你觉得是和解了,但是曾经的裂痕永远都会在。”
关于书名“金枝”,邵丽解释道:“我写《金枝》时想到了我的童年。那时候生活还很困苦,导致了我没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所以,我成人以后,一心想的就是让我们家族的后代能功成名就我确实特别渴望我的孩子们能够成为我想象当中的金枝玉叶,不再受到父母的忽略,不再受到任何歧视,生活在非常完满的一种状态当中。”
“《金枝》这个书名也是后来改的,最开始我拟定的书名是《阶级》,意思是我们如何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攀登,努力向我们所希望的生活靠近的过程。特别是‘父亲’先后有过两任妻子,留下了两个家庭。我们代表城市这一支,穗子代表的是乡村那一支。几十年来,两个家庭不停地斗争,就像站在各自的台阶上,互相牵制着上升的脚步。但是因为这个意思不容易被理解到,后来在程永新老师的建议下,才改为了《金枝》。”邵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