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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弃猫》:那只被丢弃又回来的猫

如果我们任性一些地看,当72岁的村上春树在回忆自己与父亲的诸多往事时,当去海边弃猫的故事在一众或轻或重的记忆里浮现时,或许这件事本身就隐喻着某些绵长的纠缠。

如果我们任性一些地看,当72岁的村上春树在回忆自己与父亲的诸多往事时,当去海边弃猫的故事在一众或轻或重的记忆里浮现时,或许这件事本身就隐喻着某些绵长的纠缠。就好像在这篇追索父亲到底是否曾参加过南京大屠杀的短文中,村上从弃猫的故事讲起,最后也以另一则关于猫的故事结束。

我们都知道村上喜欢猫,但或许也能把这些出现在文章中的“猫”看作一条线索,一个开启一段可能不详且充满痛苦的记忆的闸门,或者说,这只原本被丢弃却又不知为何回来的猫本身,就是一段苦涩且灰蒙蒙的回忆。

《弃猫》

《弃猫》

读完村上这篇三万多字的文章大概只需半小时不到,但其中充满的张力却引人入胜。首先,就如村上所交代的,他是想弄清楚父亲在二战日本侵略中国时的角色,尤其是否曾参与过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一事。因此在这篇短文中,村上化身侦探和历史学家,通过各种档案资料和文献,细密且一丝不苟地追索出父亲在二战前后的生活轨迹,并由此发现,因为许多的偶然,父亲不仅没有参加过南京大屠杀,而且也还躲过了战争后期日本军队在缅甸与美军对战中的致命伤亡,最终侥幸逃生,活了下来,才有了之后的故事……

除了这条线索之外,在这些探索间隙中,村上也不断地通过自己的回忆重现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往事,以及那些有时候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纠缠、矛盾和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村上也在文中提及——他和父亲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而正是这一无法避免的时代代沟,导致他们之间在“天然”的代沟上出现了几乎难以愈合的矛盾。这或许是整个日本都在遭遇的问题,即曾经那些参与或是经历了战争的父辈们,要如何面对子辈,并且更重要的是两者该如何就——无论是个体还是宏观上——过去的历史形成交流、传承和理解?这是村上一直念兹在兹的。

在村上和父亲的交往中,关于这一点的交流始终是有限的。就村上在文中回忆到的几处也大都点到为止,不仅因为父亲似乎不愿多谈,而且儿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话题的沉重性而选择不追问,正是这种看似默契的浅尝辄止,让村上——这个儿子——最终难以释怀,而在父亲去世多年后,更加执著地想弄清楚当年发生——尤其是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情。这也就是村上在文章最后说的,“一粒雨滴有它自己的历史,有将这历史传承下去的责任和义务”。而这也就是父与子之间的传承。

根据相关报道以及村上在这篇关于父亲的文章中的回忆与语气,我们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与父亲之间的隔阂与淡漠。这种关系一方面或许涉及父子自身的性格或是家庭私事等原因,但另一方面它或许反映着一个更大的社会问题,尤其围绕着二战而产生的父子两代人之间那些难以理清的纠缠。这一点不仅体现在日本,也体现在二战后的德国。

就如本哈德·施林克所写的《朗读者》,正是二战后的子女对父辈在战争暴行中的探索、反思和批判。子女们对父辈在战争中所扮演的角色的焦虑在很大程度上是作为他们个体成长以及对于战争、历史和暴行反思的第一步,而这种关于“原罪”的不安也成为父与子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不同时代之间的鸿沟和矛盾。

就村上与其父亲早年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便是叛逆和冷处理,抛弃父辈一代所接受的教育、对于国家和战争的观念以及关于个体的看法,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创造属于子辈们自己的生活和想要处于其中的社会和国家形态。这一自信村上从未怀疑和动摇过,“不过那时候的我到底还是认为,比起定在桌前解老师布置的难题、在考试中取得稍好些的成绩,还是多读喜欢的书、多听喜欢的音乐、去户外运动、和朋友打麻将,或者和女朋友约会更有意义。当然,如今再回头想象,自然能笃定地判断,自己当时的想法是正确的。”

这是村上令人惊诧和佩服的地方,即时光流逝并未消磨他曾经或说是一直以来所坚持的立场,因此和父亲——以及这一“父亲”所代表或隐喻的更大的东西——之间的关系也一直处于疏离之间,但年龄的增长带来了理解的可能,因此我们才会看到村上在文中梳理父亲的人生时,所发现的诸多无奈、坎坷与不幸中所渐渐流露出的理解与同情。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父亲便不再作为曾经那些宏大的历史、战争和暴行中无面孔的螺丝钉,而成为一个活生生的可被感知且有着诸多喜怒哀乐的个体。这是村上一直以来所看重且坚定不移地维护着的,因此当在这个角度重新面对父亲的时候,村上发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在村上关于其父亲早年人生的挖掘中,让他着墨颇多的是父亲出生的和尚家庭、他对俳句的喜爱以及对读书——尤其是文学——的向往和努力。正是在这些事情中,村上发现“父亲”这一传统形象的人性和温柔之处。通过父亲在军队训练或是战场上所写的俳句,村上感受到父亲内在的温和气质,“是士兵也是僧人,遥对明月,双手合十”。年轻的父亲也是个“文学青年”,但这粒小雨滴最终的命运却始终不是由自己所掌控的。村上或许想过,如果父亲生活在他的那个年代,或许就不会成为一个士兵,而是在京都大学成为一名文学家或学者。但时代之风左右着个体,偶然性成为我们人生和历史中最狡诈的命运操纵者。

2013年,宫崎骏根据日本零式战斗机设计师掘越二郎的人生故事和崛辰雄的同名小说改编创作了《起风了》。在这部动画电影中,掘越二郎似乎就遭遇着最难解的人生困境,一方面他梦想着成为飞机设计师,另一方面,在“二战”的洪流中他不得不接受自己所创造的零式战斗机成为战场中的屠戮机器,残害着其他国家民众的生命。正是这一难以理清的复杂,使得《起风了》得以展现出个体、国家和时代之间的灰色地带,而很多时候那都是我们难以用黑白就轻易分清和说明的。就如村上在文中提到,当他阅读第二十联队的士兵留下的手记时,“便能深刻地体会到他们的处境有多悲惨。有的人坦率留下证言,称很遗憾,当时的士兵有屠杀行径。也有的人坚持号称压根儿不存在屠杀,不过是在编故事”。

曾经的村上对父亲的往事不敢多问或说是耿耿于怀,大概就是害怕或是猜测父亲曾经在异国的战场上的所作所为。这件事的沉重性从这篇文章的存在就能管窥一二,而当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记忆开始陷入混沌,曾经的记忆开始渐渐消失或是被国家收编与掌控的时候,村上开始寻找父亲这个“小小的历史碎片”,这一碎片对于整体而言或许无足轻重,甚至因为过分庞杂而被认为习以为常或只不过是历史必然性的无奈后果。但对于村上的父亲以及村上而言,它却是一切,因为正是这段“小小的历史碎片”构建着他们每一个被牵涉或是参与其中之人的命运和生活的主奏。

这段遭遇或说是历史,对我们——以及整个遭遇过战争的民族、国家和地区——来说,都会是熟悉的。在正史的记载中,除了王侯将相便是各种被安排在所谓的历史转折点处的重大事件,至于其中活生生的个体却面孔模糊。

“即使它会被轻易吞没,失去个体的轮廓,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不,应该说,正因为它会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我们才更应铭记。”

这是村上春树一以贯之的立场,当他于2009年获得耶路撒冷文学奖时,在其之后传播甚广的演讲《高墙与鸡蛋》中,他便提到在面对高墙——在演讲中他指出高墙就是“体制”(system)——时,要永远站在鸡蛋一边,平民就是鸡蛋。在这篇演讲稿中,村上提到父亲的去世,以及——在《弃猫》中也再次提及——他小时候总是看到父亲在每天早晨饭前到佛坛边诵经祈祷,“小时候,我问过一次:你在为谁诵经?他告诉我,是为了死在之前那场战争中的人们。为了死在战场上的友军,和当时敌对的中国人。”“每次看到父亲祈祷的身姿,我都觉得那里似乎漂浮着死亡的阴影……父亲去世了,其记忆——还没等我搞清是怎样的记忆——也彻底消失了。但是,那里漂浮的死亡气息仍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从父亲身上继承的少数然而宝贵的事项之一。”

正是这些“死亡的阴影和气息”,这些原本被丢弃却又跑回来的“猫”让村上去重访父亲的人生以及他所拥有的记忆,然后作为子辈或说是下一代对其继承和延续。这既是关于村上与其父亲之间的私人之传承,却也是历史和记忆的延续。村上在后记中说:“历史不是过去的东西。它存在于意识内部,或者潜意识的内部,流成有温度、有生命的血液,不由分说地被搬运到下一代人那里。”也正因为如此,历史才会是真实且鲜活的,而非课本上严肃、充满增删且不容置疑的正典。

在文章的最后,村上或许被父亲生命中遭遇的诸多偶然性——因为偶然,父亲在南京大屠杀发生之后的一年前往中国,从而躲过了屠杀之罪;因为偶然,父亲未能前往缅甸参加那场日军几乎全灭的战争,从而保全了性命——所惊诧。而这样的偶然性就发生在一个普通人的生命中,却也正是这些不可捉摸的偶然性让我们成为命运之无奈傀儡的同时给予了我们机会,即村上所说的“最终,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把这份偶然性当成独一无二的生活罢了。”正是因为这样“独一无二”的努力,才让我们成为不可“被替代的一滴”雨滴,成为“构成我们生活的整个世界的、恢弘的故事的一部分”,虽然是“极小的一部分,但它毫无疑问是其中的一片”,弥足珍贵且不可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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