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月21日,日本音乐家坂本龙一在自己的个人主页、微博、微信公号等社交平台发文,称自己在2014年罹患咽喉癌后,再次被确诊患有直肠癌,“现已顺利完成手术,正在接受治疗”。
坂本龙一曾为电影《末代皇帝》配乐,并获得第6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配乐奖,还曾出演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音乐人,也是一位不断探索音乐类型的边界,思索诗歌与文学、人类与自然的创作者。《skmt:坂本龙一是谁》一书,是他与日本著名编辑后藤繁雄从1996年到2006年十年间采访、对话的合集,谈及童年时代的音乐启蒙、成名的创作、海湾战争与“911”、疾病等话题,只言片语,以问答的形式呈现了坂本龙一这十年间的思索与内心对话。澎湃新闻经授权摘录其中一些片段,标题为编者所拟。(黑色字为坂本龙一的话,灰色字为后藤繁雄的话。)
坂本龙一
自我免疫力/自我治愈力
我们的身体里,有许许多多的病毒、细菌,它们保持着一种平衡。在体力相对减弱的时候,它们就会引发疾病,所以平时注意提高自身免疫力、自体自愈力才是真正最好的做法。熊或者狮子如果患病了,就会什么都不吃,人类也有所谓的断食疗法,其实就和动物们所做的一样。听说还有一种喝尿液的健康养生法。询问了进行实际研究的工作人员,据说尿液中虽然有从体内排出去的代谢废物,但那里面也有免疫系统的信息。
我最近在进行正骨,也是因为想要提高自身的免疫力。
为了治愈的音乐
他为了父亲,第一次创作了治愈的音乐,在工作室里用合成器制作完成的,是为了父亲一个人在进行透析的3个小时里能一直听的音乐。父亲听着这首乐曲,说:“是美妙的音乐啊。”
关于音乐疗法,他十几岁的时候,在艺术大学里就曾经对它产生过兴趣,而且也去上了课。但是这一领域里的人,对于声音的品位大多、很差。真的不行。为了使之不至于低俗,就必须得在音乐里加上知性的操作吧。这虽然是平时就在做的,例如哆咪嗦不太好那就改成哆咪拉吧。但这么一来,听音乐的时候,就会听出作曲者的理性编排,降低了“治愈”的效果。例如,有人让我只用日语的平假名来写诗的话,那是很难的了。让人用小学1年级学生也能看懂的语句来写诗,恐怕写论文还更容易些。所以,要避免必须进行分析才能听的音乐。从这个观点来看,连德彪西都太过知性了,厉害的是莫扎特啊。
去排除被各种行为习惯所束缚的思考方式。为了做到这些,就要放松肩膀,让全身松弛下来,进行深呼吸。他就是想象着这样的画面来创作音乐的。
不是抽象地去说什么救赎,而是把它当作一件具体的、自己可以做到的事,那么大概可以用音乐去创作出一个治愈之物了。虽然是抱着这个目的做的首次尝试,但明白自己是在“做”。使用了这个音,阿尔法音波(译者注:半睡半醒状态,身体放松时所产生的脑电波,也叫放松波)就会停止,会明白“这样可不行啊”。要持续愉快的、消除紧张的状态,就需要一种所谓内在的紧张状态。说是纯粹,近似简约,但这样又会很无聊啊(笑),不能只满足于人类水准的知性度,要让人感觉仿佛是天使创作出来的音乐才好……
生病的人啊……
只要在时间上有了规划,或是制约,就给这一时间内的身体需求关上了门,比如今天虽然有点腹痛但必须几点钟到哪里去,人就会抑制生理上的需要吧。 但生了病的人呢,则处于对自己身体讯息非常敏感的状态,对于“颜色”“听什么”“去哪里”,会进入一个比常人更容易作出反应的状态,因此也会强烈地影响到身体。
坂本龙一发文称自己确诊直肠癌
中国
在全新的地方上行进。警戒。语言。颜色。习惯。气味。孤零零地处于一切变化之中。神经和肉体,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对细小的声音、外界极小的变化作出敏感的反应。信息多到让人畏怯。
持续巡演,就会感受到各个城市的能量差异,某个地域带有的潜在的强度,能清晰地领会个中差距。
欧洲正在缓慢地死去。我能感受到亚太地区强烈的能量。其中的差异分外鲜明。21世纪将完全成为中国人的世纪。
新加坡、中国及中国的香港和台湾地区。游历亚洲华人圈的全部国家和地区。skmt在新加坡和中国感受到了当下“最大瞬间风速”的强劲。
5年后、10年后,中国一定会成为难以忽视的存在吧。中国人一定不会违背自己的逻辑。不论好坏,他们都会提升国家的整体实力,将中国的逻辑方式推向世界各地。日本在这50年间学习积累下来的东西,也已经成了相当大的一份财产,但今后的日本恐怕真的会很艰难吧。只有和亚洲的华人圈搞好关系才能生存下去,别无他法。不过,对方会想要和我们要好吗?
读《史记》这件事
现在的目标是阅读中国的《史记》。读完之后,准备去学习JAVA(计算机编程语言)。《史记》和圣经一样,属于许多书籍的集大成所在,有人类的悲喜剧、欲望、成功、智慧、战略,日常生活以及权利争斗。从中可以看见人类的伟大,以及愚蠢。
出演《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剧照
电影的瞬间
在电影里,必须要有一个奇迹的瞬间。例如,在小津安二郎电影里的,持续好几秒钟、只有蓝天的画面。我喜欢纯粹去观看事物的、视觉上的喜悦,讨厌故事性没有表里合一瞬间的电影。说得极端一点,像安迪·沃霍的电影《沉睡》(Sleep)和《帝国大厦》(Empire)那样,没有说明和故事,只是延伸时间,仅仅通过视觉的连续就完成的电影,那才是理想的吧。
贝托鲁奇导演的话
在为《末代皇帝》制作电影音乐的时候,贝托鲁奇导演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不要带电脑来作曲。”
他对导演说出的这句话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他将整套设备运到伦敦进行展示,准备了工作室,请来了贝托鲁奇导演。听完乐曲后,导演问:“是不是没有杂音?”在音与音之间,没有敲击钢琴琴键的杂音,也没有演奏者坐着的椅子的摩擦杂音。既然导演说到了这个地步,他就回答说那就将杂音作为混音元素录进去吧。不使用合成器这一命题,也成为不久之后组建三重奏的契机。
父亲之死
2002年9月28日,他的父亲坂本一龟去世,享年80岁。葬礼在亲属范围内举行。
在父亲弥留之际,他正在世界巡回演出的路上。在从布鲁塞尔到巴黎的巴士上,他睡着了。当地时间早上4点半的时候,他被工作人员叫醒,并被告知父亲过世的消息。
坂本一龟,作为河出书房的编辑,参与了《新创作长篇小说系列》《现代日本小说体系》等企划编辑工作,以三岛由纪夫的《假面的告白》、野间宏的《真空地带》等作品为首,在战后的文学系列中发挥了卓越才华。虽然河出书房出现过几次破产危机,但不得不强调的是他复刊了杂志《文艺》,担任主编,并培养出了高桥和已、后藤明生、黑井千次、辻邦生、丸谷才一、小田实等众多能人。如果没有坂本一龟,战后文学的流向和形式恐怕都会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模样吧。
繁忙的编辑父亲不常在家。就算在家,也只是“令人害怕,不敢和他说话”的存在。“很后悔没有和父亲认认真真地交谈过。”他这么说。
致苏珊的安魂曲
12月28日,苏珊·桑塔格去世。她既是作家,也是评论家、剧作家、演出家。 她不仅专注于艺术,也凝视世界的现实,9·11恐怖袭击之后她马上给《纽约客》(New Yorker)投稿,指出了想要反向利用恐怖活动去触发阿富汗战争这一连锁行为的小布什总统的愚蠢。她因此遭受了所谓爱国派的威胁,被暴露于险境之中。在伊拉克战争爆发之后,她也不断控诉着战争引发的各种暴力行径。论述巴格达监狱虐囚事件现场照片的《关于对他人的酷刑》,则成了苏珊留给我们的遗稿。
实际上,在创作CHASM(2004年发行的专辑)的时候, 我是受到桑塔格影响的。三重奏巡回到了米兰的那晚,在一个活动上,桑塔格朗读了自己的小说《在美国》中的一节。当时我也在场,和她见了面。 那正是创作CHASM最火热的阶段呢。她朗读小说的口吻很平易,用的也是讲述般的写作方式。我觉得作为小说家,她非常厉害。从她身上我学到了很多很多。
在那之后,大约过了一年,我和莫伦兰鲍姆他们在进行MS2的巡回演出时来到巴黎,桑塔格一个人前来观看了演出。演出结束后,我们约定“在纽约再见面”,结果她却离开人世,再也见不到了。
对于她的死,当然可以说和美国总统选举也有关联,但现在的我,还什么都不清楚。判断停止了。
都说正确的话是否就能将心意传递给他人呢?我想仅仅如此是不行的。 虽然也有人坚信真心可以被传递,但我始终觉得,也会有做不到的情况。正因如此,我对于桑塔格说话的口吻一直深有感触。
在纽约也是一样,没什么关于桑塔格的话题,或者不如说我没有去接触美国的状况。报纸也不读了,电视也不看了。但是,我一直在思考同一件事:人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大脑中形成了相互关联呢?有关这类的事(笑)。 考古人类学吧。我想知道是什么让我们变成了我们。
现在的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神话型”了。《魔戒》(Lord of The Ring)这种神话题材的故事也大受欢迎。1999年创作歌剧LIFE的时候,当时是以瓦格纳的《帕西法尔》作为重要基础的。我想和村上龙制作出类似《帕西法尔》这样的作品,结果却没能成功,但我很顽固,现在都还在想(笑)。
最近又常常听《帕西法尔》,也重新去观看。它是以北欧神话埃达(Edda)为基础的故事,让我解开了各种各样的谜团。现在,虽然世界上有小布什,我们被商品世界所围绕的,我想这也必须要用稍微神话一点的方式去解读才行吧。
所谓用神话般的方式去解读指的是,去窥看我们自己。在新石器时代以后,人类大脑因为有了革命性的变化而产生行动,如果不能同时看到这一点,那么就不会明白我们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不过,要把这种想法马上反映到自己正在创作的作品里去就很难了。慢慢地、一点点地来吧。虽然从10年前开始,我就关注了“生态音乐”,但也感觉始终是点滴徐行。
说起来,《帕西法尔》也是追求救赎而不得的故事。LIFE最后的主题也是在问救赎究竟是什么。归根结底,它依然是3万年以来人类故事的主题啊……
为了不让美国那么随心所欲,就必须让中国越发努力才行。美元什么时候暴跌都可以的状态一直持续着,经济类杂志现在每一期都在拉响警钟。从历史上看,所谓“帝国”,必定会在经济上崩塌。因为这是由帝国想要控制世界的欲望所决定的,而为此付诸行动却需要花费大量金钱。因为维持统治的兵力不足,所以不得不使用伊拉克当地的士兵。因此,在美国国内也一度响起了恢复征兵制的呼声。没有兵力、没有钱,仿佛靠着借款生活度日那般,已经到了哪天屋顶塌落下来也不足为奇的危险状态了。
他现在正在制作专辑/05。可以说那是/04的姐妹篇。“已经完成了3/4了吧。”这几年,他虽然以小规模组合的方式进行着现场演出,但没有举办过正式的音乐会。去年推出CHASM的时候也是如此。不过,他正在构思今年夏天举行,自2000年之后的时隔许久的现场演出。那么,他的“裂痕般”的夏天,会是怎样的夏天呢?
《skmt:坂本龙一是谁》,【日】坂本龙一、后藤繁雄/著 许建明/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20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