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曾说:“写什么”是一个问题,“怎么写”又是一个问题。《妹方》这部长篇小说也涉及到“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写什么”是题材(内容),“怎么写”是手法。《妹方》在内容和手法上都让人耳目一新。作家韩少功说:《妹方》这部“天马行空的奇书,是生动的人生传奇,又是重建世界观的思想风暴”。由此可知,作者张广天在“写什么”和“怎么写”上是独具匠心的,或者说是一次先锋之旅。
小说故事发生地在浙江金华,妹方不是人名,而是古老的地名,专指现在金华市汤溪一带。此地为古越国西境山地,商汤后裔避战乱迁徙至此。他们千年以来保持着初时的口音和生活方式。史书上称这些人为姑蔑人,亦称姑妹人。姑妹人在万方万邦时代,拥有自己领地,叫“妹方”。妹方是神秘的,与商汤有历史渊源,这让人浮想联翩,很自然地联想到王安忆《匿名》中所述的“林窟”。妹方与林窟都是现实世界的“桃花源”,林窟与世隔绝、生态原始,与现时暌隔太久;妹方,在作者笔下是一块净土,一直保持初始的语言和风俗。张广天以妹方这个地方为导入点,寻找人的族群最早伫立的精神原点,揭橥了蜗居在钢筋水泥森林中人的焦虑与惶惑。他又进一步地深掘妹方深层次的人文意义:人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这古老的命题,在今天仍然值得我们去叩问、去思考。
众所周知,人物和情节是小说的魂魄,《妹方》也概莫能外。这本书写一群平凡的人,这群人都出自妹方或者与妹方有血缘关系。张广天写这些人的生离死别、喜怒哀乐,可谓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一点一滴皆是泪,一字一句不寻常。
小说以“我”听朋友沈昭平讲述的方式进入,昭平“要带着看客们跋山涉水,深入到门户,进抵至内心”。在故事的各个转折点上,作者嵌入了自己所思,或赞同、或批评;或生发、或引申。整本小说像一条万里滔滔的大河,时而奔腾、时而蜿蜒;时而汹涌、时而沉静……既有文化情思,也有庸俗日常。他以当代人的目光打量过去一百年国人的境遇。上世纪是革命的世纪,作者借夏玉书之口提出“革命就是回归天道”。而进入建设时期,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到来,作者对当下资本主义、消费主义、拜金主义大力鞭挞。社会日益喧嚣,人心日趋浮躁,人的内心如何安放?人如何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是一个永恒的命题,作者对此充满忧思和不安。
作者笔下的女主人公夏光妹,正是他的冀望。作者欣赏夏光妹的生活方式和态度。光妹者,光耀姑妹也。夏光妹活了一百零一岁,一辈子嫁过四个男人,丈夫从公子哥儿到佃户长工,又从国民党兵到老工人。在世俗的眼中,光妹一生命运多舛,吃尽了苦头,实乃不易,但这不是夏光妹的感受。夏光妹是自我意识很强的人,在她看来,“这个世界好像与她无关。她总是生活在自己的意愿中,那么原初,又那么久远”。作者借夏光妹这个角色抒发自己胸臆:“一性用一方法。诸性诸法。万性归一,不归一法归一心。”夏光妹尊重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不会轻易随环境的改变而改变。
小说采用的是电影视角,这或许与张广天的导演身份相关。电影语言和电影技法贯穿始终,“蒙太奇”的切换让人目不暇接,打破了人们通常的阅读习惯。你想顺藤摸瓜把故事情节弄个一清二白,没门儿,因为当你投入情境时作者却迅速地切换了镜头。《妹方》是杂糅的、斑驳的,像一锅熬了良久的老火靓汤。作者的心思不是去讲一个完整的、跌宕起伏的故事,而是去“播撒”他的理念。他的思想核心即心学为体,诸学为用。整本小说并不是写几代人的悲欢离合,也不仅仅是写儿女情长。作者的“野心”是通过写“妹方”人的命运,覃思中国文化的魅力,反思外来文化的侵染和影响。他在叙述之余不厌其烦地说理(说教),甚至到了苦口婆心的地步。钱穆在《中国史纲》中有言:“对本国历史抱持温情与敬意。”我看用温情来形容张广天是不够的,那是点燃的热情。
冯友兰认为:“一个人有物质上的联续,亦有精神上的联续。一个民族亦是如此。”我们可以把妹方看作一个缩影,这里既有物质的赓延,也有文化的传承,妹方人对文化的执守,其实也是对人精神故乡的坚守,故乡是“茫茫大海中的立锥之地”。张广天在《妹方》“末尾的话”中写道:“人以他的故乡为舟,驶抵心的归宿。”与其说这是本小说,毋宁说这是一本哲学笔记。我们在现实中常常迷失,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读《妹方》,就是在精神上返乡,以缓释都市人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