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成化七年(1471年)冬春之交,与好友结伴杭州行的那次经历给沈周留下了深刻印象。凭借着那次记忆,沈周为后世留下了《雪景图轴》、《飞来峰图轴》、《灵隐旧游图》等杭州纪游的传世名作。杭州行后的第三年,沈周仍不忘表达眷恋:“顷年自杭游回,梦寐未尝不在紫翠间也。”
“碍檐玉树排云立,接屋瑶峰拔地生。”江南的冬天寒意彻骨,而沈周眼中的冬景却俨如仙境——即便是房檐下挂着的条条冰凌,在他看来,亦如“玉树”一般。然而,这寒冷的“仙境”依然令人却步。“晓寒薄骨非轻出,不为梅花不动情。”对沈周而言,唯有梅花的暗香芳姿,才是严冬里最好的慰藉。
(明)沈周《四季花卉图》中的梅花,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踏雪寻梅”的传说无论对于五百多年前的沈周或是今天的我们而言,都再熟悉不过了。在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一件沈周的雪景图巨轴中,画家再现了这样的意境。他将山石留白,以淡墨晕染天空与水面,反衬积雪的外观,烘托出落雪时水天一色的朦胧之感。远景中,群山巍峨,既有主峰耸立,亦有泉壑幽深,更有溪山无尽、远山缥缈,显示出画家对山水画传统的丰富体认与巧妙融合。前景里的六株枯树交相掩映,两位行者一人骑马,一人步行,从山中走出,正在踏雪过桥。他们去往何方?沈周在画面右上角的题诗中给出答案:“雪里高踪为探梅,独骑瘦马踏寒来。”梅在何处?沈周同样指明了方向:“西湖第六桥头路,扑鼻新香已试开。”
(明)沈周《雪景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件《雪景图轴》堪称巨制,比《庐山高图》还要高,在沈周的传世作品中较为罕见。
沈周对西湖边梅花的深刻印象,并非凭空臆想。画中的意境,或许很容易令他想起成化七年(1471年)冬春之交的那场杭州行。
这次旅行酝酿已久,组织者是吴江人史鉴(字明古,号西村)。大约在三四年前,他便与刘珏和沈周共同定下了赴杭的计划,但后来由于大家各自奔忙,始终未得成行。事实上,已经年过六旬的刘珏(字廷美,号完庵)才是此行的发起者。此时,他已从山西按察司佥事任上告老还乡七年有余,吴中的后辈们大都依据官职尊称其为“刘佥宪”。在这七年里,沈周与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辈交游甚勤。而同样也是在这七年间,沈周经吴宽介绍与史鉴相识,并由此开启了二人一生的友谊。可见,此番杭州之行源于三人初识后不久便许下的约定,而能够与刘珏和沈周这样的“名人胜士”同游,亦是史鉴促成此行的重要理由。
尽管杭州与苏州相隔不远,只消三四日舟行便可抵达,但史鉴依然非常认真地做着准备工作,他甚至还提前一月专程赶到相城与沈周商定行程。沈家二弟沈召(字继南)闻讯,亦欲同往。就这样,一个“观光团”成立了。
(明)刘珏《临安山色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按照约定,三位自苏州而来的朋友于二月初四(2月23日)抵达吴江史家留宿,随后四人一同发舟沿运河南下直抵杭州。然而,天不作美。二月初六(2月25日),一行人刚至嘉兴便为风雪所阻。不过,刘珏并不介怀,他还趁兴作了一幅小画送给沈召。这件今天被称为《临安山色图》的画作,收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其上还留有刘珏那天的题诗:“山空鸟自啼,树暗云未散。当年马上看,今日图中见。”字里行间毫无焦虑之情,反倒颇为从容淡定。史鉴和诗亦在其侧:“山光凝暮云,风来忽吹散。借问在山人,何如出山见。”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临平山,满怀期待的史鉴似乎更盼望能够尽快到达。而沈周则认为观赏刘珏此作并不亚于亲游湖山之胜,甚至以“何必到西湖”之语大加赞美。他认为此图既出,“何待于南游哉?”
突如其来的飘雪,虽阻碍了舟行,却给旅人带来别样的视觉体验。史鉴记录下了雪后舟过临平山时他们所看到的景象:“时快雪新霁,重岗复岭,积素凝华。上下一色,寒光皓彩,夺人目睛,琼林玉树,布列岩崖上,玲珑玓瓅绝可爱。凡断腭之状,苍翠之色,俱蒙被皎白,敛巧藏竒,一返太朴。如仙姝玉女,不为世俗艳媚态,而淡妆素服,风韵髙洁,终异凡人。”画里仙境一般的雪后世界出现在了旅人的眼前,想必此时的沈周亦是沉醉其间。就连年长的刘珏也赞叹“斯景为不及见”。沈周人生中的第一次杭州行,一如前述雪景图中的人物那样,踏雪而来。
自临平过后,运河逐渐转为南向。继续行舟六十里,一行人便到达了杭城。他们首先换乘肩舆进入市区,前去拜访沈周素未谋面的“笔友”刘英(字邦彦)。不凑巧,后者并不在家。于是,四人“投刺而去”, 留下了信息便转道洪福桥边的诸中(字立夫)家。
诸立夫是史鉴的好友,他招待一行人用饭,并在饭后带领大家步行前往西湖北岸的宝石山及其上的保叔寺游览。在这里,他们见到了山僧“傅上人”,他曾在一年前与史鉴相交并约定来年再会。因此,当其听说史鉴一行来访,便十分高兴地出门来迎。随后,山僧将几位客人引至半山腰的僧房。这里面朝西湖,视野开阔,杭城景物一览无余。傅上人又奉上美酒相邀,客人们一边品酒赏景,一边畅叙幽情。
颇为兴奋的史鉴忽然注意到此时的沈周有些“沉默”——只见他不时站起来独自凭栏远眺,既不太参与聊天,也不怎么喝酒,一副“穆然若忘,凝然若寂”的模样。不过,史鉴并没有打扰他,反倒揣测沈周可能正在“与造物往游而不息”。其实,此时的沈周虽然满眼皆是湖光山色,但内心却忽然思念起北方的家乡:“故乡迢递独登塔,烟水长洲一望中。”或许,对于常年游走吴门的沈周而言,这样背井离乡的体验实在难得。
当晚,众人留宿在保叔寺僧修公的僧房,意欲辞别的诸立夫也被挽留下来。僧房外,竹声潇潇,月色溶溶。“更喜修公知客况,夜灯呼酒杂茶瓯。”沈周记录下了当晚宾主挑灯夜话把酒言欢的场景。
第二天上午,刘邦彦闻讯赶来。随后,他们一同启程。先是在附近的智果寺观赏参寥泉,道经葛岭贾似道故居,又拜谒了岳飞墓。随后便一路向西入山,前往灵隐与天竺一带游玩。他们原本打算在途中投宿于芝岭的普福寺,却不料寺僧均外出未归,于是只好继续前行。然而随后不久即出现在眼前的飞来峰,令疲惫的旅人陡然来了精神。
(明)沈周《飞来峰图轴》,旧藏上海文物商店
在这个被史鉴誉为“诸山冠” 的地方,一行人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奇石幻境。畅游其间,沈周仔细地打量并玩味着每一处石峰与造像:“落落仙班齐玉笋,岩岩宝座拥青莲。天龙帑藏球琳积,孔雀屏风紫翠连。”在他眼中,冰冷的岩石幻化为斑斓的仙界,令其艳羡不已。相比于老家天平山上的飞来峰,沈周甚至更希望能将这座“飞来之峰”“移借苏州合数年”。若这样不行,那他也情愿“余酣且就洞中眠。”
“武林名胜当此先”,飞来峰给沈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便在后面几日游历了附近的灵隐寺与上中下天竺寺后,他还是对飞来峰情有独钟。二月十五日(3月6日)夜,投宿于灵隐寺僧祥公寓所的沈周,应主人之邀秉烛作图并赋诗其上以“留山中为故事”。这件《灵隐山图》曾现身后世,然而现在却不知所踪。其上依旧留有作者“至飞来峰不忍去者累日”之语,流连之情,跃然纸面。
(明)沈周【传】《灵隐山图》,此图现藏地不详,20世纪上半叶曾影印出版
在灵隐一带迁延数日后,一行人启程南下。临行前,当他们再次经过通往飞来峰的路口时,刘珏与沈周时时回顾,依依不舍。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继续游览了烟霞洞、石屋洞、虎跑寺等处,随后又向东来到了南屏山前。在这里,他们访问了净慈寺,并与寺中的老僧攀谈。老僧说道:“杭之诸寺,灵隐秀气,虎跑清气,净慈市气。”史鉴与沈周深以为然。
净慈寺边,雷峰塔畔,六桥卧波湖中,贯通南北两岸。“六桥”是苏堤的别称,因堤上建有六座石桥而得名。沈周一行由此折返北岸,西山之游至此告还。穿行于苏堤之上,湖底星星点点的金色石子夺目可爱,粼粼波澜仿佛就在手边。史鉴将这段美妙的行程比为畅游仙境一般:“客连舆循行,若驾飙车,驱羽轮,凌弱水而遨游乎蓬瀛方丈间也。”沈周也沉醉其间,写下了“游因湖便人忘妙,趣在山多酒放迟。”的诗句。而彼时苏堤两岸柳树微绿,梅犹繁盛的春意阑珊,更令他发出“问柳漫寻前代迹,看花还忆少年时。” 的慨叹。六桥的新柳与残梅,就这样植根于沈周的心田。直到后来,当他绘制那件巨幅的雪景图时,六桥的梅花,再度绽放于他的笔端。
回到北山,沈周一行继续游历了玉泉寺、紫云洞。后来,他们还曾三度泛舟西湖之上,遍赏孤山以及杭城东南部的凤凰山、万松岭,凭吊宋故宫,观赏钱塘潮。就这样,一行人不知不觉逗留了将近半月。而杭城亦一反春雨连绵的恼人常态,直到观潮那日过后,一场大雨才忽然降临,惊醒了苏州来客:“天之成全吾者至矣,可不知止乎?”天意使然,该回家了。
“明日临平山下路,多情聊复重回头。” 返程前夜,刘珏在保叔寺挑灯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半月行旅历历在目,顾望来路,一行人恋恋不舍。
(明)沈周《灵隐旧游图》,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回到苏州,虽未能真的将飞来峰借回家乡,但杭州之行的回忆却伴随着沈周。在大阪市立美术馆所藏的一件传为他所作的《灵隐旧游图》上,留有“前年记宿老僧房,清梦而今绕上方。”的题诗。杭州行后的第三年,灵隐寺僧祥公特意前来相城拜访沈周。再续前缘,后者写下这样的诗句以表对旧游的怀念——看来,故地重游的景象时常在他的梦中浮现。而在现藏浙江省博物馆的《湖山佳趣图卷》后,我们同样可以看到沈周的眷恋:“顷年自杭游回,梦寐未尝不在紫翠间也。”
(明)沈周《湖山佳趣图卷》,浙江省博物馆藏
“刘郎史伯及吾弟,一船四客如登仙。”大约亦是三年后,当沈周送别诸立夫返棹杭城之际,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四人同船南下时的情景。然而,“旧游一梦惊三年” ——就在一年前,刘珏与沈召相继离世——“登仙之船”已然启航,四人同游彻底成为了“旧梦”。“西湖归梦有青山”, 沈周明白,唯有永恒的湖山,才是这“旧梦”得以永生的寄托。
(本文经授权转刊自吴中博物馆,系“跟着沈周逛江南”系列文章之一。标题为编者所拟。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图书馆副馆长,中央美术学院博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