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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男人自愧弗如?历史上的女书家

女性书家,史籍可考者,第一位是西汉楚王的一位侍者,名唤冯嫽。但《汉书西域传》只说她“能史书”。这到底是不是写书法,似乎还难以确定,可是马宗霍《书林藻鉴》已迳行将之归入书人行列。

令男人自愧弗如?历史上的女书家

蔡玉卿书法

女性书家,史籍可考者,第一位是西汉楚王的一位侍者,名唤冯嫽。但《汉书·西域传》只说她“能史书”。这到底是不是写书法,似乎还难以确定,可是马宗霍《书林藻鉴》已迳行将之归入书人行列。大概此时书法艺术刚刚兴起,所以甄录较宽吧。

同理,章帝时德窦皇后、和帝时熹邓皇后、顺烈梁皇后,史传都只说她们“年六岁能书,亲家奇之”“六岁能史书,家人号曰诸生”“少好史书”。这也许都只能表示她们喜欢书翰罢了。真正谈到创作书法艺术的,是和帝时的阴皇后,《本纪》云:“后少聪慧,善书艺。”

书艺云者,指明了书法在汉时已被视为一种技艺。如元帝,《本纪》说:“帝多材艺,善史书”,足证史书云云,应该也就是指写字书史的艺术。故《后汉书·宗室传》说北海敬王睦“少善史书,当世以为楷则。及寝病,明帝使驿马令作草书尺牍十首”。史书,就是指其书艺,颇为明确。考其名义,盖因“史”字本即象人握笔之形,所以把写字的艺术称为史书。《后汉书·清河王传》说王之姬人(即安帝生母)“善史书”,就是这个意思。故若以此为据,则以上所举各位,被视为女性书家,地位应是毫无疑问的了。

这个时期,女性书家见于著录的,都是后妃之流。原因也不难索解。这门艺术方在萌芽阶段,一般女性,纵或工书,亦不易见称,唯有后妃之德,载入史传,乃获流传。

当时女书家之非后妃者,以蔡琰、皇甫规妻为着。两女善书,均记于《后汉书·列女传》。蔡文姬据说得传蔡邕笔法,黄山谷对她所写的《胡笳十八拍》非常赞赏。皇甫规妻子,《后汉书》说“不知何氏女,善属文,工草书”。到了唐代,张怀瓘《书断》却明确地说她姓马,工隶书。不知何所本。但《九品书人论》将马夫人行隶列入中品中,似乎当时确有书迹可考。现在则难以稽查了。

蔡琰,乃名父之女。魏晋而后,此类女书家也不少。例如安僖王皇后,是王献之的女儿,善书,为《书断》所称;谢道蕴,为王羲之侄女,《书后品》谓其书“雍容和雅,芬馥可玩”;甚至王献之的保母李如意,据《保母砖志》说她都“能草书”。可见王谢家族中男女俱擅书艺。而此类名门大族女子之以书艺著称者,则又以卫夫人最为重要。

卫夫人是卫恒从女,东晋著名书家,王羲之曾随她习字,故《翰墨志》云:“夫人善钟法,能正书入妙,王逸少师之。”

但王羲之随她练过字是不错的,卫夫人的字到底如何,恐怕甚难具体说明。因为说她“善钟法”就很可疑。钟繇字,依卫恒《四体书势》载,凡有三体,最好的是铭石书,二是章程书,三是行狎书。所谓铭石书,应该是指他的正书。可是钟繇当时的正体,因“去古未远,纯是隶体”;至卫夫人时,楷法不可能仍用此种体段。其次,陆行直曾评钟繇“高古纯朴,超妙入神,无晋唐插花美女之态”,《书断》也说钟氏“真书古雅,道合神明”。然而唐人评卫夫人却说她“书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若唐人所见之卫夫人墨迹果真如此,又怎能说她“善钟法”呢?

因此,卫夫人是史上第一位完全以书艺名世的女性。她不像皇甫规之妻,只能代她先生“答书记”,也就是代笔做秘书;也不像蔡琰,名头和笔法均有沾溉于其父之处。她虽出身名门大族,但纯以书艺擅名,也以此授徒,而且还教出了一个书圣王羲之。可是这位足以作为我国女性书家冠冕的奇女子,其艺其实仍是个谜。一方面,《书后品》说:“卫素负高名,正体尤绝”,似乎呼应着《翰墨志》的讲法;一方面却又有人以仙女舞姿来形容她。依前者,卫书应是清劲古拙的,因为钟繇即以瘦劲古雅见长。依后者,则她应是流美妍媚的。一偏阳刚、一偏阴柔。到底哪一种才是卫夫人的真正面貌呢?

世传卫夫人另着有《笔阵图》。这是流传极广的书法诀要,也是“永字八法”的前身。由这篇文章,不难看出她的笔法主张。但是,这幅图也是个谜,作者究竟是不是卫夫人,颇有争论。或题为王羲之,或云为六朝人伪托。大抵是因她名高,又曾教过王羲之书法,所以这篇教人如何写字的文章,大家就都说出于她之手了。但假若此图真为卫夫人所传,或属于她这一脉的笔法,则卫夫人就只能是刚劲的风格了。

因为此图将书法写字比拟成打仗,要持笔去破敌阵,故笔锋即刀锋,一点如高山坠石,一钩如百钩弩发、一折如劲弩筋节、一撇如陆断犀象。一刀斜劈,要能斩断犀牛大象,那需要多大的气力?因此她说:“下笔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可见这完全是讲力道、极雄强刚劲的书风。此图又称为“笔阵出入斩斫图”,正可见其用心之所在。

在卫夫人以前,书艺确实也是以雄健为主的。蔡邕之前的王次仲,《书断》说他“奋斫扬波”“交戟横戈兮气雄逸”;张芝,羊欣说他“精劲绝伦”。蔡邕的字,《述书赋》说他“启戟弯弧,星流电转”。魏晋间名家,如韦诞,梁武帝说他“龙威虎振,剑拔弩张”;皇象,羊欣说他“沉着痛快”;晋元帝,《述书赋》说他“如发鉶刃,剑客得志”;索靖,则自称他是“银钩虿尾”;又傅玄,唐人评为“如项羽投戈,荆轲执戟”。凡此等等,俱可见论书重视骨体、气势、力道,是汉魏两晋的主流。据《书史会要》云:“王旷与卫氏,世为中表,故得蔡邕书法于卫夫人,以授羲之”。卫夫人之法,无论传自蔡邕抑或钟繇,遂都不能不是雄强的。从这一方面看,卫夫人以斩斫论书,也可说是渊源有自的。

然而,在大潮流中也不是没有小支流。在雄强的书风之外,也仍有一些表现为柔美的作家与作品。例如张芝的弟弟张昶,风格就与老哥不同。《书断》说他“虽筋骨不及,而妍华继之”;《书后品》说他“西岳碑,但觉妍冶,殊无骨气”。这显示此时也存在着一种妍媚的书风。其后有刘德升,据说是行书的创始人,《书断》亦谓其书“丰赡妍美,风流婉约”。这也是妍美的。大抵劲健之书,强调筋骨;妍美之书,则有肉感。所以用“丰赡”来形容妍美,而说此类字的筋骨较弱些。

妍美之书,亦因此而较肥;劲健之字,因此而较瘦。瘦硬显骨力、丰润见姿态故也。卫觊是瘦劲的,羊欣说他“草体微瘦”,《书小史》也说他“草体伤瘦”。钟繇亦瘦,羊欣云:“繇与胡昭俱学于刘德升,而胡书肥、钟书瘦”。由此可知其时肥与瘦、筋骨与肉、刚健与妍美已渐渐形成一种对比了。

卫恒的字,似乎就是偏于妍美的。袁昂书评,谓其“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台”;《书后品》说他“纵任轻巧,流转风媚”。若如此,卫夫人由此渊源而得柔美之风,也非不可能之事。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看,书写,本来就具有男性的意象。笔,仿佛阳具,在无抵抗、滑如女儿肤的纸张上进行书写,而且展现雄强、刚健、劲力等雄性特质,对女性书家来说,乃是本质上不公平之事。所以女性若能发挥其女性特质,改变这种阳具书写的性质,转换成一种女性书写,体现出阴性风格,才能称得上是独立的女性书家,而非仅在模仿男人、或学习男性书风的格局中讨生活,把自己驯化或改造成一位“入阵斩斫”的刀锋战士。因此,从这个观点说,卫夫人若真能展现出“插花舞女,低昂美容”之姿,反而是值得称道的。

当然,传统书论者不会这么认为。传统书论不见得都是大男子主义,但书法这门艺术是以线条为其基本构成元素的,线条讲究刚、雄、有力量,是其基本要求。为什么不以软线条为主,而要强调线条的硬度呢?因所用之毛笔本是软毫,软毫写在软纸上,当然会以劲健有力来表现其工夫。线条无力就不会好看。唐太宗批评萧子云:“无丈夫之气,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说他无筋骨(见《王羲之传论》),就是据此而说。其次,字被拟象为人,一个人若骨架子不佳,站立坐卧也均不会好看,所以论字以植骨为先,强调骨体、骨法,也是很自然的。在这种情况下,书法的评价标准,往往就会重阳刚而轻阴柔。卫夫人入阵斩斫之说,广获推崇,即由于此。

那么,我们要赞叹卫夫人以一女子而传雄健斩斫之术,为百代宗师呢,抑或要遗憾她未另立一宗,以阴柔妍媚自别于刀戟斩斫之队?还是要惋惜她毕竟是个女人,写字仍不免于柔婉?或者,索性要称扬她的柔美?

在此,显然吾人极难予以论断。不过,也许这是个有意义的矛盾。卫夫人书,既有人认为它刚劲,也有人觉得它柔美,她徒弟王羲之的情形不也一样吗?

梁武帝曾说王羲之“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唐人书评,谓其“如壮士拔剑、壅水绝流。头上安点,如高峰坠石;捺一偃波,如风雷震骇”,也特别指出它雄强的性质。但陶宏景即曾说过羲之《乐毅论》《太史箴》等“笔力妍媚”。后来传世书迹,确实也偏于秀美,以致韩愈批评“羲之俗书趁姿媚”。《书断》也说羲之“真行妍美”,《书议》更说他草书“虽圆丰妍美,乃乏神气,无戈戟銛锐可畏”“有女郎才,无丈夫气,不足贵也”。这不也如卫夫人一般,既有人说它雄健,亦有人指它为妍媚吗?

也就是说,王羲之与卫夫人的字,可能同时兼有两种相互矛盾的素质,故或见其妍媚,或见其雄奇。古来论书,以“中和”为最高之境界,卫夫人造诣固然不逮王羲之,但体兼文质、格备刚柔这一点,或许与右军相仿。女性书家,具此书品,足以俯视群伦了。

可惜后来女子学书者,少有卫夫人般的气象,或不免为男子之附庸。如唐高祖时,窦后“善书,类高祖之书,人不能辨”(《旧唐书·本传》);太宗女儿晋阳公主“临帝飞白书,下不能辨”(《旧唐书·本传》)。史乘以此谀之,不知实为贬之。这样的字,且不说是否为男子之附庸,模仿了另一个男人,它本身就缺乏自己的个性。

后妃字既已如此,欲求真正的女性书家,即不能不求诸野,尤其是方外人士。像著名女道士鱼玄机,《宣和书谱》云其:“工行书,得王羲之笔意,清劲不堕世俗之习,飘飘然有仙风道骨。”又,西山吴真君女儿吴彩鸾,也是道教人士,世称吴仙,历来均盛称其书艺。如《书史会要》说她所书《唐韵》:“字画虽小,而宽绰有余,全不类世人笔,当于仙品中别有一种风度”,虞集也说:“世传吴仙所写《唐韵》,皆硬黄书,纸素芳洁,界画清整,结字遒丽,皆人间之奇玩也”,并有诗咏之云:“豫章城头写韵轩,绣帘窣地月娟娟,寻常鹤唳霜如水,书到人间第几篇。”这是能在书法风格上自开一天地者,未必依循世俗或男性书法的法则,而以自己的身份与性情,创造了特殊书风,所以特为人所称赞。

另有一类,则如入阵斩斫之卫夫人,能突破本身性别的属性或限制,与男子竞其雄强。如薛涛,身为名妓,但“作字无女子气,笔力峻激”(宣和书谱),可称为奇女子。又如房璘的妻子高氏,欧阳修《集古录》说她所“书安公美政颂,笔画遒劲,不类妇人所书”。

唐代以后,妇女作书,类不出此数种形态:一者字画婉媚,有女性之特质,如宋洪内翰侍人翠翘,《书史会要》即说她“字画婉媚”。清朝董小宛,《闺秀正始集小传》也说其字“落笔生姿”。诗人王芑孙的妻子曹贞秀,据《鸥波渔话》载,其书“气静神闲,娟秀在骨。应推本朝闺阁第一”,亦属此一类型。一般说来,女性书,以此为本色大宗。

第二种类型,则是女性特质不显,以学习古人时人笔法而擅书名者,如前面谈到的晋阳公主之类。宋代仁宗曹皇后“工飞白,盖习观昭陵落笔也”(《老学庵笔记》);诜蔡之母徐氏“学虞世南书”(周必大语);明代娄妃“书仿詹孟举,楷书千文极佳”;杨妃“书法赵文敏,颇得笔意”;马问卿“书法苏长公,得其笔意,颇与鲁南相类”;邢慈静“善仿兄书”(均见《列朝诗集》);徐范“十二龄能摹诸家体,卖字自活”(《珊瑚网》);清王淑端“天资高迈,楷法二王”;王圆照“书法欧柳”;郭文贞“工大草,挥洒奇妙,殆可追仿板桥”(均见《闺秀正始集小传》),都属此种。以学习、模仿为主,艺精者甚至可以乱真。如《艺舟双楫》说刘墉有姬人黄氏“笔势极似,唯工整已甚,韵微减耳。诸城晚书多出黄手,小真书竟自莫辨”。这种模仿丈夫笔法的作风,与唐代窦后、晋阳公主是一样的。书乏个性,尤其缺乏女性的性质,女性书家中,这一类也不少。

第三类,则是在书法审美典范已经形成确立后,在雄肆的标准下与男性争锋之作。笔势刚劲,不让须眉。如清《墨香居画识》说钟若玉“书法苍古,一洗闺阁纤弱柔媚之习”,《墨林今话》说她:“以粥字自给,婉力老苍,不类闺阁人书”。姜淑斋,号广平内史,渔洋《池北偶谈》云其“笔力矫劲,不类女子”。明朝金陵名妓杨宛,董其昌说她“非直娟秀取姿,回腕出锋,绝无媚骨”。叶纨纨,《列朝诗集》云:“书法遒劲有晋风。”宋朝楚州官妓王英英亦是如此。学颜真卿书,梅圣俞曾赠诗赞之曰:“山阳女子大字书,不学常流事梳洗,亲传笔法中郎孙,妙画蚕头鲁公体”,又说:“先观雍姬舞六幺,妍葩发艷春风摇,舞罢英英书大字,玉指握管浓云飘。风驰雨骤起变怪,明鳐昼飞明珠跳”,以雨驰风骤来形容,其书殆以气势见长。这就有如入阵斩斫的卫夫人了。

历来书评,确实也常以卫夫人称许这类书家,如施愚山说黄媛介“小楷笔意萧远,无儿女态”,《檇李诗系》便说她“书法钟王,以卫夫人目之”。姜淑斋笔力矫劲,不类女子,朱竹垞题其诗卷亦以卫夫人为说,云:“三真六草写朝云,几股玉钗分。彷彿卫夫人,问何似当年右军。郁金堂外,青绫帐里,小字讶初闻,门掩谢池春草,书遍双鬟练裙。”

但这些书评,以“不类女子”“无儿女态”“一洗闺阁纤弱柔媚之习”等语来称赞女性书家,感觉彷彿是在说因为她们不像个女人所以才好。恭维个人时,恰恰贬抑了群体,显示整个书坛不太看得起柔媚的女性化书风,同时也看不起写这种柔媚书风的女人。

在这种情况下,女性书家,要么就巾帼不让须眉,刀戟上阵,成为樊梨花、穆桂英、杨门女将、十三妹,令男人低首下心,自愧弗如。虽为女子,斩斫之技,更胜男儿。要么就由女性柔美的特质,向上超脱,为凌波微步之洛神、如真诰凭虚之女仙,直造男性书人不到之境。清朝时,会稽女子商婉人工楷法,曾仿吴彩鸾写《唐韵》二十三先与二十四仙两部,沈芳题诗云:“簪花旧格自嫣然,颗颗明珠贯作编,始识彩鸾真韵本,廿三廿四是先仙”(见《香祖笔记》),书格如此,男子又何敢藐视?后之习书者,当于此取鉴焉。(文/龚鹏程   北京大学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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