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边际的写作没有那么容易。”帕蒂·史密斯在她的最新回忆录《时光列车》中说。
《时光列车》中的二十篇文章由许多个现实与记忆交织的生活片段构成,篇幅长短不一,亦无明显的主题,真应了作者那句话:“我的思想走着走着,像小孩子手上的火车头一样,哪里也到不了。”
此书真是由“不着边际”的方式写就的?读者不免产生了疑问,手持书本如票根,以乘客的身份走上了这趟“列车”。而作者倒还真仿佛一位任性的司机,既不预报此趟列车的停靠站点,也时常毫无预兆地急刹、转弯或停车。乘客极容易被这种“不着边际”的感觉牵引着,不知将去向何方。
但倘若读者的感受只到此处,无疑是以浅尝辄止的方式放弃了阅读此书的趣味,也会因作者的自谦之辞忽视了她在写作时的深思熟虑。帕蒂是个推理探案剧迷,钟爱《谋杀》《法律与秩序》《CSI:迈阿密》这类电视剧,甚至曾在途经伦敦转机时,特地留在科文特花园的小旅馆中,彻夜观看ITV3的悬疑剧集。她说:“昨天的诗人是今天的侦探。”写作与探案的共通之处在于不懈的自我探索。读者不妨也如深入案件般,细读《时光列车》,在书中看似随意的细节铺排下,体察谋章设局的用心。
此书原名M Train,M指代什么单词?据帕蒂自己说,可以理解为Mind,即以意识的自然流动,将现实与记忆如车厢般串联起来。书中有几处细节呼应了M字母及列车的意象,比如标有M字样的绿色火车,比如帕蒂失眠时在心里模拟跳房子的单词联想游戏,默数以M字母开头的一系列单词,又比如书中提到几位名为M的作家,包括村上春树(Murakami Haruki)、亨宁·曼凯尔(Henning Mankell)以及罗伯特·穆齐尔(Robert Musil)的《学生托乐思的迷惘》。这篇小说一开头便说:“通往俄罗斯的长途铁路上,一个小火车站。”这些都似乎暗示了写作者的意图,她既是司机也是列车长,她的作品就是自己的专属列车。
帕蒂·史密斯在诺奖颁奖礼上演唱。
一切的起点源于一个最真实的生活细节——帕蒂几乎每日必去的伊诺咖啡馆。对帕蒂来说,喝咖啡意味着生活中的必须时刻:写作、阅读、沉思、游历。她的思维从现实的伊诺咖啡馆转向1965年的但丁咖啡馆,1973年自己开奈瓦尔咖啡馆的梦想,当年在密歇根用母亲给的咖啡壶煮咖啡的美好生活,1971年寻找世上最好咖啡的墨西哥旅行,摩洛哥丹吉尔的巴黎格兰咖啡馆,日本旅行时朋友特意准备的热咖啡壶。然而,伊诺咖啡馆停业了,接着,是但丁咖啡馆……
这些都曾是当下的时间,也同时意味着已失去的时间。那么,什么才是“真实”的时间?在《没有指针的时钟》篇中,帕蒂提出了这个问题。“那是完全没被打断的时间吗?只是当下被理解的时间吗?思绪只是轰隆通过的火车吗?完全不停,也没有纵深。”对时间的思考引发了写作者的自觉:“如果用现在时写作但却离题,那还是真实时间吗?如果写着关于过去的文字,却活在存在于现在的时间里,那么我还是在真实时间里吗?”
应当看到,《时光列车》虽然不断用时间或地点的变换来进行时空的转切,但始终有着一条清晰的现实时间线。从11月的《伊诺咖啡馆》、12月的《切换频道》,到第二年的6至8月的《我如何搞丢了发条鸟》、11月的《她的名字叫桑迪》,再到第三年3月的《暴风雨中群魔出动》,又一个阵亡将士纪念日的《被覆盖的地面》直至《补述》中的圣诞节。现实的时间就是如此清晰地流动,伴随着自身及他人的衰老和逝去,作者在此中是清醒而自觉的,那她为何还要追问哪一种时间才是真实的呢?
在本书的开篇《伊诺咖啡馆》中,帕蒂写到自己与弗雷德曾去法属圭亚那的圣洛朗旅行,拣选了当地的一块石头放在茨冈牌火柴盒中,想要送给自己喜欢的作家让·热内。而直到全书接近收尾的《到拉腊什之路》中,由于工作的需要,帕蒂去往摩洛哥丹吉尔参与一项向垮掉派作家们致敬的活动,才将这块石头献给了热内之墓。热爱的作家和曾经的伴侣都已逝去,丹吉尔仿佛“在一个不存在时间的国度里为我们送上时间”,过去的时间与现在的时间终于重叠。“热内已经死了,不属于任何人了。弗雷德却还是属于我”,这是何其沉痛之言。
既然“最幸福的时刻”已难以复现,逃避进入心中的黑暗之地,甚至遁入永恒的长眠,似乎是自然而便利的选择。不过,读者在《时光列车》中读出的难掩的悲伤,并未影响到更加强烈的讯息——继续创作与生活的热切愿望。在去往伦敦探访普拉斯之墓时,帕蒂的笔叹息着写道:“人身难得哪,西尔维娅,这可是生命。”在引用《创世纪》中罗得之妻违背天使不可回头看的吩咐变为盐柱的故事时,她又警示地说:“别回头看”。所以,读者应当能够理解帕蒂为何会在罗卡韦海滩边买下一幢别人都不看好的破落小屋(在《伊诺咖啡馆》就已留下一处伏笔:出于在咖啡馆中辞职的服务员扎克的邀请,帕蒂才会来到罗卡韦海滩的木栈道并发现了这幢小屋)。她要像修补自己布满创口的内心般重新整修小屋,而这幢小屋还真奇迹般地在桑迪飓风的肆虐中幸存了下来。帕蒂出生于暴风雨之夜,弗雷德死于暴风雨之夜,这幢小屋,像是经风雨肆虐后屹立不倒的帕蒂,也仿佛她与弗雷德那珍贵感情的象征物。
应当特别注意帕蒂在书中提到村上春树《发条鸟年代记》中的那口废井,那是进入“平行世界的传送门”。她说:“如果那口井是一个向外的传送门,那应该也要有一个走进来的传送门。应该有一千零一个找到它的方法。只要找到一个,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们可以发现,帕蒂将书籍比喻成世界的不同传送门,全书中提及的作家、作品为数众多:波拉尼奥《护身符》、《2666》、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尼卡诺尔·帕拉《晚餐后宣言》、奥登《冰岛信札》、吉姆·卡罗尔《宠物动物园》、W·G·塞巴尔德《道法自然》、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村上春树及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三岛由纪夫、赫尔曼·黑塞《东方之旅》、布鲁诺·舒尔茨《弥赛亚》、加缪《第一个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爱丽尔》等等。但要注意,书籍或许只是他人所提供的传送门,只有依靠自己的写作,才能创造出属于自身的记忆传送门。
帕蒂在书中不厌其烦地描写了一些“没生命的东西”,比如衣物。弗雷德的旧法兰绒衬衫被两次提及,自己丢失了心爱的旧外套,喜欢的剧集女主角林登穿着的费尔岛花纹滑雪毛衣,“穿得臃肿邋遢,简直是把它当做精神上的防弹背心来穿”。她并非执着物质之人,但认为“有些没生命的东西就是比其他东西要亲切得多”,因为其中有日常的使用记忆,而“我怎么会忘记我们共度的那些具有先见之明的甜蜜时光呢”?
在《豆子山》篇中,她谈到与弗雷德曾经的共同生活地:密歇根。在彼处,他们居住在乡村石屋中,用母亲给的壶煮咖啡,写字的桌子旁有加缪的照片。密歇根意味着一种“具有心灵意义的时刻”,“那是一颗梨子会出现在果树枝头上,然后落下来滚到我脚边,对我产生激励作用”的时刻。记忆的复现意味着难以弥补的缺失,因为在帕蒂看来,这些时刻仿佛她每次旅行随身携带的宝丽来相机,快速成相、便携、独一无二。在丢失了普拉斯墓前的照片后她写道:“任何东西都没有可能真正地重新做个一模一样的。爱情没有可能,珠宝没有可能,就连一行诗也没有可能。”
帕蒂将弗雷德去世后的时间视为AF时刻(After Fred)。任何一位读者都可能拥有如上的生活记忆,而我们每个人也可能面对、且必须面对自己的“AF时刻”,思考一旦“被内心的爱和没有办法弥补的损失紧紧缠绕”时,如何避免堕入那些无奈且难解的生活黑洞。这恰是《时光列车》最震撼人心的部分。帕蒂说,弗雷德的性格是“不需要所有的梦想都实现,这一堆梦做不成了,改做另外一堆。”而这或许是AF时刻的记忆所能提供的最好收获——“属于生活的丰富可能性”。
唯有继续探寻生活才能弥缝生活带来的缺失。在回应2016年诺贝尔颁奖典礼的忘词事件时帕蒂写道:“在我丈夫弗雷德去世时,父亲告诉我,时间并不会抚平所有创伤,但是会告诉我们忍受它们的方法。”她的方法是工作与写作。信赖着写作带来的可能性,记述一个又一个时光的碎片,“我们从所谓时间的专制独裁中被解放出来”。事实上,并不存在任何一种能为生活提供终极答案的作品,好的作品只提供解释与理解生活的可能性,而这一点正是写作者与阅读者都渴望找到的。
最终,“我们所失去的东西又回到了它们所来自的地方,回到它们绝对意义上的起点。”(文/胡晓华 作者系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