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红楼梦》中一种重要的创作技法,“草蛇灰线”一词在甲戌本第一回、第八回、第二十六回、己卯本及庚辰本第三十一回、戚本第五十六回及庚辰本第八十回等处的批语中被提及。那么,究竟什么是“草蛇灰线”?《红楼梦》前八十回文本中是如何体现这一技法的?这一技法在《红楼梦》中的使用又具有怎样的意义?
一、何谓“草蛇灰线”
“草蛇灰线”最早出现于唐代杨筠松所撰堪舆学典籍《撼龙经》中,明代堪舆类著作《灵城精义》中也有记载,指的是山势(龙脉)似断非断,似连非连的态势。[1]明代以来,“草蛇灰线”一词逐渐转变为对文体文法评批的术语,被广泛采用于对诗文、散文、戏曲、小说的评批中。最早将“草蛇灰线”作为一种小说创作技法术语使用的人是金圣叹。[2]
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有草蛇灰线法:……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处,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3]由此看来,所谓“草蛇灰线”,是以蛇行草中,可见其行迹,灰线留于纸上,可辨其脉络,来喻指某一事物在作者行文中经常被提及,初看似是偶然,细看下去,却有一丝脉络可寻。[4]除《读法》外,金圣叹在《水浒传》各回的评批中多次提及。由金圣叹对《水浒传》的评批,学者将“草蛇灰线”在小说行文过程中的运用总结为作为结构线索、作为“伏笔”和“照应”和作为“隐喻”式表达方式三个方面。[5]
二、“草蛇灰线”在《红楼梦》中的运用
作为明清小说中的后起之秀,《红楼梦》在创作上对其之前的小说有诸多借鉴之处,张新之曾言:“《红楼梦》脱胎在《西游记》,借径在《金瓶梅》,摄神在《水浒传》”,[6]而其对“草蛇灰线”技法的运用就是一个范例。《红楼梦》对“草蛇灰线”这一技法的运用,对《水浒传》有着较好的延续,仍可以分作三方面:
(一)作为“结构线索”
如果同一事物(意象)在小说行文过程中有意无意地反复出现,直至后文关键处才得以点破,从而显现出一条清晰连贯的线索,那么可以认为其作为行文的“结构线索”。[7]
在甲戌本第八回宝钗看通灵宝玉一段有批语道:“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8]小说对通灵宝玉的描写正是作为“结构线索”的体现。
小说在第八回以前有多次对“通灵宝玉”的叙写:
第一回: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 [9]
第二回:子兴叹道:“……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
第三回: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
第三回: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第三回:黛玉道:“……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
从上述引文可以看出,在小说前三回中就对“通灵宝玉”进行反复的叙写,重点突出其两个特征:一是通灵宝玉上有“许多字迹”,是一件“罕物”;二是宝玉是衔玉而生的。通过开篇时僧人与顽石(通灵宝玉)的对话、冷子兴对贾雨村进行的“演说”、黛玉从母亲处“听说”、黛玉的“忖度”及黛玉与袭人的对话等多处描写,让读者加深印象,直至第八回中通过“比通灵”的情节,借宝钗的“细细的赏鉴”,才将通灵宝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的特点一一写出,并注明其正反面图式。
通灵宝玉正面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宝钗金锁正反两面“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相互对应,从而揭示出了第五回《终身误》曲中“都道是金玉良姻”一句的含义,表明了宝玉和宝钗之间在后文的婚姻关系。通灵宝玉反面镌刻的“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数语,在第十五回,北静王问询是否应验,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一节,“被声色货利所迷”即与通灵宝玉“除邪祟”的功能相对应。由甲戌本第八回、己卯本十七到十八回及庚辰本第二十三回等多处的批语可知后文中与通灵宝玉有关的情节还有“误窃”、“凤姐扫雪拾玉”等多处,可以推想,在后文中出现的这些情节将同“疗冤疾”、“知祸福”相互对应,通灵宝玉确实承担起了行文的“结构线索”这一重要作用,而第八回对通灵宝玉的细致描写,也正应了批语所说的“大关节处”的所在。
除了通灵宝玉以外,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还有以“人参”充当贾府由盛及衰的结构线索[10],以“药方”充当黛玉添病的结构线索[11]等例子,可见,通过时隐时现的某一事物(意象)来为关键情节铺垫是《红楼梦》中常用的技法之一。
(二)作为“伏笔”和“照应”
通过前文的某一些人物或情节,对后文的情节和内容进行暗示,则可称之为“伏笔”和“照应”。在抄本批语中常见的表述有“伏线法”、“伏脉”、“千里伏线”、“伏某某事”等。
第十七到十八回,元春在“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一节中点了《豪宴》、《乞巧》、《仙缘》和《离魂》共四出戏。己卯本有批语道:“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分别伏下了“贾家之败”、“元妃之死”、“甄宝玉送玉”及“黛玉死”四件后文中的大事。
根据批语,《豪宴》一出,出自李玉所作《一捧雪》。该曲主要讲述的是太仆寺卿莫怀古因九代相传玉杯“一捧雪”而招致横祸,为严世蕃陷害,后严世蕃势败,又得以复职的故事。而《豪宴》一出所讲述的是莫怀古到京为官,以世交之谊到严府拜会,举荐门客汤勤后,众人在严府纵酒观剧。[12]根据《一捧雪》全剧及《豪宴》一出所叙的内容,“贾家之败”,被推断为因第四十八回中提及的贾赦与贾雨村为侵占石呆子的古扇而罗织罪名致其“坑家败业”的事有关。[13]
《乞巧》一出,即洪昇所作《长生殿》中的《密誓》。此出戏讲述了七夕之时,杨玉环在长生殿中乞巧,唐玄宗与她对天盟誓“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分离”。[14]通过《长生殿》中的曲目,结合第五回元春判词及《恨无常》曲,关于“元春之死”的一种推断是其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15]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其是因为失宠而导致的忧愤急难和灰心绝望而终。[16]
《仙缘》一出,即汤显祖所作《邯郸记》中的《合仙》。《邯郸记》所述吕洞宾以磁枕让穷儒卢生经历富贵,建功立业,醒来后原是黄粱一梦。而《合仙》则是说其梦彻顿悟,随吕洞宾上天与八仙会合,从何仙姑手中接过花帚,在阆苑扫花的情节。[17]据此推测,关于“甄宝玉送玉”,一种观点认为甄宝玉可能送回了被“误窃”的通灵宝玉,对贾宝玉最后的“悬崖撒手”起到牵引作用,[18]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可能甄宝玉所送的是“通灵宝玉”的本原,即大荒山的顽石,使之“石归山下无灵气”。[19]
《离魂》一出,即汤显祖所作《牡丹亭》中的《闹殇》。其所述的是杜丽娘后园寻梦,杳无所得,积郁成疾,于中秋节的夜雨中离开人世。[20]对“黛玉之死”,其中一种观点是依据批语推断而来,即宝黛爱情被扼杀后,黛玉和杜丽娘类似,不惜一死,在死后的执著追求中取得了胜利。[21][22]
除元妃点戏外,《红楼梦》中通过“草蛇灰线”技法为后文情节提供“伏笔”和“照应”的,还有第三十一回中,史湘云捡到的那只金麒麟(宝玉从张道士处得到)。第三十一回回目作“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己卯本回末总评道:“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由三十一回回目及批语内容,较为令人认可的一种观点是两只金麒麟为后文中史湘云的与卫若兰之间的婚姻关系埋下了伏笔,但同时因为两只麒麟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所以也象征了史湘云与卫若兰之间的婚姻存续时间不长,很快就如同牵牛星和织女星般分开。[23]类似的还有以二十一回贾琏、多姑娘儿之事为凤姐泼醋及宝玉探晴雯作“伏线”,以二十四回黛玉与香菱间的谈话为香菱学诗“伏线”;以四十一回大姐儿的柚子换了板儿的佛手为后文中两人的姻缘作“伏线”等等。
(三)作为“隐喻”式表达方式
所谓“隐喻”式表达方式,一是指情节构思上,以一件事来影射另一件深层意蕴上与之关联的事,二是指人物刻画上,以一个人物为另一个人物的“影子”,即“影子”说(“影写法”)。[24]
第一回中叙述甄士隐作为姑苏城中的一户“乡宦”,被当地推为“望族”,每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但先是在元宵之夜,因家人霍启的疏忽而让英莲走失,后又由于相邻的葫芦庙因为炸供而“油锅火逸”受到牵连,而导致其家宅变成一片“瓦砾场”。又因“投人不着”,甄士隐“竟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虽仅一回的文字,但将甄家在变故中的起落描写得淋漓尽致。甲戌本批语道:“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由此,书中内容及抄本批语看,在全书第一回,以一回文字来讲述甄士隐家的“小荣枯”实际上也正是影射了在后文中贾府这样“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家族最终的命运——与甄士隐家类似,贾府在经历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后,最终也会“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甄士隐家与贾家之间由盛转衰的经历是类似的,而甄士隐在经历人生起落之后所领悟到的《好了歌注》也就成了对当时社会中家族兴衰荣辱之间迅速转递的写照了。除了第一回以甄士隐家的变化来影射贾府将来的结局外,还有第十五回宝玉见到的正在纺绩的二丫头来影射青年时期的巧姐[24]等。
洪秋蕃在第六十三回对芳官醉酒一段有评批道:“芳官醉眠,纯是为湘云写照,明眼人自可看出。而作者犹恐文不周匝,复接写道‘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以喻湘云出席,满园踪迹不着。天明,袭人睁眼向对面床上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以喻探春等人看湘云在石磴上眠犹未醒也。芳官起来,犹发怔揉眼睛,听袭人笑他不害羞,方知是与宝玉同榻。此即‘湘云慢起秋波,见了众人,又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醉了’。芳官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得不知道了。’此即湘云反觉自愧之意。笔笔写来,无一挂漏。明白晓畅,无以复加。”[25]由洪秋蕃此段评批来看,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节中芳官的种种表现与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茵”中的表现是相互对应的,而这一种对应又是在细节上几乎是“一一对应”的,也正是因为这种细节对应,使得“芳官醉眠”成为“湘云醉卧”的写照,也就是说,芳官在此处成为湘云的“影子”。
张新之曾言道:“是书钗、黛为比肩,袭人、晴雯乃二人影子也”[26],这与甲戌本第八回批语“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异曲同工,都看到了袭人与宝钗、晴雯与黛玉在性格、处事上的共通之处。而涂瀛也曾归纳过《红楼梦》中的“影子”,如司棋潘又安是宝黛“有情影”、柳湘莲尤三姐是宝黛“无情影”、傻大姐是醉金刚的“影子”[27]等。
三、“草蛇灰线”技法运用的意义
作为一种创作技法,“草蛇灰线”在《红楼梦》中的运用,在《红楼梦》全书的结构、探佚、人物的刻画等多个方面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具体来说:
“草蛇灰线”让小说结构更紧凑。关于《红楼梦》的结构,李辰冬曾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读《红楼梦》“……好像跳入大海一般,前后左右,波浪澎湃;而且前起后拥,大浪伏小浪,小浪变大浪……”。[28]《红楼梦》之所以能形成“波浪式”的结构,与其在情节塑造上使用“草蛇灰线”的技法是分不开的。既有某一反复出现的事物(意象)作为线索,又有前文的事物或情节为后文的情节埋下伏笔,在此种情况下,事件之间的彼此联系更加凸显出来,也使章回小说只以一回或连续的几回就叙述一个完整故事的模式得到了突破。在《红楼梦》中,常见的现象前部的某一人物、某一事件对后文,甚至全书的结局都有深重的影响,批语中常说的“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意义就在于此——全书俨然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并非单个故事的拼接。
“草蛇灰线”让佚文探索更便捷。自胡适以后,《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作者并非一人逐渐成为共识。虽然我们需要对高鹗、程伟元整理印行《红楼梦》全本在《红楼梦》传播过程中的功绩予以肯定,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如果要充分了解全书的主题和作者的思想,我们就不得不对全书有整体的感知,基于此,探佚学成为“红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探佚”的依据之一就是原著未佚部分中的伏笔、隐喻、暗示和文章发展的必然趋势。[29]可以说,正是由于“草蛇灰线”技法的使用,才巧妙地为后文埋下伏笔,作出照应,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能通过前文中的蛛丝马迹一窥佚稿中的内容,进而为了解全书主题和作者思想奠定基础。
“草蛇灰线”让人物形象更丰满。从前文所举的例子来看,“影写法”这一“草蛇灰线”技法在人物塑造上的使用在《红楼梦》中广泛存在。洪秋蕃在对以芳官影射湘云的评价中曾道:“……然则此回书仍是写湘云,不是写芳官。故标目略之。”[30]也就是说,写芳官的本质是为了进一步去烘托湘云的形象。张新之、涂瀛等人所谓的“影子”,也大体与洪秋蕃所理解的相仿,可见“草蛇灰线”这一技法在写人上的运用,恰是在刻画人物上的一种衬托,从而,人物的形象也就更加充实和鲜明起来。
《红楼梦》在继承前人对“草蛇灰线”这一技法的表现形式上,又使其于无形中对前人章回小说的结构和人物塑造有了革新,既藏在其中让人不觉,又意在言外让人明了。
“美人细意熨帖平,裁缝灭尽针线迹”——圆融贯通,一气呵成,正是《红楼梦》中“草蛇灰线”技法的高妙所在!(文/任世权)
注 释
[1][2][5][7][24]谭帆等《中国古代小说文体文法术语考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41-249页
[3]朱一玄、刘毓忱《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3页
[4][12][14][17][20]冯其庸、李希凡《红楼梦大辞典》(增订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438、284、464页
[6][26]张新之《红楼梦读法》,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54、155页
[8]本文所引抄本批语均据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9]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据曹雪芹著,无名氏续,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10]王人恩《<红楼梦>中的人参描写意象探微》,《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3辑
[11]甲戌本第二十八回回末总评道:“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从第二十三回后,在第二十六回中通过小红和佳蕙的对话补叙黛玉时常吃药,又在第二十八回通过宝玉向王夫人说了“天王补心丹”的方子,如此多次描述,在行文结构中描写出黛玉的病况
[13][16]丁维忠《红楼探佚》,京华出版社2006年版,第186、84-104页
[15]梁归智《红楼探佚红》,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20-22页
[18]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增订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756页
[19][21]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86、159页
[22]对“黛玉之死”,观点各异,总的来说,俞平伯先生与周汝昌先生主张相近,他们的主要观点是认为黛玉因“还泪”而死,蔡义江先生则认为黛玉是因贾府的重大变故而死(《红楼梦大辞典》第464页)
[23]朱彤《释“白首双星”——关于史湘云的结局》,《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1辑
[24]张锦池《巧姐漫论》,《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2辑
[25][30]冯其庸辑校《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青岛出版社2012版,第1610、1607页
[27]涂瀛《红楼梦问答》,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第144页
[28]吕启祥、林东海《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495-496页
[29]姚奠中《写在<石头记探佚>的前边》,梁归智《红楼梦探佚》,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