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蒙元和高丽的使节潘阜、赵良弼带着国书抵达日本,东海对岸的岛国开始面临“蒙古袭来”的威胁之时,无论是京都的朝廷,还是外交经验匮乏的镰仓幕府,对于这个新生的草原帝国仍极度缺乏了解。面对高丽与元朝数次的通信和通使,京都的朝廷一度草拟了题为《赠蒙古国中书省牒》《赠高丽国牒》的回信,但因镰仓幕府的反对而未能送出。有趣的是,《赠蒙古国中书省牒》中有“蒙古之号,于今未闻”的语句,足以看出当时日本对蒙古知识的缺乏。
但与此同时,蒙古帝国快速兴起、扩张的情报仍在通过商旅或入宋僧之口不断传入日本。东大寺僧凝然(1240-1321)在《五教章通路记》中记述:“近比宋人多来,予亲问彼魏国分齐。彼答云,言魏国者,自宋朝杭州行在京,北行三千二百余里有之,彼国即有百二十余州,彼太原府,在此国中,今者为蒙古王所伐取矣。”凝然读到唐代华严僧法藏的《华严五教章》,见法藏自署“魏国沙门”,遂向居住在日本的宋人询问魏国的所在。宋人告诉他,魏国有太原府,已被蒙古所攻占。太原早在凝然出生以前就已经被蒙元军队攻克,但这样的情报对于当时的日本人来说仍然是新鲜的。1276年南宋投降,陆秀夫、文天祥等尚在抵抗,1277年六月八日,“宋朝灭亡,蒙古统领”的情报就已传到日本(《建治三年记》)。处于对外贸易窗口的大宰府率先从宋商那里获得情报,而后便上报了朝廷。
自此以后,尽管日本对元朝来说仍是“不臣之国”,但日本的统治者对这个海对岸的世界帝国的兴趣逐渐增长。弘安之役(1281)以后,蒙古使节、高丽使节仍陆续赴日。最后的高丽使是1292年十月抵日的金有成。而后更为著名的当然是1299年抵日,担任元朝国信使的浙江普陀山宝陀寺住持、江浙释教总统一山一宁。一山一宁抵日后的第二年(1300),京都东福寺将南宋禅僧无准师范法语等若干资料进献给镰仓幕府执权北条贞时(1271-1311)。根据宫纪子的研究,进献物还包括耶律楚材所著《西游录》的写本(东福寺《普门院经论章疏语录儒书等目录》也收录此书,注明“蒙古国湛然居士西天游行记也”)。北条贞时极有可能是想通过这部成吉思汗账下重臣的著作了解元朝的讯息。在一山一宁抵日后不久,中日贸易的海上商路重新开启,大批僧侣、海商涌入元朝。大量关于元朝政治、经济、社会的情报得以通过禅僧和海商汇入日本。
耶律楚材
在日本众多关于元朝的记述中,本文重点想要讲述的是两则关于日本“异国降伏祈祷”对手的记载。在《异国降伏祈祷与“神国”》中,笔者提到,元日战争不止是蒙元·高丽联军与日本武士们的对决,还是一场“神与神的战争”。对此,研究元代军制和军礼的周思成在2019年出版的《大汗之怒:元朝征伐日本小史》一书中叙述:“1274年农历九月的一天傍晚,在五台山最深处,峰峦明晦之间,有一座重兵层层围守的佛寺……数百名身穿红色僧袍、头戴高帽的西番和尚,正结跏趺坐闭目祈祷。其中有人手持数珠,更多的则是持着形状千奇百怪的法器,口中念念有词。精通梵文的人如在一旁偷听,或许不难明白他们口诵密咒的大意:黑色短身大威雄,制服暴恶右勾刀……”
周思成将这场“诸神之战”视作“大黑天神”与“二十二社”的对决。这个表述非常耐人寻味。大黑天,这位印度来的神明在元代叫做摩诃葛剌或者玛哈噶拉、麻曷葛剌,是盛行藏传佛教的元代的护国之神。如今,我们在杭州的宝成寺摩崖造像中仍然能看到这尊金刚怒目的神灵的样貌。摩诃葛剌在蒙古灭宋战争期间曾备受忽必烈君臣的信仰,蒙元军队将这尊神当作战神来崇奉,忽必烈也曾命帝师八思巴(1235-1280)的弟子胆巴国师到五台山修密法祀摩诃葛剌。《佛祖历代通载》记载:“初天兵南下,襄城居民祷真武,降笔云,有大黑神,领兵西北方来,吾亦当避。于是列城望风降附,兵不血刃……实乃摩诃葛剌神也。”就是说真武大帝作为南宋军民信仰的神灵,在与蒙元军神摩诃葛剌的“斗法”中败下阵来,这才有了元朝入主中原的局面。因此,当蒙元帝国将要发兵日本之时,元朝治下的藏传佛教僧侣们也在向神灵祈祷,期盼摩诃葛剌能够带给他们又一次胜利。
杭州宝成寺麻曷葛剌像
事实上,摩诃葛剌的传说也记载在14世纪日本著名的军记物语《太平记》当中。对此,笔者曾在《“西番帝师”与“亡国先兆”:日本康永四年山门嗷诉叙述中的宋元佛教》一文中介绍了这段记载。
《太平记》是讲述从镰仓幕府灭亡到建武政权建立、室町幕府拥立北朝并展开全国性的南北朝动乱经过的军记物语,是日本军记文学的杰作,篇幅远超《平家物语》《保元物语》《平治物语》。并且,由于《太平记》原本成书于南北朝动乱当中,虽存有多个不同系统的写本或版本,但仍可以视作研究日本14世纪史的重要史料。《太平记》卷25(依西源院本)花费了大段篇幅来叙述1345年天台宗延历寺向禅宗天龙寺发起的“嗷诉”(以“神意”为后盾的寺院武装暴力示威行为)事件。据《太平记》记述,当时的朝廷公卿就禅宗与天台宗的优劣展开了辩论,其中公卿柳原资明发言(其他版本所记的发言人有差异):
如今,禅僧的心操法则,皆与之相悖。因此,宋朝有位真言师,作为西番帝师,修摩诃迦罗天法,护持朝廷。帝师上天之下,一人之上,因而禅僧无论是怎样的大寺长老、大耆旧,若是途中遇到帝师,也只能屈膝跪地,参会朝廷时,则伸手脱履为礼。
柳原资明这段话是说,禅僧在“宋朝”(其实是元朝)早已违背祖师定下的法则。在元朝,有位西番来的真言僧,担任帝师之职,禅僧见了他都得俯伏下拜。并且,这位帝师修摩诃迦罗天法,护持王权。这里的摩诃迦罗天,正是元朝的护国之神摩诃葛剌。《太平记》对西番帝师以摩诃迦罗天法护持王权的记述,与帝师八思巴的形象是一致的。
八思巴
除了这段简短的记载之外,《太平记》卷28还有一节“太元军之事”,再次出现了帝师八思巴的形象。卷28的背景是日本的南北朝动乱,所述主题是细川清氏与细川赖之的战斗。康安元年(1361),室町幕府重臣细川清氏投降南朝,转而进攻京都,次年在赞岐与细川赖之交战败死。而后,《太平记》为了说明细川赖之的谋略,特地举了帝师八思巴的例子作为比较:
大宋国四百州一时灭亡,为蒙古夺国,皆是西番帝师之谋略。探寻其草创之处,宋朝治世已三十七代,灭亡时是幼帝。当时,大元国主老皇帝,尚是吐蕃一个诸侯。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着“如何攻取宋朝四百州、云南万里、高丽三韩”……这老皇帝,有并吞太元、宋国、高丽三国,当王天下之瑞相……蒙古灭宋,虽合天运,实则完全是帝师一人之谋略。
这是一段有些让中国读者摸不着头脑的叙述。首先,《太平记》把八思巴刻画为一位足智多谋的军师,认为蒙元灭宋成功乃是八思巴的功劳。再者,《太平记》的作者显然不能将蒙古和吐蕃分清楚,把忽必烈说成了吐蕃的诸侯。然而,更加荒诞的叙述还在后面。
细川赖之
《太平记》卷28接着说,一日,忽必烈在梦中与宋帝对峙。忽必烈与宋帝开始像《西游记》里的“车迟国斗法”一般变化起来。宋帝变化为狮子,忽必烈遂化身为羊,羊惊恐万分,两只角和尾骨也折了。于是忽必烈梦醒,惊魂未定,便找来帝师八思巴。八思巴为忽必烈解梦说,羊这个汉字就是王上面两点,下面一竖,折的两只角就是两点,尾骨就是一竖,因此这个梦就是说您要做天下之王的意思。宋帝虽然如狮子,但是却已有自灭之相。其身中有毒虫,必危害其身。宋人之中,必有人怀有二心,能与我军里应外合。
而后就进入八思巴的重点戏份。《太平记》记载,当时蒙宋两军正式在扬子江两岸对战。宋朝的守将是丞相、上将军伯颜——没错,就是那位灭宋元军统帅伯颜——此外还有襄阳守将吕文焕、副将军贾似道。蒙军因中宋军计策大败,损失三百万骑。战败之后,忽必烈再次寻求八思巴的意见。得到八思巴的献计之后,忽必烈与他约定,使他代代为帝师。随后,八思巴便乔装打扮,亲赴江南。到达宋境卧底之后,八思巴果然巧施手段,招募宋人死士一名,并以离间计除吕文焕、伯颜、贾似道,宋军不战而降,临安开城,南宋灭亡。八思巴俨然变成了一位只身犯险的高级间谍。最后,《太平记》再次总结道:蒙古灭宋,虽合天运,实则完全是帝师一人之谋略。
《太平记》的这段荒诞记载在中国史籍当中难觅出处,应当只是《太平记》作者的道听途说。不仅混淆了蒙古和吐蕃,还将率元军灭宋的伯颜当成了宋朝一方的将领。不过《太平记》的这段记载并非当时日本人笔下唯一的蒙元灭宋叙述。譬如,入元禅僧中岩圆月就曾在文集中写道:
南宋咸淳九年,北丞相伯颜,将兵百万,出淮泗,顺流而下,江南望风降附。南国当时但理会科场明堂等事,而不画一筹,坐以待亡。明年正月,百官士庶,迎伯颜于高亭,行在百姓家,各贴好投拜三字。
显而易见,作为有长时间在元朝留学经历的禅僧,中岩圆月的叙述就要靠谱得多,但比起中岩的记述,《太平记》这近乎荒诞的书写更能反映出充斥着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元朝情报的14世纪日本真实的状况。并且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在不曾有过入元经历的《太平记》作者的笔下,经过了数十年的对元朝交往,元朝也已不再是“大元贼徒”,忽必烈与八思巴都被刻画成足智多谋的英雄人物,忽必烈更是“当王天下”的明主。尽管“异国降伏祈祷”还未结束,“元寇”记忆仍然残存,但“蒙古袭来”事实上已经翻篇,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本专栏在接下来的几期将会来讨论这个问题。
参考文献
宫纪子:《モンゴル時代の「知」の東西》下之上,名古屋: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18年。
那木吉拉:《论元代蒙古人摩诃葛刺神崇拜及其文学作品》,《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
张羽新:《玛哈噶拉——元朝的护国神——从柳贯<护国寺碑铭>谈起》,《世界宗教研究》1997年第1期。
康昊:《“西番帝师”与“亡国先兆”——日本康永四年山门嗷诉叙述中的宋元佛教》,赵轶峰、彭卫、李振宏编:《中国古代史研究的国际视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
佐伯弘次:《蒙古襲来以後の日本の対高麗関係》,《史淵》第53号,2016年。
村井章介:《蒙古襲来と異文化接触》,荒野泰典等编:《倭寇と「日本国王」》,东京:吉川弘文馆,2010年。
周思成:《大汗之怒:元朝征伐日本小史》,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