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人们常说独立书店不好办,书店在卖书之余总要考虑各种别的事情。说起独立书店的发展,我常常想起咱们孔子说的老话:绘事后素。确切解释这四个字在经学上颇有分歧,我也不懂。不过我们大约可理解成:“素”的算基本,“绘”的算额外,基本的“素”弄好了,再顾额外的“绘”。孔子和学生子夏用“绘事后素”这话头讨论礼,不过等我们谈到书店,“绘”与“素”又需别一思量:书店的“绘”与“素”,都是什么呢?书店的主角是书,书店是书的地方;书店是商店,是经营的对象——然则书店的“素”,得说是书呢,还是店呢?
2015到2020,五年间我在纽约求学,实验室之外好逛书店。我想就我粗浅所见,为诸位介绍我在纽约书店里看到的“绘”与“素”。
书店卖品之中,如果说书是“素”,书之外的商品可算是“绘”。美国书店少有兼售饮食的传统,而纽约的独立小书店多在书外卖些小商品,比如马克杯、明信片、胸针、背包,不一而足。周边产品似乎能吸引更多非读者的游客光顾,其实照我看效益太有限,倒不如说这些小玩意是书店品牌的延伸,是给专门读者一些身份认同的“信物”。带着本地书店的小玩意出去,像是在首都大讲方言,暗暗充满文化自信。纽约小书店里帆布手提袋大受欢迎,除了书店标志,上面也常印许多有趣的“阅读宣言”。我从哥伦比亚大学的本地书店BookCulture买了一幅袋子,上面写着“我读死人书”(I Read Dead People),看着颇觉得低调而炫耀。以标榜自己的阅读口味来彰显个性,算纽约书店精巧的“绘事”。
写有“我读死人书”(I Read Dead People)的布袋
纽约中文书店的“绘事”也颇有趣。纽约最好的中文书店我看是曼哈顿唐人街的东方书店,店主人聚书的见识品味,样样一流,找时间咱们得单论。东方书店除了卖书,有一半的空间卖中国字帖和文房四宝,至于镇纸笔架印泥,百品俱全。久居域外,有时想要写几个毛笔字,笔倒粗能将就,纸张颇不易得。曼岛上美术用品店里常见的是日本的书法练习纸,写起来又干又硬,颇难运笔。要买中国纸墨,我就上东方书店。东方书店时时有客人,也常能看到中国脸的少男少女徜徉其间。纸墨与书两相养活,东方书店的“绘”与“素”相得益彰,它是我心中一间中国美学的小小资料馆,也是远在异国的文化堡垒。
东方书店靠着自己的经营保有一份书店的体面,一出曼岛就不然了。纽约法拉盛区也是中国人聚集之地,那里的主商业街上有一间新华书店。这间新华书店店面并不小,销售种类极其杂乱多样,既有大众菜谱,也卖新修订的点校本《史记》。店里有一柜颇有灰尘的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名著”,也有一大柜甩卖的中文《火影忍者》漫画。我在这里买过潘光旦译笔精妙的英国霭理士《性心理学》,却难找到其他合意的读物,摸不透店主人采购的心思和口味。除了文房四宝,纽约新华书店也卖鲜花礼品,更兼办低价中美国际快递服务。店里多有翻看字帖的高龄读者,也有许多路过询问其他业务的顾客。出店门回向看,这间书店颇像一般卖中国小商品的铺子,若非“新华书店”字体可辨的招牌,很容易被行路的读者忽略。多种经营固然是书店生存可采的策略,不过绘事后素,一间书店与书无关的生意声势太大,教我这好事读者看来,未免暗暗叹息。
与此相同又不同的是中城布莱恩特公园旁边的日本书店,纪伊国屋(Kinokuniya)。纪伊国屋在全球连锁经营,光美国就有十几家。纽约纪伊国屋共有三层,核心的日本书全在地下,并售许多当代日本的文具和办公礼品。店面一层卖的是英文书,有介绍日本的,也有和日本无关的时下畅销英文书。拾级上二楼是书店经营的甜品店,颇有高档之感。不像中国书店,来纪伊国屋游览的各国洋面孔非常多。看起来似乎花样过多,不过照我想,比起卖日本书来,恐怕吸引人们来体验一间纽约式的日本商店,才是纪伊国屋追求的“素”。
纽约书店“绘事”之中最特别的,我看得数亚马逊门市书店。
美国极少有地方能享受类似中国快速网购的便利,幸而纽约是其中之一。网售之王亚马逊公司于2017年在纽约开了第一家门市,位于曼哈顿59街哥伦布转盘的一间商场里。我也和同学去逛过一回。店里卖新书,都是亚马逊网站上广受好评的书目——“推荐”是这间书店最特色的卖法,可能也算特色的卖品。书店架上都是亚马逊网站上读者评价四星以上的书目,漫步其间,架上到处有提醒介绍的标签,真有点浏览网站的错觉。不过我总觉得这里奇怪,大约逛网站和逛书店毕竟不同,“推荐”的意味也迥异。网站上的推荐确实便利购物,逛书店的乐趣却多半在自己的发现和偶遇,依我看最忌讳旁人插嘴。最近我看了法国学者巴迪欧(Alain Badiou)一本小册子的英译本《至乐之形上学》(Happiness/Metaphysics of Real Happiness, 2019, Bloomsbury Academic),里头主张哲学最根本的渴望之一乃是“反抗”(revolt)。做哲学是否如此不好说,我觉得逛书店的根本渴望倒真叫他说着了:我就是要反抗陈言俗语才逛书店。别的也就罢了,至于读什么书,还用得着你拿大小数据来指手画脚吗?
充满指导意见的地方,绝无反叛乐趣的空间,这是我对书店的“绘”与“素”的一条偏见。
书店卖书,书店同时是商店。我觉得大凡好的相声小品演员,该最卖力气演给会欣赏的观众,不一定求南北通吃;好的书店也相似,该先用心服务理解自己的读者,而未必要招徕无穷的顾客——我理解这是书店作为“店”的“素”。纽约书店中有非常体现这一种“素”的,我首先想到漫画书店。
除了日本漫画,美国漫画在当今世界上恐怕有最大的影响。纽约有许多专卖旧漫画的有名书店,不光是青少年流连,更有稳定的成人读者支持。我熟悉的有圣马可漫画店(St. Mark’s Comics)。从我住的哥大坐地铁一路南下到第八街,下城的“东村”(East Village)是出了名的洋气地方。每当雨后,灯影陆离满地,雾气嘈嘈,酒馆盈目皆是。这间漫画店毫不起眼,就藏在圣马可坊(St. Mark Place)一片繁华热闹的缝隙里。据我所知纽约还没有24小时的书店,而圣马可漫画凌晨一点打烊,我猜是全岛最晚了。书店隔壁是每到周末晚上大排长龙的日本“大众居酒屋”,有时我拿了等位号码,约人居远未来,圣马可漫画就是最佳的消遣去处。这里店面简陋,一览无余,右边是满墙漫画,左边是玩具手办,主人静悄悄地坐在前台,空墙上贴满珍稀漫画杂志和海报,此外别无他物。我不大认识美国的超级英雄,在这里除了闲看稀罕,最有趣的是看来往读者。我觉得比起其他任何书店,圣马可漫画店的读者都要更痴迷。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小男孩,他瞪大眼睛看一大本漫画,手一边翻书一般发抖,我不知道是得多么吸引人的传奇,紧张得连过路的我都不敢喘气了。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有许多打扮落拓不羁的中老年读者,常常背着大背包,伏在架上挖个不停,沉迷在书的世界里,外头整个与他无关。
作为专卖店,圣马可漫画只为最痴迷的顾客服务。我是打发时间的外行过路客,在这里一分钱也花不出去。然而每每看到这店素客痴的景象,我心里实在痛快。
2019年2月底,冷眼旁观灯红酒绿36年的圣马可漫画店关门了,如今只开着网站卖一点纪念品。不知道它如果有点“绘事”,能不能挺得久一点。我真想念它。
圣马可漫画店关闭时《纽约时报》的评论文章。2019年2月。
由此再往南,还有一间我行我“素”的小书店,是我最喜欢的Codex。
Codex位于下城Bleecker街,去纽约大学数分钟散步可及。这里离唐人街也近,我每个月去唐人街的莉莉发廊剪罢头发,就常到Codex闲逛。这片街道多是纽约特色的暗红色砖楼,而外墙满布涂鸦,Codex就躲在街口的一间。“codex”这个字指有现代书籍之前古旧的“写本”,Codex书店可处处透着纽约式的酷劲。隔马路一望他们纯白背景的招牌,宽距全角拼写的店名,风致隐然,悠悠有疏懒浪漫之气。
Codex卖旧书,是很小的一间书店,只有四五行书架,其间几乎仅容一肩通过。冬天傍晚天黑,店里也只有昏暗的灯光。这里的人文书籍搜藏丰厚,也有很多保存完好的奇珍版本,并且定价公道。有次我买了本《精神现象学》不太常见的旧英译本(Phenomenology of Mind, J. B. Baillie, 1967, Harper),干干净净,才五块钱。
Codex经营十分有风格。我焕常逛书店时最怕被店员截住问“需要帮什么忙吗?”——无非是闲逛,不劳您费心。可是店员一问,我又总怕扫了人家积极工作的兴致,只好现编出些问题来问。在Codex就从来没有这种烦恼。店内一般只有一位员工,无论男女,穿衣打扮都讲究。也没人理你,只是坐在前台忙自己的事。时间到了2010年代末叶,Codex还不用一台电脑,没有一架读码器。顾客结账时,前台就拿出一沓自己裁的小本子,拾起一截钝铅笔,一笔一画把书名和价格抄下来,算做个销售记录。刚看见他们这么慢吞吞,我真是替他们着急:就这效率意识,早晚岂不黄了买卖?可到我逛的年头一多,我又反倒专爱来看他们记账了。纽约街上人潮汹涌,走慢一步就要被撞开,然而还可以有Codex书店用铅笔慢悠悠地记账,这不是赏心乐事么?
Codex书店最后一访。2020年8月,作者摄。
2020年新冠疫情笼罩纽约,Codex书店关门了大半年。隔离斗室,我常想起Codex书店。不久下城出了新闻,常年被腐朽文化剥削的“劳苦大众”联合起来,一举抢劫了资产阶级奢侈品店,我不禁担心有暴徒也盯上各处的小破书店。熬完春天熬夏天,我在家里电脑前完成答辩毕业。到了八月份,终于等到纽约市禁令松缓,我查到Codex开门了,赶紧严密防护,一路赶来。心跳着拐过街角,发现Codex的门静静开着,那一刻真如故友重逢,说不出的欣喜。
店里没有顾客,一下子显得空旷安静。今天全无员工,只有店主一人操持,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伙。我到处看看,第一次主动和他搭话,寒暄数语。虽有重逢之喜,我心里又为毕业要离开难过,对他说道:“今天我上你们店最后一访,我得走啦!”
“走?”他看看我说,“离开纽约吗?”
“是,我毕业了,得去别处找事干。”他接着问我要去哪,我正在联系斯坦福大学的博后职位,漫应道:“可能上旧金山。”
主人听罢唯唯,低头略一沉吟,翻身出去忙别的了。
我在店里又转了转,捡了几本看中的书,等他回来时前去结账,他忽然拿出一本书交给我说:“这本送你当是送别礼物,有空可回来看看啊!”我一看,是一本花花绿绿的旧小说,Tales of the City(Armistead Maupin,1994,HarperPerennial)。我接过书来,心里一阵温暖,不过也暗暗有些可惜,因为我很少看这类小说,还不如免单实惠些。
挥手作别,我坐上地铁回家。在空荡的车厢里打开小说,原来扉页上印着王尔德的一句话:
“怪哉!凡消失不见的人,都能在旧金山见着。”
我隔着口罩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