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3日,作家钟求是与评论家程德培、作家潘向黎、评论家木叶做客思南读书会,围绕钟求是新作《等待呼吸》,畅谈爱情与精神,畅谈“我和这遗忘的时代彼此铭记”。
3月13日,作家钟求是(左二)与评论家程德培(右二)、作家潘向黎(右一)、评论家木叶(左一)做客思南读书会。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图
钟求是直言自己写小说也有二十个年头了,但始终觉得没有写出自己最好的东西,于是想调动所有的生命资源和生活经历,写出一本让自己满意的书。《等待呼吸》写了将近两年,从2017年春天写到2019年春天。那段时间,他白天工作,晚上从九点写到凌晨一两点。两年过去了,他感觉自己老了四岁。“我就希望,《等待呼吸》是一本有分量的,能压得住岁月的书。”
《等待呼吸》于去年在《十月·长篇小说》第2期首发,之后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夏小松和杜怡,是一对在莫斯科留学的中国大学生。他们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在遥远的异国相识,陷入爱恋。尽管那时日子贫苦,两人却能换着法儿煮土豆吃,跑去地铁里约会,不知不觉度过了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但在莫斯科的世事变迁之中,夏小松意外受伤终至离世,留下杜怡一个人在北京历经生活的苦难。经历了许多无处安放的年份后,她终于在杭州有了新的伴侣,然而她的内心还是一直追寻着多年之前的他……
在程德培看来,《等待呼吸》是一部有雄心的小说,也是一部有难度的小说。“死亡中断了两人世界继续存活和发展的可能性。这对于一部坚持写完爱情故事的长篇小说来说,无疑是个考验。”
“仅看表面,《等待呼吸》已经是一个自足的故事,同时它还有更内在的层面,邀请并挑战读者的知识、视野、经历与文学判断,这时候真是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木叶说,《等待呼吸》里藏有许多隐喻与潜文本,富有张力和成长性,留待每一个读者深入其中,抵达不同的可能性。
《等待呼吸》目录
一份特别的爱情
程德培从“爱情”的角度去阐释这部小说。他比较欣赏杜怡来到杭州,遇到新伴侣的这部分,但也正是这部分让他产生了很多对小说的看法与疑虑。这部分的叙事视角转换了,其中的“我”是小说的第三号人物,一个叫做章朗的年轻人。章朗和杜怡一样残了一根手指,他们发生了关系,杜怡因此怀孕。但杜怡“失踪”了,她回到夏小松的老家经营民宿,生下了章朗的儿子但取名为“夏小纪”。
在程德培看来,钟求是特别强调了情爱发生时身体与精神的区分。杜怡明确地告诉章朗:“其实最主要的是,我们相互不爱。”但程德培困惑的是,爱情是最复杂的,身体和精神之爱能分得那么清楚吗?更重要的是,夏小纪长大之后又当如何?夏小纪虽是杜怡的寄托,但他毕竟不是夏小松,也绝然不会复制成夏小松?“所有这些问题,如果部分成立,原有的文本将不成立。但部分问题仍会继续在文本之内存活,它将继续质问,爱情又当何存?”
潘向黎也认为“身体和精神之分”是这个爱情故事里特别的存在。杜怡有着那代人顽强的守贞观念,总觉得第一次要留给更庄重的时刻,因而她始终没有真正和最爱的夏小松发生男女之间最亲密的关系。
“杜怡是这样一个人,她有夏小松这么一个精神伴侣一直陪着她,就没办法真正和另外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跟她有代际差异的人(指章朗)发生真正的恋爱。”钟求是还提到小说里一处情节:在夏小松弥留之际,杜怡躺在他的身边,用他的手,献出了自己的“第一次”。“在这个举动之后,杜怡觉得她把自己交出去了,对身体的守护不是最重要了,她留下来的只有夏小松和她交往时的精神影响。她最后的自救也不是靠章朗,而是靠她内心的力量,靠她和夏小松共同的记忆。”
钟求是,《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留白中的浓黑
在具体写法上,潘向黎直言钟求是的《等待呼吸》“放了大招”,其中之一是绝妙的“留白”。小说第20页写杜怡在莫斯科遇到了一个想买她身上大衣的大妈,大妈问杜怡是日本人还是朝鲜人,得知答案后大妈压低了声音说:“中国姑娘也长这么漂亮。”也是读到此处,潘向黎才意识到此前小说对杜怡的外表——眉眼口鼻身材等毫无着墨。
“事实上,整本小说有关《资本论》的描述是女主人公外表等物质性描述的几十倍。”潘向黎说,这似乎也是钟求是本人的一种暗示——对这个故事里的人和爱情而言,肉身和物质性的存在不重要,重要的是精神性的存在。
如果说女主人公的外表是第一层留白,小说里年份的留白则是第二层。目录中有这么一行,写着“无处安放的部分:年”,这一部分只有各种年份数字,别无他物。潘向黎一开始也没有注意太多,直到看到后面杜怡告诉章朗自己混过黑社会、吸过毒,她回头再看这页数字,才深感数字背后有无尽的暴力、伤残、犯罪……而这样的浓黑前则站着一个浑身滴血的女子的形象。
“杜怡始终站着,没有趴下,也没有跪倒在任何人面前。她和夏小松一样,只在信仰和爱面前才会跪倒。于是这串数字及其背后的留白成为了作家很棒的处理,它让你去想那背后的巨大的秘密,每一位读者会根据自己的经历做出不同的想象,这部分处理得特别棒。”
潘向黎还认为,杜怡其实已经把章朗引到了爱情的门口,因为她能让他认真去想“身体之外真的只有喜欢没有爱吗”“喜欢和爱的距离有多远”等等一般人不会去纠结的问题。“求是在小说里有一个很好的隐喻,就是杜怡和章朗都因为痛苦的经历缺了一根手指,但他们残缺的不是同一个手指。我把它理解成相差十岁的两代人在面临人生境遇与爱情选择时都有残缺,但残缺的部分是不一样的。”
木叶表示,很多中国男作家因为局限于观念,笔触,或心理的洞悉等写不好女性,《等待呼吸》则可以说是一部女性的赞歌,也是对理想与爱的一次跌宕的检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叙事的“对位法”与“错位法”,包括时间、地点、事件等,“钟求是文字细腻,注重细节,同时他还是一个有使命感的作家,有着磅礴的一面。”
历史的记忆,文学的铭记
木叶还提到,小说有庄肃的一面,如不同语种版本的《资本论》贯穿始终,马克思与哈耶克等经济思想模式的比对也时隐时现,同时还有许多流行元素,包括话剧《恋爱的犀牛》,最突出的是歌曲,如郝蕾《氧气》,以及《贝加尔湖畔》等,可贵的是它们并非简单的介入,如标识时间、烘托气氛等,而是参与叙事,参与人物性格的塑造和命运的流转。
“我也能感觉求是很想还原一种时代氛围。”潘向黎说,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确实留下了很多不可思议的回忆,比如大学师生在午饭时间的排队真的分两种,一种排队吃午饭,一种排队买新书,那时的年轻人对西方翻译过来的人文经典无比饥渴,在慌乱和兴奋中接受着一切,然后忍不住在恋爱、社交、家庭聚餐等等场合高谈阔论,甚至因为观点不同争吵起来。这是当时的常态。
而今,很少人会因为观点、思想、文艺争得面红耳赤了,就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在公开场合说最近在看什么书,“别人会怎么想?你在炫耀什么吗?也是在冥冥之中,你感觉表达这些不太会得到什么回应。”
“当下这个社会众声喧哗,我们常常会忘记过去尤其是1980年代走过来的这一代人的精神轨迹。”钟求是坦言,“我和这遗忘的时代彼此铭记”这个读书会题目确实完整表达出了他想通过这部小说做到什么。
“我曾经说过,我们1960年代出生的人和现在的‘90后’、‘00后’真的不太一样,校园时光里的‘理想主义’真的给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当然,现在的我们也免不了狡猾、世俗,但还是有‘理想主义’在我们内心深处。今天的年轻人很聪明,知识也丰富,我希望能唤起他们理想的那一部分。”钟求是说。
但程德培也提醒道:“历史与铭记固然重要,但文学的铭记不是历史的记忆,文学不是历史,文学记录的方式还是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