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痕：英国当代木口木刻十二家

木口木刻版画常被形容为以光线来作画，因为它是用不同层次的黑色、灰色和白色来展现图像，以细致入微的线条和纹理呈现质感、色调、刻痕和印痕。创作时，艺术家用刻刀在预先涂黑的硬木块横截面上雕刻，将漆黑的墨色分解成多层次的灰色，图像渐渐显现，充满了凸与凹的元素的互动。树干圆周所限，木口木刻的尺寸一般都比较小，方寸之间的细枝末节淋漓尽致，但同时也能显示狂野风景的大天地。

如果说水印木刻是原汁原味的中国版画，那么木口木刻就是原汁原味的英伦版画。

去年11月，旅英艺术家何为民老师曾在《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上撰文《“镌木成象”——在牛津见证“木口木刻”的百年历程》，介绍了在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举行的纪念英国木口木刻家协会成立一百周年的大展。现在，此协会将携手草鹭俱乐部和英国木版教育信托，举办线上展览《印痕：英国当代木口木刻版画联展》，将十二位最优秀的英国木口木刻版画家的一百二十件作品介绍给中国的观众及读者。展览将于3月28日正式上线（https://www.mubanexhibitions.org/impressions），展期两个月。

《印痕：英国当代木口木刻版画联展》线上展览海报

人们常常要问木口木刻（wood engraving）和木刻（woodcut）的区别，这一点，何为民老师在文章中有非常精确的定义：“木口木刻与木面木刻在版画家庭中都属于凸版版画，在材料工具上的区别主要在前者使用诸如黄杨木，柠檬木等木材的横切面，工具则是沿用金属凹雕版画工具，所以可以运用白线雕版法，刻制出极为精细的而明暗层次丰富的画面。木面木刻（通常称为‘木刻’）则是用木材径切面或者弦切面进行刻制，和诸如三角刀，圆口刀，平口刀等工具刻出。作品精细程度不及木口木刻，但可以刻制较大画面。”

创作中的木口木刻版画 《刻刀与黄杨木》（Boxwood Engraving ），画芯尺寸：11x8cm，图片由霍华德·菲普斯提供

关于木口木刻的起源，何老师文中的介绍也很详细。简而言之，英国艺术家托马斯·比维克（Thomas Bewick，1753-1828）把木口木刻发展成一门独立的艺术样式，鲁迅先生曾称之为“白线雕版法”。比维克之前，书籍插图主要是昂贵的铜版版画，比氏以降，因为木料材质价格低廉，印制快捷，由此木口木刻很快取代了铜版，成为书籍报纸插图的主要手段，到了1850年，仅伦敦就有一千余家木口木刻公司，可谓辉煌。

当然，木口木刻版画在印刷出版业的盛行，反而让它们复制图像的功能性超出了其艺术性。1920年，为了促进这一艺术形式的独特性，将其从复制图像的功用性中拯救出来，十位艺术家在伦敦成立了木口木刻家协会（The Society of Wood Engravers）。这些艺术家包括印象派大师毕沙罗之子卢西安·毕沙罗（Lucien Pissarro）、爱尔兰艺术家罗伯特·吉本斯（Robert Gibbings）、达尔文的孙女格温·拉芙拉特（Gwen Raverat），以及近年来私生活多为人诟病的埃里克·吉尔（Eric Gill）。将木口木刻版画进行展览，是昭示其艺术原创性的最重要的手段，协会的展览吸引了众多艺术家的作品，包括保罗·高更（Paul Gauguin）、大卫·琼斯（David Jones）和克莱尔·莱顿（Clare Leighton）等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彩色丝网印刷的发展带来了凸版印刷的衰微，木口木刻家协会也一度困扰。1984年得以重组，之后它蓬勃发展，其年度展览至今已经进行到了第八十三届，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木口木刻版画家们踊跃参加。

木口木刻与书籍出版一直关系密切，伟大的诗人画家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曾在1821年为《维吉尔田园诗》创作了系列木口木刻作品。著名的本恩·琼斯曾为威廉·莫里斯的凯尔姆斯格特书坊的出版物创作无数精美的木口木刻插图。两年前，草鹭策划、译林出版社的豪华本《呼啸山庄》中的插图，就是著名艺术家克莱尔·莱顿的木口木刻作品。

这次的线上展览，我们邀请到十二位艺术家，都是木口木刻协会的资深会员，其中几位还曾在不同时期担任过协会的主席。他们也是皇家版画家协会会员，作品被国际著名的博物馆收藏，例如阿什莫林博物馆、国立艺术图书馆、维多利亚和艾尔伯特博物馆、国家美术馆、大英图书馆等等。他们的创作题材风格各异，有许多描绘自然世界、乡村风景、动物植物，也有艺术家是以城市风景线为主题，或是刻画人物，表达人文关怀，当然，也有抽象的设计，充满现代风格。下面，我们逐个介绍十二位艺术家。

这次展览中，最年长的艺术家是希拉里·佩恩特（Hilary Paynter），她出生于1943年，童年时代有两年曾在中国度过（1948-1950），她先在朴茨茅斯艺术学院学习雕塑和木口木刻，后在伦敦大学获得教育心理学双硕士学位，在从事特需教育的工作的同时，进行木口木刻创作。她曾经出任皇家画家版画家协会和木口木刻协会的主席。她的创作题材范围广泛，自然风景和社会政治评论都在其中。她喜欢一边工作一边听故事，最近，她集中精力在创作大型的木口木刻拼贴画。

希拉里·佩恩特 《圣基尔达的赫塔岛》（Hirta, St.Kilda），画芯尺寸：220 x 230mm，版数：50

今年七十五岁的科林·思培顿（Colin See-Paynton）曾就读于北安普顿艺术学院，他的版画遍布世界各地的大小博物馆，但他却一直居住在威尔士偏远的农村，他的作品内容许多都是鱼禽鸟兽，灵感来自于当地风景和野生动物。兔走燕飞，鱼翔浅底，他刻刀下的图像充满了动态和乐感，装饰性也极强。他的画册包括1980年至1996年间的作品图录《敏锐的眼睛》（Incisive Eye），1984年至2004年间的鱼禽木口木刻作品集《空气和水》（Air and Water），还有2008年出版的《一根羽毛——鸟类集合名词图解词典》（Of a Feather - An Illustrated Lexicon of Avian Collective Nouns）。

科林·思培顿《红喉潜鸟》（Red throated Divers），画芯尺寸：255 x 204mm，版数：75

杰瑞·沃丁顿（Geri Waddington）出生于1953年，就读于斯莱德美术学院和伦敦大学金匠学院，专业是绘画，后来因看到比维克的作品而转向木口木刻版画。她的木口木刻最早是为书籍插图而创作，她也曾创立过一家专长经营木口木刻版画的书店。2015-2018年，她曾担任木口木刻家协会的主席。沃丁顿对自然形态、园林和乡土建筑等题材情有独钟，她曾经创作过一套题为“不速之客”的系列作品，内容是她自己居住的法国一个古老的农舍里的各种小动物，现在，英国萨默塞特农庄里的动植物们更多地出现在她的刻刀下，例如蜥蜴、蜗牛、包心菜，还有乡村的石墙、水车、木柴和老屋。

杰瑞·沃丁顿《卷心菜》（Cabbage），画芯尺寸：153 x 188mm，版数：100

霍华德·菲普斯（Howard Phipps）出生于1954年，曾在格拉斯特郡艺术学院学习绘画和版画，他曾为许多出版社创作书籍插图，包括对开本协会、布鲁姆斯出版社、还有惠廷顿出版社等私家书坊。他的木口木刻版画的题材大多来自于他所居住的英格兰南部的威尔特郡和多塞特郡，刻画那里的白垩山丘、林地田野，还有狭窄的两边长满灌木的古老道路，在他看来，这片古老的土地超越时间，充满了先人的足迹。他常常在户外写生，先创作出大幅的素描和绘画，然后再把这些图像发展成小尺寸的木口木刻作品。他的作品充满光与影，用光线来显示大地的内在的造型。

霍华德·菲普斯《白垩山道》（Chalk Hill Drove），画芯尺寸：115 x 150 mm，版数：150

放大镜下的黄杨木块，图片由霍华德·菲普斯提供

苏·斯格兰德（Sue Scullard）生于1958年，在伦敦坎伯韦尔艺术学院获得插画专业学位，然后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学习平面设计，并开始木口木刻的创作。她从事木口木刻的创作已有四十多年，为书籍或商业项目制作插图和设计。她喜欢捕捉风景给她的灵感，欣赏刻刀在深色木版上留下的印痕的装饰性。她的创作内容有花草树木、海岸河流、波浪水花、木石纹理。她的木口木刻作品中也有许多传统建筑和城市景观的图像，描绘砖头、瓦片和木材的图案。多年来，她曾为对开本协会的书籍制作木口木刻插图。

苏·斯格兰德 《莱伊古城的美人鱼街》（Mermaid Street, Rye），画芯尺寸：100 x 175mm，版数：375

出生于1963年的安吉·乐文（Angie Lewin）曾在中央圣马丁学院和坎伯韦尔学院学习版画。她的作品所表现的，大都是北部英格兰的风景植物。平时，她花许多时间在乡间散步及写生，特别关注的那些容易被人忽视的不重要的物种，例如，苏格兰东北部的地衣，北诺福克郡海岸线的角罂粟和海粉花。写生时，她会坐在地上近距离观察植物花草的枝叶茎杆，虫子留下的虫洞。她也喜欢收集种子、羽毛、鹅卵石、旧陶瓷等物，带回工作室，给她的木刻创作带来灵感。

安吉·乐文 《初霜》（First Frost），尺寸：120 x 80mm，版数：125

安妮·戴思米特（Anne Desmet）是“牛津百年木口木刻版画展”的策展人，1964年生于利物浦。牛津大学美术学士及硕士，也曾就学于伦敦中央圣马丁学院版画系。她是牛津大学伍斯特学院荣誉院士，皇家艺术学院院士。曾举办过四十多个国际个展，并在巴西、英国、保加利亚、加拿大、芬兰、意大利、俄罗斯和美国等地获得四十多个奖项（包括罗马版画奖学金）。她的作品被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收藏，并举办过四十多次个展，包括四个博物馆回顾展。她常接受大英博物馆、国家美术馆、大英图书馆和皇家造币厂等委托制作版画。戴思米特曾是英国《今日版画》杂志的主编（1998-2013），并出版有七本关于版画和绘画的专注。她擅长木口木刻版画、凸版和混合媒体拼贴画。她创作的主要灵感来自于意大利（1989年至1990年的居住地）和英国（现今居住地），特别是在罗马城中，古罗马废墟、中世纪教堂、巴洛克外墙、电视天线和繁忙交通的共存性给她带来许多启示。她的版画注重表现人文景观，描绘变化的光线、天气和时间流逝对城市和建筑的影响，暗示着时间的缓慢流逝，建筑新旧败落的循环。她还长于描绘想象中的建筑、遭遇破坏与重建的城市历史，如巴别塔、意大利的维苏威火山和伦敦大火。她希望通过对建筑和城市的描绘，来表达人类的渴望、幽默和愚蠢。城市与建筑拥有坚固性和永恒性的同时，也充满了无常和脆弱。

安妮·戴思米特 《大英博物馆系列No.3》（British Museum Series No.3），画芯尺寸：174 x 248 mm，版数：30

埃德温娜·艾利斯（Edwina Ellis）出生于1946年。毕业于澳大利亚悉尼国立艺术学院，她最早的职业是珠宝设计师，但她更迷恋木口木刻刻刀下的线条所表达的色调和图像。她的作品具有工业设计的效果，她也是少有的制作套色木口木刻的艺术家之一。她的套色作品具有印象派中点彩作品的效果，在她看来，这样色彩混合的视觉效果，特别适合澳大利亚明亮硬朗的光线。从澳大利亚移居伦敦，她可能很想念南半球的阳光吧。她的作品包括为伦敦交通局设计的海报，为《泰晤士报》设计的刊头，还有为皇家铸币厂设计的多款硬币，例如一英镑的硬币上背面的四款桥的设计，还有以伦敦交通为主题的两英镑硬币和五十便士硬币上的著名天体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

埃德温娜·艾利斯《倾侧》（Lurched），画芯尺寸：100 x 127mm, 版数：50

露易丝·霍华德（Louise Hayward）出生于1963年。就读于温布尔登艺术学院和坎伯威尔艺术学院。她对各种城市建筑的设计结构非常感兴趣，她的作品来源于她身处的生活环境，许多是政府提供的廉价经济住房区，这些中高层的建筑是伦敦城市肌理的一部分，在英国社会中也意义重大。创作时，她用各类刻刀直接在木块上雕刻，因为没有底稿，在图像的反向创作过程中，刻刀在木块上的刻痕和最终印制出来的版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元素，在她看来，这个过程充满趣味。

露易丝·霍华德《圣乔治住宅区》（St George’s Estate），画芯尺寸：175 x 215mm，版数：30

哈里·布鲁克威（Harry Brockway）生于1958年，曾在伦敦艺术学院学习雕塑。他也是皇家造币厂的设计师，曾经受过石匠训练，是一位石雕艺人，1983年开始从事木口木刻的创作，2011年至2014年担任木口木刻家协会主席。他的木口木刻作品充满人文关怀，许多都是书籍插图，特别是对开本协会出版的豪华本特装书，包括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伊夫林·沃的《旧地重游》等等。目前他正在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短篇小说集插图进行木口木刻的创作。

哈里·布鲁克威 《印制 版画‘塞文河涌潮’》（Printing ‘Severn Bore’），画芯尺寸：164 x 156mm，版数：50

尼尔·博斯菲尔德（Neil Bousfield）在北约克郡海边小镇长大，现住在北诺福克郡的海边，所以，他对英国北方的海岸线情有独钟。在他看来，地点和场所可以激活人们对历史、叙事、社区、身份认同等方面的关注，对它们的解读能为新的思维方式提供背景环境，地方精神和地方意识是人们生存的根本，反应出人与世界关系。让他感兴趣的是某个地方如何成为人们的家，人们如何产生依恋并扎根于此。他所生活的北诺福克郡的海岸拥有许多故事，有着浓郁的地方色彩。在全球气候变暖海平面将会上升的情况下，他在思考如何通过木口木刻来讲述人类与陆地和海洋之间的关系。他也为许多书籍制作插图，2018年，为了纪念一战百周年，他为对开本协会出版的反战诗人维尔弗莱德·欧文（Wilfred Owen，1893-1918）的诗集制作插图，欧文的诗歌大都写于1917-1918年间，生前只出版过五首。停战前一周，他被机枪击中，这套插图虽在尺幅之间，但气势宏伟，充满悲情。

尼尔·博斯菲尔德《第七层浪》（Seventh Wave），画芯尺寸：100 x 125mm，版数：60

木口木刻版画的刻印过程，图片由尼尔·博斯菲尔德提供

这次展览的特邀策展人是彼得·劳伦斯（Peter Lawrence），曾应黑龙江美术馆之邀在中国开过木口木刻版画大师班。他出生于1951年，早年从事插图画家的职业，并从事书籍设计师的工作。1990年开始木口木刻版画创作，2006-2011年之间曾担任木口木刻家协会的主席。在作为书籍设计师和插画师为出版社工作了三十五年之后，他决定，他的木口木刻版画、绘画和拼贴画的创作，将完全为自己而创作，不再受任何外界的约束。他的作品可以被分为三类，抽象、具象和拼贴。在木口木刻版画中，抽象作品比较少见，他的抽象作品，设计感极强，使用了平面设计的技巧，但是去除了其功能性。而且因为插图画家的出身，他喜欢以不同的风格来对应文本，所以，他的有一些木口木刻版画看上去很像拼贴画，这让他的作品摆脱了单一的矩形图案，并将不同的风格融合在一起。

彼得·劳伦斯《塞尚和约翰在安纳西艺术咖啡馆外写生》（Cézanne and John sketching outside the Café des Arts, Annecy），画芯尺寸：250 x 400mm，版数：40

工作中的彼得·劳伦斯

如同草鹭俱乐部去年7月举行的英国手工装帧设计师联展，这次的木口木刻版画展，也将为读者们带来一次充满英伦风格的视觉盛宴。

（感谢艺术家们提供文中插图，插图版权归各位艺术家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