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俄语诗人玛丽亚·斯捷潘诺娃的长篇小说《记忆记忆》于2018年一出版便夺得当年俄罗斯文学界多项大奖,今年还入围了国际布克奖。去年11月,该书由中信出版·大方推出简体中文版。
《记忆记忆》由中信出版·大方推出简体中文版
《记忆记忆》主要由两条线串起:一条是作者对于旧物,文献,以及试图“记忆”的人们——所作的文学和哲学的思辨,另一条则是作者通过寻找家族遗迹,回溯俄罗斯近代史中的自我家族史,拼凑出一个犹太家族几代人生命故事的历程。在追溯与思辨中,“后记忆时代的俄罗斯”得到思考,包括俄罗斯在内的整个欧美文艺界的先贤们被重审,过去与现在、逝者与生者之间的关系和逻辑被再度梳理。
3月21日,翻译家、俄罗斯文学研究会会长刘文飞、作家徐则臣与媒体人柏琳做客单向空间北京大悦城店,从斯捷潘诺娃的《记忆记忆》,畅谈当今俄罗斯文学对政治及审美的关注,解析该书与百年前“白银时代”密不可分的关联。
从左到右:柏琳、刘文飞和徐则臣
形式“承袭”,内容“反叛”
在西方文学界,《记忆记忆》被认为长篇小说,但国内学界将它定义为纪实散文。刘文飞首先解答了读者对《记忆记忆》体裁的疑问:“中国人和欧美人在文学体裁上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中文的体裁一般是四分法,是小说、诗歌、散文和戏剧。但是英美(包含俄语)是三分法,他们是戏剧、小说和诗歌,散文在欧美人的心目当中不是独立的文学体裁。”
读完《记忆记忆》,刘文飞想到了曼德尔施塔姆的《时代的喧嚣》,帕斯捷尔纳克的《人与事》等等“诗人的自传”。他将俄国的自传体小说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小说家自传,比如是托尔斯泰的《童年·少年·青年》,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它们采用所谓的现实主义写法,平铺直叙,事无巨细;另一类则是诗人的自传,或者说诗歌体的自传,诗意的自传,比如《时代的喧嚣》《人与事》,这类自传是“白银时代”的文学产物。
在刘文飞看来,斯捷潘诺娃的《记忆记忆》在形式上相当传统,延续的正是“白银时代”诗人自传的形式。“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和阿赫玛托娃,他们四个人基本上代表了 ‘白银时代’的诗歌。他们对斯捷潘诺娃这本书的影响是显在的。”
作者斯捷潘诺娃家族照片(太姥姥背影)
但另一方面,刘文飞认为《记忆记忆》在内容上又很“反白银时代”。他例举了斯捷潘诺娃在创作过程中的几处细节,包括斯捷潘诺娃搞错太姥姥萨拉的年龄,在原以为是老家的院落感动万分可后来发现门牌号不对。书的最后一段说“记忆是不可靠的”,在刘文飞看来,这便是小说的主旨。“这是她背叛白银时代传统的第一个点,它是一种后现代的方式,对文学已经开始怀疑了。而 ‘白银时代’的作家会把文学看得像天一样神圣。”
“另一个点则是斯捷潘诺娃犹太人的身份认同问题。在她之前的俄国作家,没有人敢像她这么骄傲、自豪地写犹太人的历史。”刘文飞说,“白银时代”是非民族、超民族的艺术时代,当时的人只强调自己的诗人身份、画家身份,不去讲民族的身份。因而,《记忆记忆》在形式上与“白银时代”勾连,很是传统,但在内容上则是一种“背离和反叛”。
诗人玛丽亚·斯捷潘诺娃
“片断式”带来的信号与启示
徐则臣也分享自己的阅读感受。在他看来,《记忆记忆》首先非常适合作为枕边书去读,它是片断式,可以风吹哪页看哪页;同时,《记忆记忆》信息量极大。“如果你真让我给这本书下一个定义:它到底属于什么?我会说它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它是跨文体的,里面既有小说的元素,又有随笔的、学术论文的、考古的……每看一页,我都觉得有所得。”
而从小说写作理念的角度去看,徐则臣也觉得《记忆记忆》有很多契合之处。“看这部作品,大家会想到托卡尔丘克,她们两人的作品在形式上非常像。比如《云游》,可以说是一个个片断的拼接,托卡尔丘克自己也毫不讳言,说这部小说的写作不是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宏大的结构。”他说,像《云游》《记忆记忆》这样的作品在今天出现且被广大读者接受,至少说明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跟这个时代是契合的。
“我们天天说这是一个碎片化的时代,尤其是碎片阅读和碎片化信息的时代。但我们现在要求的长篇小说依然是起承转合,是开端,发展,高潮,结尾这样森严的逻辑和结构。在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像十九世纪,或者像二十世纪中叶那样,能够给世界找到一个整体的结构。”徐则臣认为,片断式结构慢慢地有可能变成长篇小说结构中非常重要的一脉。作为一个写作者,他感觉这或许是一个信号,或者说一个启示。
此外,他还格外注意《记忆记忆》里的小物件,比如明信片、书信。“小说里有一句话,大意是如果没有这些在日常生活中看似没用的小东西,我们的记忆是无法依附的。这些小物件也是我这几年写作比较喜欢的,《耶路撒冷》和后来的《北上》都用了很多。”他说,“把每个小物件上附着的社会信息或生命信息一点点说清楚了,我觉得个人史就理清楚了。每个小物件上不仅仅是个人,还是一个时代。”
“白银时代”的文学漂流瓶
徐则臣很喜欢俄罗斯文学。“他们的作品,不管是写个人叙事还是宏大叙事,你都能看到个人史和公共史之间非常自然的契合。每个人写的个人史都有极大的涵盖力,最后都能嵌入到公共史里。每个人的命运都能跟国家之间形成强大的张力,这个张力在其他国家——甚至包括中国——的大部分作品里你都看不到,这可能是我非常喜欢俄罗斯文学的原因。”
刘文飞最近写了一篇文章,叫《苏联解体以后俄国文学的悖论走向》。“当下的俄国文学包括斯捷潘诺娃在内,从苏联解体一直到现在,我们可以归纳出这样的潮流——解体以后是对苏联文学避之唯恐不及,逃得越远越好,逃得越快越好。以前怎么写的,我们现在就要换一种方式写。以前是现实主义,现在是现代主义,现代主义之后还有后现代;以前写得越通俗,我现在就要写得越晦涩;以前写得越主旋律,我现在写得就越小众。”
他说,解体后的俄国文学有这三个悖论的走向:从非意识形态化,又到另外一种官方意识形态;从民族文学的消解,到新的文学文化身份的认同兴盛的过程;还有一个从现实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又到新现实主义。
在他看来,“白银时代”是被强制性中断的,它是一个“没有得到完全成长就夭折了的很智慧的孩子”。“ ‘白银时代’到当下的话,基本上被解构得差不多了,但是 ‘白银时代’的文化传统在俄国还是很深重的。我记得有人在莫斯科说过: ‘俄国人是文学的动物。’你没有办法改变他的动物性,文学是在血液里的东西,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说 ‘白银时代’是俄国的文艺复兴,是一个伟大的文学时代,它永远不过时。好的文学一定是隔代再被认同,只是被同时代理解的话,不是真正的杰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隔一两代人都会有人捡到 ‘白银时代’的文学漂流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