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始盛于浙西”,以海宁学者周春(1729-1815)的《阅红楼梦随笔》为标志——第一部研《红》的专著,不问世于曹雪芹居住、著书的北京,而问世于浙西,出自考据学家周春之手;周春的探索,虽被后世目为“索隐”,但确实具备“学”的应有水准,且其观点辐射及于杭越友人圈中,对后世“红学”发展有相当的影响。在清代海宁的“读《红》文化”中,周春及其“张侯家事说”均举足轻重。作为红学史家认定的首部红学专著,也是首部奠定了索隐范式的著作,《阅红楼梦随笔》析判了红学研究的一些实际问题,提供了不少具体的切入点。学界对围绕本书相关的书籍流动、人际网络已有不少探索,在爬梳这些材料的基础上,再对关键文本加以细读,我们或许可以从中进一步思考红学研究的“索隐传统”是如何逐步形成的。这对于“新红学”百年之际涌现的一些根本性问题,也有相应的启发。
“张侯家事”说的生成
《阅红楼梦随笔》完成于乾隆五十九年至乾隆六十年间(1794-1795),今存全书内容包括《红楼梦记》《红楼梦评例》《红楼梦约评》三篇文章,及《题红楼梦》《再题红楼梦》七律八首,其中提出《红楼梦》乃“序张侯家事”的论断,最为红学界关注。
周春提及“张侯家事”,首先是对当时社会广泛流行的“明珠家事说”进行驳论——“相传此书为纳兰太傅而作。余细观之,乃知非纳兰太傅”。周春所谓“细观”,大概是指,通过《八旗通志》对纳兰家世的考辨。其时间约在乾隆五十九年,这一信息见于周春好友、海盐考据学家吴骞(1733-1813)该年七月一日的日记中,其时,周春研《红》兴趣正浓。
图据《吴兔床日记》绘
七月十五日,周春以新的索隐观点取代了旧的索隐观点,并在新写成的《红楼梦记》(又名《红楼梦书后》)一文中言之凿凿——
忆少时见《爵帙便览》,江宁有一等侯张谦,上元县人。癸亥、甲子间,余读书家塾,听父老谈张侯事,虽不能尽记,约略与此书相符,然犹不敢臆断。再证以《曝书亭集》、《池北偶谈》、《江南通志》、《随园诗话》、《张侯行述》诸书,遂决其无疑义矣。
从纸面内容看,周春这段论证内容相当丰富。由“江宁织造”及“金陵十二钗”,联想到《红楼梦》故事可能发生于江宁,是相当自然之事。父老所谈张侯故事,早于《红楼梦》成书时间,二者又约略相符,遂令周春生出索隐之思。周春参考了《曝书亭集》《池北偶谈》《江南通志》《随园诗话》《张侯行述》等书后,最终证明了自己的观点,于《红楼梦记》中正式提出了“张侯家事说”。唯一的问题在于,今所见各条材料只涉张侯家族的基本信息,并无直接关合《红楼梦》情节的内容;而可能直接启发周春的《张侯行述》与父老谈往,今均不可得见。
“证以诸书”,袁枚(1716-1798)《随园诗话》无疑是其中最核心的参考文献。在初版本《随园诗话》卷二(乾隆五十五年刊本,1790年)中,有一条相当著名的材料:
康熙间,曹练亭为江宁织造。每出,拥八驺,必携一书,观玩不辍。人问:“公何好学?”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素与江宁太守陈鹏年不相中。及陈获罪,乃密疏荐陈。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文(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明我斋读而羡之。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雪芹赠云:“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强言今日较差些。”“威仪棣棣若山河,应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加粗字体的内容,在《阅红楼梦随笔》中有对应体现,但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的“壬子本第二版”中则有重要异文,袁枚删去了“大观园即随园”的说法,并将“雪芹赠云”改成了正确的“我斋题云”。这一版本问题曾为红学史上公案,今天重看,对理解周春的信息来源当有所裨益。(说详包云志:《<随园诗话>中有关<红楼梦>一段话的前后变化——兼谈<随园诗话>的版本》;图表据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八章,中华书局,2015年,第374页。)
由此,周春得知曹雪芹的家世。他继续通过吴骞,设法考察勾稽曹雪芹生平资料。乾隆五十九年九月十八日,周春致信吴骞,言:
拙著《题红楼梦》诗及《书后》,绿饮托钱老广抄去,但曹楝亭墓铭行状及曹雪芹之名字履历皆无可考,祈查示知。
陈烈主编:《小莽苍苍斋藏清代学者书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64-165页。
如果不谈文本性质存在争议的脂砚斋批语,以“曹学”结合“索隐”,当以周春为嗃矢。唯一的遗憾或许是,此类论证,所存“实证”不多,且多为碎片。如《红楼梦约评》中提及,“钱竹汀宫詹云:金陵张侯故宅,近年已为章攀桂所买。章曾任江苏道员”,既关涉本事,又可能指向更大的读《红》群体,但语焉不详,难以论定细节。吴骞、周春两人交往密切,通信往来垂千通(“松霭大令偶检箧笥,得予平日投赠书尺凡七百三十余通,诗二百五十余首,合计殆不下千纸”,吴骞《拜经楼诗集再续编》,《吴骞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所存亦不过吉光片羽,直接讨论《红楼梦》重要问题者,仅此一通而已。
而上述文本,同时揭示出相关话题的另一面向——“张侯家事说”来源于杭越父老、文人的著述及口传,又通过周春的朋友圈继续向外扩张,有持久的影响力。
传播与唱和
就现有资料看,周春研《红》成果甫一问世,即在友朋中得到传抄。在前述那封给吴骞的信中,周春提到“拙著《题红楼梦》诗及《书后》,绿饮托钱老广抄去。”绿饮为定居桐乡的著名藏书家鲍廷博(1728-1814),钱老广则很可能是指周春之弟子,海宁学者钱馥(广伯,1754-1796)。所谓《书后》,应即重点论述“张侯家事说”的《红楼梦记》之别名。有此托付抄写之举,鲍、钱两人可能对《红楼梦》及本事也有浓厚兴趣。
此《记》写成之后,周春还即刻将文章转示给同乡好友、考据学者俞思谦,其反馈是“亦以为确寓张侯家事”。在稍后所作的《红楼梦传奇序》中,俞思谦亦对此说有所回应:
《红楼梦》者,曹雪芹所撰。记一金陵故家之事,隐其真姓,托之胶东,处自白门,迁于日下。
(《红楼梦传奇序并题词》,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转引自郑志良:《<红楼梦传奇序并题词>考述》,《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三辑。)
这一《红楼梦传奇序》,是为“传奇”《红楼梦》所作之序(张问陶也有“传奇《红楼梦》八十回后,俱兰墅所补”的表述),其文为稀见材料,似仅见于郑振铎(1898-1958)旧藏之清抄本(今藏国家图书馆)。
“金陵故家”,指的是周春所提“张侯家事”;“隐其姓名”,实指小说中托言甄、贾二姓敷演出的故事情节;“托之胶东”,则是对《红楼梦约评》中“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的回应;“白门”“日下”,当是指曹雪芹的居处所在。其言虽未明确提及“张侯家事”,但与周春观点的扣合是相当明显的,且二人写作时间相去不远——俞氏作《序》在乾隆五十九年九月下浣,只比周春之文晚两个月。
海宁俞氏与《红楼梦》渊源颇深,标志着杭越论《红》开始出现家庭承继谱系。就现有资料看,俞氏家族中,除俞思谦与周春有论《红》往来外,俞思谦之子俞宝华(1760-1816)曾为《红楼梦》续书,著有《红楼圆梦》。俞宝华同辈俞超,曾与舒元炜同年中进士,二人或有往来。至俞兴瑞(俞思谦孙辈)与祝崧三(祝氏为俞宝华表侄),亦与友朋就《红楼梦》一书有较为深入的讨论,其中不乏灼见。
当然,最有名的则是俞思谦本人所撰的《红楼梦集古题词》——道光年间在广州成书、刊印的陈钟麟(1763-1840)《红楼梦传奇》,除在书前收录俞思谦此诗外,道光二十六年(1846)的长沙重刻本更直接托名,署成“海宁俞思谦评点”。
道光乙未(1835)汗青斋刻本《红楼梦传奇》卷首,天津图书馆藏。书影据“中华古籍资源库”。不论是成诗时间、内容主题还是年齿辈分,“俞思谦拜撰”都肯定与陈氏此书无关。
道光乙未(1835)汗青斋刻本《红楼梦传奇》卷首,天津图书馆藏。书影据“中华古籍资源库”。不论是成诗时间、内容主题还是年齿辈分,“俞思谦拜撰”都肯定与陈氏此书无关。
俞思谦所谓“集古”,实际是化用古人(多为唐人)成句。全诗概括《红楼梦》全书主要情节,深得《红楼梦》真味。尤其是其中“两心相照两相疑,两处缄愁两不知”等句,描摹宝黛爱情,颇能动人。约在同时,周春另一弟子,海宁诗人钟大源(1763-1817)亦有唱和,其中“茫茫犹剩红楼影,贾假甄真心自领。多少红楼梦里人,翻书不觉秋宵冷”诸句,也切合《红楼梦》的色空观念与幻灭情调。
两首长诗均与周春的八首《题红楼梦》七律呼应,但文学技巧、思想观念都远胜周春原作,分别被周春评价为“翦绡蕃锦”和“缠绵悱恻”。对《红楼梦》之本事,两诗显然都承继周春观点,认同“张侯家事”说,如:
金陵自昔擅繁华,况是通侯阀阅家。画戟东南开甲第,朱轮朝暮过香车。(俞思谦)
通侯珂里本金陵,轶事流传事艳称。(钟大源)
诗中“金陵”“通侯”“画戟”,诸多意象均指向张侯——周春《题红楼梦》诗有“通侯甲第楼三戟”一句,反复以“侯”暗示故事原型。“三戟”则指《旧唐书·张俭传》中“三戟张家”之典,又明确射“张”。周春诗中还有“富平家牒剧分明”之言,以“富平侯”张安世再射“张侯”,“家牒剧分明”甚至带有一丝“贾张互证”的气味。三人的吟咏、唱和,究竟依据了哪些“今典”,目前还难以判断,但很可能在当时当地流传着与《红楼梦》贾府盛衰类似的“张侯家事”,故众人深信“轶事流传事艳称”。
上述诗、文,构成了海宁地区“张侯家事说”的信息网络,并且在当地持续流传。故周春此书虽未刊印,但其影响“潜流”依然不可小觑。
当地学者的接受
海宁学者管庭芬(1797-1880)的日记对海宁当地的生活交往、学术交流、诗酒酬唱等活动记载甚详,其对《红楼梦》的理解,深受周春观点影响。
嘉庆二十一年(1816)六月初七日,二十岁的管庭芬从书估处购得了二十册的《红楼梦》,并在日记中写道:
是书传者不一,而袁简斋以为即随园者,更属可笑,吾邑周松霭先辈春曾撰《红楼梦记》一篇,援有确据,因录于此……
此时周春已经辞世一年。管庭芬认为周春所言“援有确据”,特别将《记》与《诗》抄录入日记,认为能“使将来阅《红楼梦》者有所考信”。
管庭芬是从何处读到周春的文章与诗,目前没有发现更明确的证据,但至少有两种可能的渠道。
其一,通过同乡先贤,抄得相关内容。管庭芬师从于周勋懋,周勋懋是海宁考据学家周广业之子,而周广业则是周春之侄。此外,管庭芬与吴骞之侄吴昂驹、俞思谦之子俞宝华,及参与咏《红》的钟大源等均有交集,这些人均有可能提示、传播周春的研《红》观点。且从周春甫一完成《书后》,就传示友人,并得到俞思谦、钟大源等人唱和这一点来看,相关观点在海宁当地应有一定流传度,获观并非难事。
其二,在当时、当地,还流传一种署名周春评本的二十四册本《红楼梦》,藏者或录副周氏批语。以常理推测,很可能管庭芬从书估处,可以购得周春的评《红》诗、文抄本。
管庭芬对“张侯家事”的理解也非孤例。道光四年(1824)八月初一日,其表侄兼书友胡尔荥(蕉窗)将个人收藏的“松霭前辈评本”二十四册《红楼梦》寄给管庭芬,并在手札中写道:
其云叙金陵靖逆侯张谦家事,则确有所据,阛阓中不知体认全书,辄云《红楼梦》不叙何物,真痴人说梦耳!鄙见如是,谅高明必谓然也……
在《红楼梦》影“张侯家事说”这一方面,两人应有共识。随后,管庭芬将相关批语摘录一册,原书奉还给胡尔荥。到道光二十年(1840)十二月初五日,已登进士第的杭州人许乃钊(恂甫,1799-1878?)还专门借阅管庭芬摘录的《红楼梦评语》,事亦见管氏日记。
二十四册本《红楼梦》的周春评点,是印本或抄本,其内容究竟如何,是否能对应《红楼梦评例》、《红楼梦约评》等文,由于原书不存,还有待更多材料佐证,但在海宁后辈读者看来,其“张侯家事说”属于“确有所据”,而袁枚“大观园即随园”之类说法,是遭到否定的。
从周春,到管庭芬,大致构建起海宁地区持“张侯家事”说的阅《红》朋友圈,其中折射的社交网络、书籍流动,实际上足以窥得当时以兴趣、姻戚、师弟关系组成的知识共同体——这一以社交、书籍流动构建起来的知识共同体,在《管庭芬日记》等清人日记中有非常清晰的体现,是嘉、道、咸时期文人往来、交游情况的侧面观照(参徐雁平:《<管庭芬日记>与道咸两朝江南书籍社会》、《用书籍编织世界——<黄金台日记>研究》;李晨《<红楼圆梦>作者考述:兼及乾嘉道时期浙江海宁地区的“读红”文化》等)。此前研究者已提及海宁的“读《红》文化”,更具体地说,这一“读《红》文化”与周春及其“张侯家事说”的关联相当紧密。这些,都可看作是民国年间《阅红楼梦随笔》被重新发现的潜流。值得顺带一提的是,1952年十月廿六日,海宁学者胡伦清(1896-1966)从管庭芬日记中抄出《红楼梦记》及八首七律,将其送给杭州大学中文系的同事夏承焘(1900-1986),并被后者录入《天风阁学词日记》中。这些“海宁”细节都是相当有趣的。
失传与重新发现
《阅红楼梦随笔》在传播过程中的另一潜流,与其今存文本形态或许密切相关。
此前称引周春研红观点者,多特指其《记》(《书后》)、其诗、其“评”,且往往单独抄录、评述,并未特别提到有一部名为“随笔”的专著。而且,“阅《xx》随笔”这一命名方式,在乾嘉时代并不常见,也多少令人感到有些奇特。此书与徐凤仪《红楼梦偶得》合抄,而徐凤仪迄今未发现任何生平信息,甚至难以判定其生活之时代,何以如此也需再加研究。
《阅红楼梦随笔》正文不过万余言,从民国学者的征引来看,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辨证》称之为“《红楼梦随笔》第一章《红楼梦记》……”,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阅红楼梦笔记》一巨册……”,如严格来看,这些评价都与今天能看到的《阅红楼梦随笔》抄本未能完全合榫,所述版本信息也难以质证。但周春涉《红》史料相互呼应,且有时人、后人可靠引述,虽不排除其已略失原书本来面目,但重要史料从大端难以寻出罅隙,至少在总体上应属可靠。
在1921年的胡适、蔡元培之争后,从学术角度,胡适自认胜利,但索隐红学反倒更加兴盛,除蔡元培《石头记索隐》依旧重印外,二三十年代就有多种大部头索隐著作纷纷印行,且销量颇畅,观点也趋于严密,像谭正璧(1901-1991)这样的小说史研究者也信从其观点。1927年,蔡元培的绍兴同乡、三味书屋塾师寿镜吾之子寿鹏飞(1873-1961)的《红楼梦本事辨证》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研究深受蔡元培影响,但观点与蔡元培“多歧为贵,不取苟同”,书内也确实引及多种“多歧”之索隐观点,其中提及周春的“张侯家事说”,可能是正式出版物中首次提及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一书,并指明此书藏于“吴迂氏”。
1935年,黄濬(1891-1937)《花随人圣庵摭忆》专文介绍周春观点,引述远较寿鹏飞为详细,精准把握住全书索隐理念。如其中说——
侯府之为安园、鸥园,其沿革固已了然。至若云安园有关于《红楼梦》,世人乍闻之,必将瞠目而哗。顾斯说繇来,实凿然可据。浙人吴君伯迂,淹雅富收藏,所居署为“万华盦”。其家传有《阅红楼梦笔记》一巨册,为其乡前辈周松霭先生手书原本。
盖自来释《红楼》者,多病于拘泥文义,不知数百万言之小说,所影射者,决不止一人一事也。周先生能知此书半真半假,则其见解既高,言《红楼》属于张侯家事,度其耳目闻见,必有相当范围可信,惜未为条举耳。予意,张、曹两家,当为戚串,两家故事,康、乾间江南士夫咸能道之,故周于童时即饫闻各说。
(《中央时事周报》,第四卷第十三期,1935年4月13日)
评价实相当精到。
黄濬文中言吴伯迂、万华庵、手书原本,较寿鹏飞所述更进一步,应另有信息来源。吴伯迂究系何人,此前红学家只据上述资料称为浙人,并未深入论证。
今浙江博物馆藏有《拜经楼遗墨》,系将吴骞手书《戒子却寿》诗及八叶山水合装之册,由罗振玉题签,又经不少名流赏鉴,文物价值颇高。
金兆蕃、朱彭寿跋。见浙江省博物馆编:《钱江流韵:钱镜塘捐献元明清钱塘名家书画作品展特集》,第80、81页。
此册后有吴伯迂好友金兆蕃(1869-1951)、表兄朱彭寿(1869-1951)跋,均作于癸亥年(1923),明确指出吴伯迂为吴骞之四世从孙,尽心收罗吴骞手泽遗物。此卷上钤“愉庵”、“愉庵所得”朱色方印,则知其为吴燧羲(吴骞从孙、吴衡照侄)旧藏,可见拜经楼收藏往往散入朱彭寿跋中所说之“故家旧族”。
此册装成之时间,与《阅红楼梦随笔》之被披露,相去不远,虽限于文献,难以论证其中关系,但可见吴伯迂以吴骞后人身份,尽心搜罗拜经楼旧物,又精于鉴藏,其论断应属可靠。而《阅红楼梦随笔》一书,也确实通过吴骞家族向外流传,并保存至今。
黄濬曾跟胡适多次通信提及《红楼梦》相关史料,见面时还特别谈到周春此书,“惜周稿非予物,不获出以相证,因告适之以藏主姓名,此物度尚存北平。”胡适北还以后,黄濬特意将上文寄给胡适,盖有互通有无之意。但遗憾的是,胡适多少狃于对索隐派的成见,并未深考此书内容,且对书中所论“百二十回抄本”的问题判断有误,这可能影响了他对本书价值的判断。随着黄濬书信的遗失,这一递藏线索也暂时中断。《阅红楼梦随笔》为何呈现当下的面貌、晚清民国的抄本流传脉络如何,都只好暂时存疑,以待更进一步的资料。相关信息的中断,令我们难以细致判明周春研《红》成果及海宁“读《红》文化”在晚清民国时期的发展脉络。但,显而易见的是,此书之流传、影响,与海宁本地始终关系密切,这可能是索隐派的某种“浙江传统”。著名的红学家吴世昌(1908-1986)亦为海宁人,他对1958年影印本《阅红楼梦随笔》有独特批注,其稿今藏海宁高中,又被当地学者虞坤林整理印行,也许是其当代之“回响”。
而从红学史的角度来说,或许另一问题更加值得重视——周春之研《红》,对索隐之学理依据及其限度、对索隐之具体方法,均有相当丰富的尝试,故篇幅不算太长,却建立了“索隐范式”,“此后的索隐红学基本上没有超出这些方法”(陈维昭:《红学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页)。但,其书、其说的相对冷清,及原书部分论证的含混其词,也令我们难以清晰重建索隐红学发展的历史脉络。“张侯家事说”当然并非一个成立概率很高的假说,但周春作为一位有成就的考据学者,又与曹雪芹大致同时,其说并非没有可取之处。从现代红学史的发展来看,周春的观点未得到学界充分的关注和认识,而轻易被打入另册,在索隐研究中也无地位,实有被“轻视”之嫌。事实上,对于这些问题,仍有发覆的空间,且可能引向更多红学史上重要争议命题。笔者最近正在系统研究周春此书及早期红学史的一些核心话题,照我们看来,走出考据与索隐的迷宫,还需像濠梁辩论那样——“请循其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