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袁世凯称帝时期,有人专门伪造报纸,曲意逢迎,史称“给一个人读的报纸”。关于此事,就连鲁迅也在文章里提到过,可见流传之广。是故今之学者多引以为信史,纷纷将之纳入史著,乃至稍作改编,演为电视剧。直到2016年12月,媒体人谌旭彬提出异议,发文辩称1963年袁静雪版本的假造《顺天时报》,可能性不大,倒是颇为认同戈公振在1926年成书的《中国报学史》中引述的虎厂杂记的假造《时报》,结论是此事在流传过程中发生了“移花接木”。
我对此事也一直有着研究的兴趣,近年来搜集到不少1949年前的相关史料,今依时间先后,排比如下。
版本一,1916年6月进步书局代售之野史氏《袁世凯轶事》第十二章《临死之轶事·假报》:“袁患病后,犹日检报纸,其意盖欲察舆情之向背也。然所阅者,上海之报,惟亚细亚报一种,京城之报,惟某某等两种,项城深讶上海何无他报,明日乃更进呈数种,则将上海某某等报择其言论记载,有触袁氏者尽行抽去,另造他言补之,照式重行排印者也,惟民党某报,独进呈不忌,盖于进呈时先指明此为乱党之机关报,其言皆诬蔑政府者也。袁氏每读一过,辄痛骂不置云。”
版本二,1919年2月4日上海《民国日报》刊戊午编译社《北京新闻界之因果录·十二·顺天时报》:“袁氏称帝,欲假民意为护眼,而攀龙附凤之徒,遂汲汲于民意之制造。北京报纸三十馀家,千篇一律,颂皇恩之浩荡,惟《顺天时报》,独持异致,每日必有攻击君宪之词,而报端大书中华民国五年数字,未免为民意君宪之污点,去之不得,乃有八万金收买之议。交涉数四,卒被拒绝。不意袁克定袁乃宽等,于此无法之中,妙想天开,不出新华宫一步,居然有君宪论的《顺天时报》出版。此种假扮之《顺天时报》,每天只出一份,送阅者只袁皇一人,而销路则不越新华宫门外。斯真吾国政治罪恶史中,不可忘之一事,亦北京新闻界中可痛心之一事也。”
《袁世凯轶事》
又,1930年3月30日上海的《时事新报》在报道《顺天时报》停刊时有一段评论,为上述内容的撮述,今附录于此:“当袁世凯帝制自为之时,北京新闻纸因受检查之束缚,不能自由登载,独《顺天时报》悉将全国反对帝制之新闻逐日刊布,洪宪党人亦莫可如何,乃新华门内竟有伪造《顺天时报》敷陈歌颂之言,以欺袁皇帝之趣闻,可见该报之势力。”
版本三,1922年12月14日《新申报·小申报》刊《虎厂杂记》:“项城在京中所阅上海各报,皆由梁士诒、袁乃宽辈先行过目,凡载有反对帝制文电,皆易以拥戴字样,重制一版,每日如是,然后始进呈。项城不知也。一日,赵尔巽来谒,项城方在居仁堂楼上阅报,命侍卫延之入,寒暄毕,赵于无意中,随手取《时报》一纸阅之,略一审视,眉宇间不觉流露一种惊讶之状。项城奇之,询其故。赵曰:此报与吾家送阅者截然不同,然此固明明为上海《时报》也,故以为异。项城乃命人往赵家持报来,阅竟大震怒,立传乃宽至,严词诘之;乃宽竟瞠目结舌,觳觫而不能对。”
版本四,1925年7月22日包天笑《钏影楼日记》纪陈苏来笔记:“项城帝制时,所阅日报均由薛大可等重新编制进呈。帝制不成后,袁每恨恨语人曰:一世英名,为孺子误尽矣。”
版本五,1926年云在山房版,侯毅《洪宪旧闻·筹安盗名记》篇末有丙寅仲夏(1926)的附注:“闻项城所阅报纸皆由府中人修改后重印进呈,多称颂功德之文。一日王士珍进谒,项城示以报纸,颇有矜色。王曰外间报殊不尔,乃检外报呈阅。项城默然,始知为左右所绐也,然势已不可挽矣。”
又,袁世凯任总统时的大礼官黄开文(1866-1936)未刊稿亦述及:“洪宪一事,原非出于项城本意,卒以左右文武极力怂恿,成为事实。先是项城注意外国报纸,恒恐发言诋訾。逢迎之辈乃伪印日本《顺天时报》,每日进呈,证明赞成,以坚项城之意。嗣有蔡松坡(锷)通电反对洪宪,王聘卿(士珍)乃以真正《顺天时报》进呈。项城始悟每日所阅《顺天时报》皆为赝鼎,追悔异常。盖宵小但知希荣固宠,以致项城身败名裂,洵为千载之遗恨。”(见仝冰雪《大礼官眼中的袁世凯》,2013年7月25日《北京青年报》)似为一种综合的版本,由版本二、五衍变而来。因不知撰写年份,姑录于此。
版本六,1927年10月22日《语丝》第一百五十四期,鲁迅《扣丝杂感》:“凡知道一点北京掌故的,该还记得袁世凯做皇帝时候的事罢。要看日报,包围者连报纸都会特印了给他看,民意全部拥戴,舆论一致赞成。直要待到蔡松坡云南起义,这才阿呀一声,连一连吃了二十多个馒头都自己不知道。但这一出戏也就闭幕,袁公的龙驭上宾于天了。”
版本七,1935年4月17日《北平晚报》刊《假报纸》:“项城袁氏,具有雄才,自膺总统之职,即为东邻所忌,袁氏固深知之,及改元称洪宪,因极关心于东邻言论。《顺天时报》者,东邻之言论机关也,出版旧京,其时已逾十载,以不受制于所在地之政府故,辄畅言时事,不少避讳。袁氏虽万机,必令日呈一份藉觇东邻意旨。其左右之急于观成,而遂其攀附之私者,以是报所持言论,对于洪多毁辞,恐袁氏气为之阻,因密设一机,以同样纸张,日仿刊一份,进呈袁氏几右。其论说及重要新闻之有关于洪宪者,且致谀辞焉,而袁氏竟受欺日久,不之知也。天津严范孙与袁氏有旧,颇不以称帝为然,有人举此以告之,遂晋谒袁氏,谈次,取视几右《顺天时报》,果如告者之言,因出其所怀本日真品核对之,故作惊骇状。袁氏问故,则应之曰,是二者同是顺天报社本日所印行,何其互异乃尔。袁氏并取而观之。即社论一栏,对于洪宪一毁一誉,已迥不相同,始恍然悟左右之有意欺蒙也。”
版本八,1946年《海风》第十期,(范)烟桥《报海一勺·顺天时报与袁世凯》:“北京有一种《顺天时报》,是日本人办的华字报,要掩饰他们勾结袁氏的面目,故意作反对的论调。袁氏很为注意,每天要把这报进呈御览的。那筹安会中人物,想出蒙蔽的方法来,另外排印了一张报纸,用《顺天时报》的名义,满是赞成帝制的论调,袁氏信以为真,信以为日本人也不再反对他了。这种巴戏真正可笑极了,亦可说是中国报史的怪记录。”
版本九,1949年4月8日《大风报》连载徐慕云《百日皇帝话袁头·洪宪御用特制报纸》:“护法军举义于云南后,各省纷起响应,袁军节节失利。老袁称孤道寡于新华宫中,密察近身诸臣,言行恍忽,知时局有异动,索阅报纸,皆不敢进,越日,所进报纸,完全伪造消息,特为排印,袁读后始释然于怀。洪宪忠臣,可谓设想周到也。”
版本十,《近代稗海·第3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刊汪曾武(1864-1956)《鹣盦随笔》未刊稿,也应在1949年前所撰:梁“士诒乃与杨度等谋设筹安会,假托民意,推戴袁世凯为皇帝。北京各报馆受政府之津贴,为之伪造民意,独《顺天时报》诋毁之。顾鳌等恐袁知之也,乃备印字机,伪造《顺天时报》,日呈世凯,蒙蔽日甚,袁则沾沾自喜,以为天与人归也。”
近代报刊书籍,浩如烟海,因目力所限,只能援引以上数条,虽挂一漏万,然作为样本,也可略供研究之用了。
总括地看,所有记述有源有流,呈现出一个由简而繁的演进过程。鲁迅版最为原始,只笼统说有人伪造报纸,继而分岔为两大系统,或伪造上海报纸(后具体为《时报》),或伪造北京《顺天时报》。起初袁氏始终蒙在鼓里,继而为高明者揭破。至于伪造时间、伪造者是谁,俱不固定。
倘以知名度、影响力而论,版本一至三值得重点分析:
版本一的出处《袁世凯轶事》谌文亦曾提及,假报一节竟为其漏看,实在令人遗憾。细究起来,缘于此事发生时间未定,有袁世凯称帝前、洪宪时代、临死前三种,谌兄瞻之在前,谁知忽焉在后。文中乱党之机关报,指1916年1月22日创办的《民国日报》。按此节内容除了发生时间有所不同,与虎厂的版本极为相近,可将之目为后者的蓝本。然则真实性如何呢?不妨撷取志希(罗家伦)《今日中国之小说界》(刊《新潮》1919年1卷1期)对笔记派小说的批评:
……最后一支是轶事的。现在最流行。市上的《袁世凯轶事》《黎黄陂轶事》《左宗棠轶事》等,指不胜屈。这支也无甚害处,或者还可以灌输人民一点“掌故知识”。但是做的人,大半都无学问,而且迷信。“人治”附会大多于“法治”的精神,在无形中颇有一点妨害,是很有可以改良的馀地。
又读及袁寒云《新华私乘序》(刊1921年3月12日《晶报》):“自先公遐逝,外间多有纪吾家事者,或作札谈,或为小说,然皆妄事窥测,无能确详,誉毁全非,事迹终隐。”三日后的首篇《新华私乘》里,还特意指出坊间所刊《新华宫秘史》《洪宪宫闱秘史》之类的书“咸出虚构,无一符合”,但考虑到“无赖文士,藉博薪米,累旬艰苦,温饱犹难”,也就当它“如犬吠于途”,遂不予理会。
袁寒云
《洪宪宫闱秘史》
按《洪宪宫闱秘史》首版于1918年7月,著者天忏生,为扬州作家贡少芹笔名。在该书《第一篇·总论》里,他自承为《袁世凯轶事》及续录以及《八十三日皇帝之趣谈》诸书作者,夸示其书“发行以来,无不人手一篇,先睹为快,其销行之广,为近顷肆中出版诸书所未有”。顷阅1916年10月版《八十三日皇帝之趣谈·提要》,中有“去岁游燕,适值帝制回复之日,因得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帝制发生之内幕”的话,显得凿凿有据,然而此书《笑骂由他笑骂》一节写道:“袁既实行帝制,欲觇舆论向背,因命内史监搜罗各埠报纸,每日呈览。阮忠枢恐袁见反对之报章,阻其进行之志,因饬员司概行隐匿,仅以京、津、沪、汉赞成帝制之御用报进。袁阅讫,询上海著名数种报,何以不见?阮在侧答曰:某两报以反对陛下,已为行政长官封禁,其馀因经济困难,一律停刊了。袁不知阮之绐己,喜曰:这一班新闻记者,不自度德量力,妄思以口舌争强,如今被封闭拿办,是他自取其咎。语至此,又掀须狂笑曰:笑骂由他笑骂,皇帝我自为之。刻下他们连骂我的幸福都没有了。阮忠枢谀之曰:陛下洪福所致。袁粲然。”竟与版本一相映成趣。读者不免好奇:怎么同一人编的书,同是写袁世凯看上海报纸,下属的应对竟截然不同。
《八十三日皇帝之趣谈》
可资对照的还有,1916年12月上海泰东书局杨尘因《新华春梦记》第十卷第九十六回“送敕书太保讨没趣,献妙语女士反遭瘟”,写称帝之前袁世凯找阮忠枢要看报纸,阮忠枢穷于应付,“不觉发了一回怔,按袁世凯向来最恨的是报纸,从不与他见面的,就是特办那一种亚细亚御用报,也是帮他鼓吹帝制,给别人看。并非是办着自己看的。”遂找了许多北京报纸给袁,袁略一翻看,不满意,却说要看上海报纸。阮忠枢见他态度强硬,不敢给他上海报纸,忙回禀称上海报纸只有亚细亚报一种,其他各种报纸,都是没有价值的报纸。只见袁世凯冷笑两声,道:“我正要看他们骂得我是个什么样儿,我也好想一个抵制的主意,若是见骂就生气,那能活到今天,早就气死了。”同样是袁世凯看上海报纸,非但不提造假事,且一狂笑一冷笑,说明早年间袁世凯的形象尚不固定,认为他颟顸可欺者有之,认为他阴骘蛮横者亦有之。但总而言之,此类笔记小说,无非贫寒文士为稻粱谋,经书局老板怂恿而捕风捉影、向壁虚造出来的,其真实性自不足道。
《新华春梦记》
版本二估计是后世许多类似故事的源头,然而可信度更低。因为《民国日报》为中华革命党人邵力子、叶楚伧等人创办,是激烈的倒袁机关报,从创刊时起,就不择手段,不惜以谣言中伤、挑拨离间等诸多手法,行打击政治对手之实。换言之,此版本不排除为故意造谣或传谣,目的是丑化袁氏。
郑逸梅写过一段见闻,称袁寒云自写了《辛丙秘苑》,“处处为袁世凯辩护,洗刷盗国的罪名”,“当时叶楚伧首先排斥他。有一次宴会,邵力子遇见了克文,不与招呼,原来邵也是反对他颠倒黑白的”。照郑氏的意思,他们是“恨乌及屋”。其实双方本就是敌对阵营,水火不容才是常态。
袁寒云对其父谋求帝业不抱认同,在《洹上私乘·先公传下》《辛丙秘苑·序》中分别有“悖乱之徒妄冀大位”“不肖者乘先公之衰,妄冀高位,强谋帝制”的话,将祸端直指大哥袁克定及其追随者。但饶是如此,其本人也从未提及假报事,或未曾听说,或听说了也不值一驳。无独有偶,革命党阵营的掌故家刘成禺,在其《洪宪纪事诗》《世载堂杂忆》书中记事每每冠以某某云、某某告予之类的引言,显得言必有据,而他也未提及假报事,想来对街谈巷议,不屑于齿及。
版本三,为戈公振《中国报学史》所引,影响亦不在小。据笔者查实,虎厂本名徐慕邢,号南虎,安徽南陵人,据称是杨云史内侄,即两淮盐运使徐文达的孙辈。此人与袁寒云年龄相仿,情同莫逆,又是袁静雪丈夫杨毓珣的结拜兄弟兼媒人。那么他的这番叙述是否可靠呢?一则虎厂所述明显步武版本一,再填入丰富的细节,务使情节逼真、逻辑严密。然而其所称梁士诒、袁乃宽监督每日从上海寄到北京的报纸,凡遇反帝文电,即重制一版以进呈,这从技术上是无法办到的。注意到虎厂写过不止一篇杂记,有些是其亲历或某某人告知的,尚可采信,但具体到本篇,竟未提供出处,就使其可信度大打折扣。更值得一提的是,此版增加了假戏被揭穿的桥段,为后人自觉借鉴,众人循其思路各自发挥想象,安排各不相同的高明者,袁静雪甚至“戏精上身”,将自己打扮成揭破真相的人,尤显大言不惭。
本名徐慕邢的虎厂
既说起假造报纸的技术问题,丁中江《北洋军阀史话》(台北远景,1964)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他说是亚细亚日报社长薛大可动的手脚,“因为《顺天时报》用的是日本字模,别的印刷所模仿不来”,“薛每天花钱向顺天时报买铅字,在亚细亚报排印”,印成一张假报。这固然比徐铸成在《报海旧闻》(上海人民,1981)里“袁世凯称帝前,袁克定特地叫《亚细亚报》的薛大可等伪造《顺天时报》,‘恭呈御览’”的设想周到许多,但若想伪印上海的多张报纸,短时间内又如何办到呢?
人们何以相信袁世凯会受骗呢?陶菊隐《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第二册《洪宪帝制和护国战争时期》(北京三联书店,1957)道出了原委:“袁的一生从来不肯以诚待人,他认为一手可以掩尽天下人的耳目”,遂举假顺天时报故事为例,称“正是由于他自己惯于作伪,他的私党也就用作伪的手段来回答,把他封锁在消息隔绝、耳目闭塞的愚人世界里。”细辨之,很有些果报味道。然而陶氏早年著作《近代轶闻·洪宪始末》(中华书局,1940)中,却找不到相关的文字,可知其思维在随后的岁月中受到了“污染”,便随了大流。
顺便对假报事因何发生稍事还原。据来新夏《北洋军阀史》(南开大学,2000),“由于袁世凯欲坐金銮的蛛丝马迹逐渐暴露,加之袁的御用文人、亲信门生的推波助澜,使社会上风言不断”。人们相信此事背后有阴谋,遂有人编排了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传言。但只要翻阅当时人编的《袁世凯伪造民意纪实》《民意征实录》便可知晓,诸如发电报秘密串连、操纵投票、各省联合请愿等诚有之,乞丐、妓女请愿团则纯属后人捏造。所谓给一个人读的报纸,亦庶几近之。